论苔丝的罪感与命运之关系

2020-11-16 01:54王昌凤
牡丹 2020年18期
关键词:苔丝世俗悲剧

在哈代的小说《德伯家的苔丝》中,苔丝美丽单纯、勤劳善良且自尊自重,却因为一次意外的失身而终身背负着不贞洁的名誉,身有重负而一步步走向毁灭。本文从罪感的角度分析造成这种悲剧命运的原因,其间从三个方面分析了苔丝的罪感与命运的关系。一是由狭隘的世俗观、虚伪的道德观、失重的人生观共同形成的社会舆论使苔丝生活在敌对的生存环境之中,苔丝被习俗认定为有罪;二是从道德宗教化、法律阶层化两个方面探讨了扭曲的社会伦理使苔丝生活在畸形文化的控制之下,苔丝被规则认定为有罪;三是以女性的消失和人的消失两个层面来说明造成苔丝悲剧的深层原因在于她片面的自我意识,苔丝被自己认定为有罪。重重有罪的身份,导致她一步步走向悲剧命运的深渊。

一、社会舆论——敌对的生存环境

维多利亚王朝时期,婚姻跟德行是联系在一起的。苔丝幼年遭到奸污,结婚遭到遗弃后又与奸污她的人同居,这在世俗眼中是不贞洁的。行为失范的她活在各种世俗势力的对立面。

(一)性别偏见——狭隘的世俗观

苔丝首先感受到的是来自性别上的不平等。维多利亚时代面对的是男性至上、妇女普遍受歧视的现实。正如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指出:“凡是妇女方面被认为犯罪并引起严重的法律后果和社会后果的一切,对于男子却被认为是一种光荣,至多也不过被当作可以欣然接受的小污点。”这种整体的社会氛围使得安玑的放荡被苔丝原谅成了理所当然,而苔丝的失贞对安玑来说是不可以饶恕的。苔丝被亚雷奸污本是人生之大不幸,更不幸的是,社会不去追究害人者,反而迫害被害者,就连深爱的人也充当了世俗道德的帮凶。男权社会在利用了苔丝的单纯、占有了她的美貌之后,又以道德败坏的名义把她钉在耻辱柱上。狭隘的“贞操”观不仅影响着安玑和苔丝,也影响着苔丝的父母和周围的人,恶化了苔丝的生存环境,这是导致苔丝悲剧的直接原因。

(二)行为失范——虚伪的道德观

生存环境的敌视只是畸形伦理文化的外在表现。为非作歹的亚雷突发奇想做了“监护公众道德”的牧师,竟然可以在苔丝走投无路之际,以拯救“受我欺骗的那个女人”为名再次占有她。哈代用这样的现实彻底撕碎了资产阶级社会道德的虚假面纱。他让读者看到对于掌握主流话语权的人来说,公众道德竟也成了满足私欲的借口。在另一个看似单纯的男人安玑的身上,人们感受到更大的道德偏见,小说中说:“这位青年,本来具有先进的思想,善良的用意,是近25年以来这个时代出产的典型人物。但是,虽然他极力想以独立的见解判断事物。而一旦事出非常,他却不知不觉地还是信从小时候所受的教训,还是成见习俗的奴隶。”哈代指出,这些曾经被多数人认同的,所谓圣洁的正确的伦理观其实充满世俗的偏见,早已成为人们的精神枷锁。苔丝就是虚伪的伦理观形成的精神统治下的牺牲品。这是苔丝悲剧的思想根源。

(三)价值扭曲——失重的人生观

有评论家指出,“亚雷和安玑是一个人的两半,他俩合起来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亚雷代表男人的情欲方面,而安玑则代表男人的理智方面。男人正是从情欲和理智两方面把苔丝推向毁灭的境地,亚雷先从肉体上玷污了苔丝,安玑接着从精神上毁灭了她”。亚雷的侵犯让苔丝陷入困境,但希望犹存,而安玑的遗弃则使她痛不欲生,万念俱灭。从此以真爱为信仰的苔丝完全丧失了对爱情的信心。她总是不得不面对种种现实的错位:逃到外面去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唯独没有情人;在村子里受到所有人的攻击,却获救于仇人。她在亚雷那里找不到精神的归宿,而在安玑这里更找不到现实的依托。苔丝是亚雷和安玑这两个男性所代表的不同力量共同作用下的牺牲品,苔丝被他们从身体和精神两个方面撕裂着。安玑以精神之名要求被污的苔丝身体干净,而亚雷则以肉体之名要求颇有自尊的苔丝精神沦陷。这使她在现实生活中总是找不到适当的位置。对于一个以爱情为生命的女性来说,这种打击无疑是致命的。

二、宗法律令——扭曲的伦理文化

(一)道德宗教化

在《德伯家的苔丝》中,苔丝和亚雷作为对立面彰显了宗教对待人的不同态度。作者从两个截然相反的命运上昭示了反动宗教的虚伪和冷漠。

宗教将原本充满人情味的道德抽象化、神圣化后,不但名正言顺地成为资产者保持其控制力的有力手段,而且成为被控制阶级自身的精神枷锁,使他们生活的细节都无条件地服从道德这一绝对理性。道德原本是为了满足发展和完善人自身的需要,协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产生的。统治阶级将其学说化、神圣化和权威化后,它便成了一种凌驾于社会个体之上的意识形态。当宗教仅仅抽象为一些概念和规则时,它就丧失了服务人的作用而异化为统治人的工具。此时对于个人来说,道德成为一种漠视自我、否定自我甚至敌视自我的社会法则,对这种道德的履行不仅不会产生发现自我、尊重自我的认同感,还会令个体感受到对自我的漠视和否定。

苔丝被奸污、被抛弃,无论多么艰难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坚持,她的努力不但没有得到世俗人们的同情反而屡遭排斥。即使冠以宽恕所有有罪的灵魂之名的教堂也没有接纳她。苔丝不仅是世俗的“罪人”,而且她的“罪”是“不朽”的。苔丝得不到宽恕,她死去的孩子甚至无法接受洗礼。这样的处境逼得一个以信仰立身的人怀疑甚至厌弃自己的信仰。她的情人安玑一边批评、否定宗教的愚昧,一边对宗教所倡导的那一套有着深深的信仰。他追求纯粹而绝对高尚的道德,始终不能接受失贞的苔丝。他不自觉地让绝对理性造成了苔丝的悲剧也造成了他自身的悲剧,道德宗教化不仅使统治者找到更为有效的控制方法,也使被统治者把自己自觉地禁锢起来以服从代替反抗。

(二)法律阶层化

扭曲的社会伦理使苔丝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但她最后是被法律堂而皇之地送上绞刑架的。在具有象征意义的巨石坛,苔丝被包围过来的警察带走,成了社会礼教和宗教道德的牺牲品。苔丝遭受亚雷玷污痛不欲生时,法律保持了沉默;但当她忍无可忍杀死给自己带来一生痛苦的亚雷时,法律迅速出来严惩了她的反抗行为,不辞辛苦地逮到她并把她送上绞刑架。法律本應给弱者以正义,给强者以约束,给混乱以秩序。事实上,它却成为强者控制弱者的手段。正是强势群体手中法律的所谓“公正严明”,把一个真正纯洁的女人变成了永远的罪犯,送上了绞刑架。当伦理的说教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时,法律便出来“主持公道”。可见,掌握社会主流话语的群体总是在最大限度内行使文化的控制权。而文化的这种控制作用被他们发挥到极致的时候,便会朝相反的方向发展,异化成为人们的精神枷锁。苔丝便深陷其中并深受其害。

三、自我认同——片面的自我意识

(一)女性的迷失——作为性别的消失

黑格尔说:“爱情在女子身上显得最美,因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集中在爱情里和推广成为爱情,她只有在爱情里才能找到生命的支持力,如果她在爱情方面遭遇不幸,她就像一道火焰被一阵风熄掉。”作为大自然女儿的苔丝更是如此。她想在爱情中寻找自我,却又在爱情中更深地迷失了自我。她写给安玑的信说:“只要能和你生活在一起,就是不能做你的妻子,哪怕做你的奴仆,我也心甘情愿,我也满心欢喜。只要能在你的身边,只要能看上你几眼,只要能觉得你是我的人儿,那我就心满意足了。”可以说,苔丝全身心满心欢喜地投入到她与安玑的爱情之中,毫无保留也毫无退路。她把自己人生幸福的全部希望放在对方身上,几乎是没有自我的。即便有也只是被男权社会消解了的自我,是一个不完整人格的显现。

(二)人的迷失——作为人类的消失

苔丝对于自己的存在认识完全处于无意识状态。首先,她是以长女的身份出现的。从她因为老马之死引咎自责而同意去拜访她的“表兄”开始,她就已经不是她自己了。在她的家庭里,她跟充当经济支柱的老马没什么区别。她每一次回到亚雷身边都是为了维持家人的生计,这样才会导致她一步步地走向悲剧。经济支柱的身份使她的思想人格异化了,接下来就是无穷的忍受直到忍无可忍。其次,她是作为他者存在的。她在受到世俗嘲讽、道德压制的同时,也在用这一道德标准来静观自己反思自己,这使她的悲剧显得更为彻底。尽管自己在与亚雷的关系中是无辜的,她仍首先认定自己是个不洁的女人并自觉地把它当作终生无法洗去的污点。在安玑面前,她总是觉得自惭形秽,配不上他,不管对方做什么都毫无怨言。父权社会的“贞操观”给她带来的影响和对她的禁锢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她早在心里给自己宣判了极刑。即便是苔丝少有的觉醒和反抗也并不是基于自我意识的觉醒,而是“无我”“忘我”的另一种表现。她一次次地回到亚雷身边,只是想向家人证明,她是属于他们的。她敢于杀死亚雷也只是要向安玑证明,她始终是属于他的。苔丝只有在证明她是属于谁的时候才有存在感。她始终没有认识到自己才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那个人。可见,她对生活的认识是以对宗教意识、社会习俗的无条件服从为前提而获得的。她既要受公众道德的谴责,还要忍受自己内心的责备。在强大的社会压力下,她始终不能做到自我认同,内心充满矛盾和痛苦,直到走向死亡。

在人的生存境域中,有本真的和非本真两种生存状态。人首先是非本真的生存,即沉沦于人们之中。如果在苔丝被亚雷强暴后,按照习俗与亚雷结合、沉沦于人们的共在中,那么她就没有负罪感,至少可以享受到“共在”中那种短暂的安宁。可是,她偏要听凭本真的“我”的意志,要过一种有人的尊严的生活。她又不能立足于“自我”,缺乏珍视自己人格价值的能力,这样才使她的生命留下了这样一串轨迹:单纯使她倍受侮辱,诚实又使她遭遇抛弃,觉醒则使她彻底被毁。苔丝从小“把一本《圣经》记得烂熟”,可见她深受宗教影响。因此,无论从宗教道德、传统习俗还是社会舆论上,苔丝都对自己的“过失”自觉做出世俗的判断。不管别人是否知道她的过去,她都时刻感受到来自他人的敌视和羞辱。这使她在失身以后深陷苦闷,以罪人自居,无法认同和珍视自己。她让每一个选择都成了被选择。可见,不能做到自我认同是导致她悲剧的深层原因。

四、结语

苔丝的悲剧让人们看到曾经给人类带来无限创造力的伦理文化的某些细节发展到一定阶段,由于固有矛盾的深化便向自己的对立方向转化,分裂出与文明相对立且制约着人类新的文明发生的外在力量,并正在反过来危害人们的生活。当人类文明某些部分片面发展到极端时,它消解掉了生活原本的诗意,也违背了和谐生活的初衷,反而成为现代人生活的一种束缚,而这正是现代人所普遍面临的精神困境。从这个意义上看,苔丝的悲剧又是一个关于现代人生存的寓言。

(長江大学文学院)

基金项目:本文系省教学研究项目“建构《文学理论》课程教学改革新范式的研究”(项目编号:2014257)的阶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简介:王昌凤(1980-),女,湖北荆州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文学批评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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