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结构主义理论的建构过程中,格雷马斯汲取前人理论成果,不断完善结构主义叙事学。值得注意的是,西方基督教哲学的发展为结构主义叙事学超越自身理论局限提供充足动力。基于此,本文以受西方基督教哲学影响的经典文学《马可福音·最后的晚餐》《浮士德》为例,借用结构主义叙事学理论,阐明上述观点。
目前,在西方结构主义叙事学中国本土化的过程中,国内学者主要通过两种路径对其进行介绍和阐释:翻译和理解其主要作品和内容;借助其理论,套用和分析文艺作品。为弥补结构主义叙事学的理论局限,下面以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理论为依据,深度阐发西方基督教哲学语境中的文学经典。
一、发展中的结构主义叙事学
20世纪20年代,在结构语言学的启发下,西方结构主义应运而生。20世纪60年代,结构主义思潮在法国走向兴盛,代表人物及其理论有罗兰·巴特的符号学理论、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的神话模式研究和格雷马斯的结构主义叙事学。格雷马斯坚信“一个没有意义的世界,绝不会被称为‘人的世界”,并试图借助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重新修正和完善普罗普对民间故事基本结构的看法,从而找到人类叙事文本结构背后的普遍意义。
格雷马斯在众多的文本符号中提炼出可以最小限度反映自身差异的文本符号——行动素,即主体和客体、发送者和接受者、帮助者和反对者,如图1所示。它们的关系是:“主体对客体产生欲望,二者处于发送者和接受者构成的交流情景中,主体与客体间的欲望关系受制于帮助者和反对者的关系。”
据此,格雷马斯认为,叙事作品看似复杂的关系实际上来源于某一个核心二元对立项(设为A/B),该项会引出另一组与之相关的二元对立项(设为-A/-B)。将这两组二元对立项排列成一个四方形结构,就可以得到以下符号矩阵,如图2所示。
由于个体生命的有限性,格雷马斯仅仅让一部分民间故事纳入人类叙事文本结构的发展蓝图中,没能触及更多样、更多元的人类叙事文本。所以,可以对他的研究过程或研究结果提出合理质疑。其实,人类对于差异的感知就是人类对于自我、他者、意义世界的感知,而自我、他者、意义世界并不完全相同。因此,人类无法仅仅使用语言这一种符号去诠释有关差异的感知,用某一种叙事文本去解构所有的叙事文本。如果存在上述现象,那么现象的背后不是单一思想的霸权,就是叙事文本的衰竭。诚然,世界上没有一个理论是十全十美的,但如果单向自洽的结构主义叙事学理论放置在不同语境中,恰恰能为突破其自身局限提供线索与支撑。
事实上,结构主义叙事学的诞生离不开西方基督教哲学的影响与滋养。有学者指出,所谓基督教哲学指的是一种由信仰坚定的基督徒建构的、自觉地以基督教的信仰为指导的,但又以人的自然理性论证其原理的哲学形态。其历史可划分为两个阶段,即罗马时代的教父哲学和中世纪的经院哲学。
基督教产生之初是一种带有宗教性质的实践运动,后来因自身理论建设的需要、罗马帝国统治阶层对哲学的喜爱、罗马帝国社会的长期动荡使灵魂的安宁成为哲学的最高目标、以哲学理性为代表的希腊、罗马文化的论争、新兴宗教竞相产生等多种原因的作用,基督教会中,一批借用新柏拉图主义和斯多亚学派哲学的信徒挺身而出,创建教父哲学。随着罗马帝国的分裂,基督教所创办的各种学校孕育出经院哲学,它主要从理论方面阐释教义,化解教父哲学和《圣经》中所包含的不协调因素。这样以来,作为理性思维艺术的辩证法被引入神学思维,与此同时,由神学思维培育壮大的理性思维逐渐脱离母体。
直到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的发生,理性成为人们思考的中心。因此,为弥补结构主义叙事学理论缺陷,研究者应当重新回到受西方基督教哲学影响的文本中,如成書于古代的《马可福音·最后的晚餐》、18世纪的《浮士德》。
二、背叛耶稣的犹大与成全耶稣的犹大
著名篇章《马可福音·最后的晚餐》形成于公元元年前后,详细记载、呈现了犹大背叛耶稣的过程,其主要情节结构由以下几个故事连缀而成。
公元30年,耶稣准备到耶路撒冷去过逾越节,引起罗马驻耶路撒冷的总督比拉多的关注。逾越节期间,罗马军队驻扎在耶路撒冷,以防混乱情况的发生。受到拥戴的耶稣在进入圣殿时,打翻了缴纳圣殿税和购买祭祀用鸽的桌子。耶稣的做法冒犯了犹太教士们。不愿受到犹太人制约的比拉多,蛊惑犹太教大祭祀使耶稣保持沉默。大祭司决意借机抓捕耶稣,但不知道耶稣的长相。就在这时,耶稣的门徒犹大向大祭祀询问:“如果我告诉你耶稣的长相,你愿意给我多少钱?”大祭祀说愿意给门徒犹大三十币。于是,犹大告诉他:“我亲吻的那个人就是耶稣。”
逾越节那天,耶稣与十二个门徒坐在一起共进晚餐。席间,他们分享面包和红酒。耶稣告诉大家“你们中有人要出卖我”。听闻此言的门徒们或惊诧,或怀疑,或担心,或愤怒,或紧张。耶稣找理由遣走犹大,带着其他门徒到橄榄山祈祷。在客西马尼园中,犹大出卖了耶稣,大祭司逮捕并判决耶稣犯了亵渎神灵罪,总督比拉多判决耶稣死罪。受到鞭笞的耶稣背着十字架穿过耶路撒冷的街头。在城外,耶稣和两个盗贼一起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耶稣死后三日,相继有人声称看到耶稣。拜访了友人之后,耶稣给信徒们留下建立基督教的使命,然后升天。依据结构主义叙事学理论,人们可得出上述主要情节结构的符号矩阵,如图3所示。
门徒犹大背叛耶稣是出于自身的经济利益,耶稣对上帝保持忠诚是出于对人的同情和宽恕,耶稣的受难与复活受到信徒和众人的怜悯和敬重,以此鼓励人们跟随耶稣信仰上帝。然而,再次回到文本自身,人们会发现:不在场的上帝告诉总督比拉多耶稣会来耶路撒冷过逾越节;不在场的上帝让犹太教大祭司和门徒犹大相遇,从而使犹太教大祭司把想要抓捕耶稣的意愿传达至门徒犹大;不在场的上帝提前告知耶稣犹大会背叛自己,所以耶稣在宴请十二门徒时告诉他们“你们中有人要出卖我”;不在场的上帝让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复活,以便让其给信徒们留下建立基督教的使命。
上帝的不在场恰恰反映出上帝无法在更广阔世界实现自身在场的焦虑。随着希腊化的不断演进和罗马帝国的扩张,西方国家所信仰的基督耶稣和东方国家所信仰的犹太耶稣产生疏离,并导致区域矛盾的紧张和激化,因而为了扭转这种局势,必须通过双方都推崇的上帝来实现由西方主导的东西方大一统。因此,耶稣基督成为上帝在人间的代言人,成为上帝在人间的显现。耶稣基督必须当着来自不同地方门徒的面,借死亡唤起人们的悲悯,借复活引起人们的关注和坚信,从而实现上帝曾经未能达成的心愿。至于那个被定义为背叛者的门徒犹大,反而成为理解上帝心愿、成全耶稣受难的关键人物。
三、收获美善的浮士德与历经丑恶的浮士德
《浮士德》是一部取材于16世纪德国民间的传说,经过多个文人的整理和编写,最终在18世纪德国作家歌德的笔下熠熠生辉。上帝和魔鬼梅菲斯特相互争论什么才是人生理想、如何实现人生理想的问题。二者为此以生活在人间的浮士德为据立下赌约:“一个善人即使在他的黑暗的冲动中,也会觉悟到正确的道路。”
浮士德为了解大自然,置身书斋钻研各种知识,到老年才发现所学之物毫无用处,自杀的冲动汹涌而至。魔鬼乘虚而入,答应成为浮士德的仆人,带他重新去体验生活的一切,满足他的所有欲望,一旦浮士德感到满足,他的灵魂就归魔鬼所有。喝下返老还童汤的浮士德和带有旧式宗教情结、善良且贫穷的少女玛加蕾特相恋,结果酿成悲剧:玛加蕾特误用安眠药毒死母亲,恍惚间溺死没有名分的同浮士德的孩子,被关进监狱;沉浸于风月场所的浮士德无意杀死了前来替妹妹玛加蕾特报仇的哥哥,想要解救恋人的心意被心存误解和痛苦的玛加蕾特拒绝。忏悔之余,浮士德决定走出个人小天地,走向大世界。
来到罗马帝国的浮士德,辅佐君主打理朝政,发行大量纸币,缓解了国家财政危机,为了进一步获得君主信任,浮士德还用魔法呈现出古希腊美女海伦的幻影,但无论他怎样努力,君主都只是把他当成玩乐的傀儡,所以他把追求的目标投向古典美。
浮士德成为了中世纪某城堡的主人,并与海伦为伴,生下美貌与智慧并存的欧福良,但因其不慎落入天火而被烧死,悲伤过度的海伦重返古希腊。
于是,浮士德开始追求创造性事业,希望通过填海造田来建立一个理想王国,并让魔鬼去召集百姓移山填海,但魔鬼用力过猛伤及无辜,不免忧伤的浮士德双目失明。
魔鬼感到浮士德大限將至,派出亡灵为其掘墓。听到掘墓声的浮士德以为百姓们在填海造田,不禁喊道:“停留一下吧,你多么美呀!”按照契约,浮士德倒地死去,上帝派来的天使赶在魔鬼之前接引了他的灵魂。
上述主要情节结构的符号矩阵如图4所示。
浮士德并不知道自己是上帝和魔鬼梅菲斯特协定契约的赌资,拥有书斋生活的他,在魔鬼有限的帮助下,经历了爱情生活、政治生活、以古典美为美的生活、具有开创性的生活,他的欲望不断得到满足。然而正因如此,浮士德的品性精神得到打磨和提升,最终在个人发展与社会发展的相互交织中渴望找到平等、自由、民主等象征美好的人生理想。当浮士德领会生活的美善、表达对人生的知足时,魔鬼可以按照赌约拿到他的灵魂,但是拥有无限能力的上帝提早派遣天使接引了浮士德的灵魂。所以,上帝与魔鬼之间的关系看似充满二元对立,实际上魔鬼只是上帝的另外一种化身,帮助上帝的子民在人间获得真知。
因而,《浮士德》文本价值的确立并不是来源于对上帝能力无限的歌颂,而是来源于对魔鬼能力有限的深描。魔鬼用一己之力让浮士德体验欲望被填充的快感、去承受纵欲之后的痛苦,推动浮士德自主自发地探寻一个人该有的人生理想。该过程反映出西方现代文学开始从基督教哲学的影响中逐步实现“祛魅”的道路。“祛魅”就是指超越基督教哲学理念,关注现实生活、关注现实生活中人的情感精神,强调人的主体性精神力量。很显然,穿梭于以人为中心的世俗化图像景观中浮士德,因为经历丑恶才收获美善。
四、结语
在分析《马可福音·最后的晚餐》和《浮士德》过程中,如果按照格雷马斯结构主义叙事学理论进行研究,这些作品的主旨和深意将会显现为人对于上帝的敬畏和渴望以及人对于崇高、无限、永恒幸福的期盼;如果将该种理论放置于西方基督教哲学语境进行研究,这些作品转而指向被上帝光晕遮蔽的复杂人性。
上帝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常常使用二元对立的方式来区别上帝与上帝的代言人、上帝与魔鬼的关系。混沌时代,人们需要有能力区分混沌的人来为自己提供安稳生活的庇护,建立可以维护持久发展的秩序。时代日益清晰,有越来越多的土地、人口和资源主动纳入到能实现自身趋于固定、安生、内循环的更广阔土地、更庞大的群落和更优质的环境,而它们也开始慢慢代替在混沌时代中有能力区分混沌的人,并被象征为具有人的部分属性的上帝。所以,以上帝为话语重点的作品《马可福音·最后的晚餐》《浮士德》都折射出上帝对人言说的特性,都表现出人对超越自身的存在物的渴求。但是,人必须从基督教哲学的话语中挣脱出来,坦诚面对人自身的存在。
(北方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作者简介:蔡宇莎(1994-),女,宁夏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西方文论与比较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