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形势评估与展望

2020-11-15 20:19:42
现代国际关系 2020年1期

[编者按] 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之下的国际形势错综复杂,变幻莫测。2020年新年伊始,《现代国际关系》编辑部邀请部分在京国际问题专家学者,就当前的国际形势进行研讨,评估走势,展望发展。现将各位专家的观点整理发表,以飧读者。

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之我见

袁 鹏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

在现代院《国际战略与安全形势评估2019/2020》卷首语中,笔者曾用“朝来寒雨晚来风”形容2019年的国际形势。孰料2020年开年仅一个月,国际局势的云诡波谲更加让人忧心忡忡,从澳洲森林大火到美伊剑拔弩张,从特朗普弹劾案到朝鲜半岛再现变局,从英国正式脱欧到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国内政治与国际政治,传统安全与非传统安全,在如此短的时期内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确实世所罕见,令人警醒。

这或许正是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一个缩影。目前对这场大变局的理解见仁见智,不仅仅是因为各自的立场、站位、视野、知识储备有别,更重要的原因是“当局者迷”,我们都还处在变局之中。尽管如此,对大变局的基本面貌或大体轮廓应该可以做一些归纳梳理,以利于人们未来做更深入的探讨或观察。

首先,“百年”何解?是实数还是虚数?是一百年还是数百年?国内对此解读不尽一致。由于百年暗合中华民族的“百年屈辱”,不少人认为百年就是指一百年,那就是1919~2019年,从“五四运动”到现在,正好契合中国现代史。但是,中国领导人在使用这一概念时说的是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百年之前有“世界”二字,显然不止在说中国;另外,如果是指“五四运动”以来的一百年,那说明百年变局到2019年就结束了,这显然不符合实际。从世界大局看,1919年未必是贴切的年份来界说百年变局。那究竟指几百年呢?迄今包括基辛格、布热津斯基在内的国际战略思想界人士分别有过500年、400年、300年等等说法,完全取决于看问题的角度。有的从资本主义革命算起(1640年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有的从全球化算起(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有的从西方主导国际关系算起(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总之是彻头彻尾的“西方中心论”。学者们可以继续争论到底“几百年”才更贴切,但政治家则往往抓大放小,大处着眼,“百年”二字因此有虚指的意思,可以囊括一切争论。但从上述种种说法来看,目前这场大变局的本质属性之一可以说是西方与非西方之变,是西方主导与非西方群体性崛起之变,是资本主义席卷全球与资本主义出现体制性危机之变。因此,对于“百年”,我的理解是既虚又实,虚实结合,既表明当下我们正在经历数百年未有之变局,也暗合中华民族正经历“百年屈辱”后的伟大复兴。这是一个政治意味浓的表述,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学术表达,但如何使这一政治表达更具学术内涵,则需要学者们持续不断的研究探讨,彼此相互促进,相得益彰。

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的另一关键词是“未有之”,这也是一个争议点。有学者认为,当下我们所经历的变局,论惨烈度,不比死伤千万计的一战二战,论深刻度,不比柏林墙倒塌和苏联解体,何来“百年未有之”一说?实际上,这种比较有偷换概念之嫌。“未有之”恰恰说明了本轮大变局的鲜明特点,那就是大变局是在和平状态下发生的,是在没有发生全球性热战或冷战的背景下发生的,在量变和质变之间甚至看不出明显的界线,但蓦然回首,人们却发现这个世界真的已经变了!有人也倾向用“未见之”,实际上是一个意思,也就是说,当下这场大变局是历史上没有见过的,没有经历过的。有哪些没有经历过呢?比如,以中国为代表的发展中国家在与经济全球化相联系而不是相脱离的进程中、在没有进行殖民扩张和发动对外战争的状态下、独立自主地实现和平崛起,这是开天辟地的历史性事件。依靠这种方式,中国实现了初步的崛起;面对这种崛起方式,西方有些无所适从。美国选择热战或冷战的方式应对中国崛起恐都无济于事,中国想在美国体系之外实现民族复兴也几无可能。正是面对这种“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合作共赢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等新的思想理念才应运而生。

最后,如何理解“大变局”之“大”字?一般而言,人们喜欢说“数百年未有之变局”,“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少在变局前加“大”字。本轮变局之所以言其大,在于经济全球化、政治多极化、社会信息化、文化多样化、威胁多元化同频共振,相互传导;在于国内国际两个大局、发展安全两件大事紧密相连,互为因果;在于第三次科技革命仍在继续,第四次科技革命却又先期到来;在于网络时代、数字时代、社交媒体时代带来的全新冲击与惯性思维、既定模式、传统管理滞后性之间的全新矛盾;在于既有国际体系行将坍塌,而新的世界秩序仍未搭建,由此给全球带来的不确定感、焦虑感和惶恐感;在于中国已经逐渐走近国际政治舞台的中央和世界经济舞台的前沿,而我们的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还远远不能适应这一历史性变化……

大变局需要大思路、大视野、大战略、大举措。在思想认识上,一要明确中国正处于近代以来最好的历史时期,在“百年大变局”中正处于难得的“历史机遇期”。惟其如此,才可能透过一个个乱象或个别事件串联的迷雾,看到中国所处的历史方位。二要看到越是接近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中国越会遭遇各种艰难险阻和风险挑战,恰如黎明前的黑暗,这正是两分法和辩证法。在战略举措上,要把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与民族复兴的战略全局结合起来,将任何大政方针置于百年大变局的格局中去布局和运筹。反腐、脱贫、深改、“一带一路”、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种种大手笔正是因应百年变局的必要之举,其全面铺开难免导致资源配置一时难以做到最优,却是着眼长远立足大局的必要选择。在战略保障上,要从“百年大变局”的角度看待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中国共产党的领导等政治优势和制度优势,看清世界“东升西降、南升北降”发展趋势背后的政治本质,既要保持战略自信和战略定力,又要善于调动调整,充分发扬发挥,为实现“两个一百年”宏伟蓝图奠定坚实的政治基础。○

2019~2020年国际形势点评

陆忠伟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原院长)

当今乃信息爆炸的时代,信息海平面急剧上升,高速流动,真伪难辨,大海捞针。但是,“针”依然那么大;数字化阅读超过纸质阅读,致使阅读快餐化、浅表化,“茧房”效应彰显。面对波诡云谲的国际形势,唯有静心、好谋、思危、知彼者方能胜出。

2019年的国际形势堪称“世界之乱”。面对这锅粥,默克尔称之为“世界结构四分五裂”,布雷默称之为“地缘政治新气候症状”。国际政治“新纸牌屋”的构建,新旧交替,必乱一气。一年前的2019年2月,第55届幕安会主席沃尔夫岗·伊申格尔对时局的表述不失客观:“危机就在于旧世界在死亡,而新世界无法诞生。在过渡期,各种各样的病态症状层出不穷。”鉴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现在进行时态,2020年,也就是21世纪第三个10年的开局之年,国际政经形势仍将是不稳定、不太平、不可测。

2019年是一个重要节点。30年前,即1989年,西方GDP的全球占比高达80%,而今却只有40%。除力量消长因素之外,更重要的变化,当数西方模式受挫,贞洁不再;西方道路信誉受损,面临危机。相反,中国道路为解决各国发展道路乃至人类问题提供了智慧和路标。可以说,中国道路在理论上终结了“西方中心论”,也意味着对弗朗西斯·福山“历史终结论”之终结。在发展模式选择上,华盛顿不再是唯一的“中心”,“条条大路通罗马”,而非“西天取经一条道”。

十年之前,美国垄断财团为攫取超级利润而操纵金融杠杆,引发了近百年最具灾难性的金融经济崩盘。这场金融海啸,标志着战后美国设计的国际体系和自由市场的大崩溃,美元的九五至尊地位受到巨大撼动。今天,另一场危机正在酝酿之中。据世行统计,截止2018年底,在美欧量化宽松政策刺激下,新兴市场债务总额的GDP占比攀升至170%,高达55万亿美元,债务浪潮的速度、规模和广度乃现代史上空前。如美联储维持现有利率政策,2020年美元汇率继续走低,这颗炸弹还不致被引爆。但国际社会不会忘记,2017年美联储开启加息通道后,里拉、卢比、卢布、兰特等“姓L的货币”交叉感染、螺旋下跌的惨状。不难想象,如果美联储缩表,将再次引发金融危机。

套用《红楼梦》的语言讲,像美国“这样的大族豪门……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当下的美国和欧洲部分国家,精英阶层极力迎合民粹政客,致力于“推行阻碍全球贸易的意识形态”,热衷于“改写全球经济规则”;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联姻,反全球化与排外主义通婚,各国政治逻辑与全球经济逻辑冲突加剧,对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形成巨大冲击。特朗普和约翰逊分别利用了美国中西部、东北部“锈带”及英格兰北部“红墙”地区劳动阶层的不满,声称自己拥有简单易行的现成对策,对自由贸易和多边主义,或用“术”纠偏,或用“力”打压,此乃严重的病变。

2019年12月,就在短短一周之内,全球贸易体系进行了三项重大调整。中美达成初步协议以结束关税战;美墨加签署了修订后的北美贸易规则;英国保守党凭借胜选开启脱欧通道,并将英欧、英美、英日等新贸易协议提上日程。究其性质,上述调整实乃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多边主义与“美国优先”“英国本位”等秩序观、规则观、利益观的直接碰撞。可以说,活跃于美欧等国政坛的“特朗普们”是全球问题的“症状”而非“病因”,故而,把形形色色的“特朗普主义”当做“暂时跑偏”略嫌短视。即便2020年白宫驴象易主,美国仍企图在对外关系上赢得每笔经济交易、每次外交博弈。近来,美国剑指“一带一路”的“蓝点网络”计划,以及被塞进美墨加新版自贸协定的“毒丸条款”,无不剑气森冷,意在沛公。

早在40年前的1980年,日本战略家三好修先生在其《苏联帝国主义的世界战略》一书中指出:“苏联在国际舞台上的实力基础是由三个因素构成的:一是马列主义故乡所具有的魅力;二是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经济样板的价值;三是军事力量。”今日的美国与当年的苏联一样,处于一个由“好”到“了”,从“福”到“祸”的历史转折点,即在意识形态、经济样板和文化魅力方面逐渐失去感召力,统领盟国及提供军事保护的能力和意志也在衰退。这一“泥足巨人”只好将其民族主义和重商主义转化为世界舞台上的“混合战争”,策动关税战与制裁禁运,导致美俄、美欧、美日矛盾愈发突出难缓。按马克龙关于北约“脑死亡”的逻辑推算,美韩同盟、美土关系及美伊(拉克)关系不也正遭受“脑死亡”吗?

老子曰: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自己给自己挖坟,实乃国力巅峰之上既无高可攀,又无路可上,大国盛衰轮回周期律下走下坡、花落去的又一幕。正缘于此,欧洲基于“美国不可靠”的判断而更趋“战略自主”,奉行“独立外交”。欧盟新主席冯德莱恩表态说,要“建立真正具有地缘政治性的、更加外向的欧盟”,从迄今扮演的“单一市场力量”向“金融超级力量”乃至安全和军事力量转型;计划在2020年左右建立欧洲军队,加快推进防务一体化,在全球事务中扮演更具支配性的角色。2019年1月,德法签署《亚琛条约》,为强化两国合作及打造更强大欧洲注入新动力。德国推促法国做的这件事,凸显柏林外交新思维和政策务实性,其提出的“相互关联的安全观”,自有其致力于在区域舞台和全球棋盘上实现地缘战略目标的历史使命感。

正是在做大做强欧洲的外交理念与地缘思维引领下,法德将俄罗斯定位于欧洲国家,并为此推动莫斯科在外交摆布上先欧后亚,地缘战略指向“大欧洲”而非“大欧亚”。在法俄、德俄两组关系牵引,以及美国对俄安全经济空间挤压作用下,欧俄关系正常化步履愈发稳固。岁末年初,“诺曼底模式”见效,克里米亚问题搁置及“北溪-2”竣工,加上俄法德在伊核协议上的协调,美欧因克里米亚及叙利亚问题而对俄实施的制裁出现豁隙。

美俄关系远比欧俄关系复杂尖锐。由于美俄战略利益之碰撞及美国国内政治因素的牵制,双方关系转圜余地有限。美国为搅黄“北溪-2”而对德法瑞士等国企业发动制裁,旨在继续挑动俄乌对抗,掣肘俄德走近,疏远俄欧关系。新年伊始,从俄乌元首就乌东问题通话,以及蓬佩奥原定新年首访乌克兰的安排来看,基辅成为美俄欧地缘博弈前沿。不难看出,美俄欧这场能源安全、经济利益和地缘政治博弈刚刚拉开帷幕。于美国而言,“北溪-2”等于俄罗斯的5G,关乎美俄对欧洲安全影响力以及对欧能源安全锁钥之争,亦是关乎俄罗斯入欧的地缘战略之争。

美中俄关系亦处于变化过程。这组三角关系中,中俄高位运行,美俄交恶加剧,美中互信受损。对此,美国国内有一批“班农先生”,日本、印度也有类似“班农设想”,即向俄求爱,离间中俄,美俄携手,联俄遏华。显然,这是对中俄的离间计。普京上台将满20年,由于世界观已渗透基因,加上切身受到美国霸凌,很难指望其会轻易改变。美俄矛盾的症结就在于,普京厉行富国强军,经略周边,亮剑示强。

欧亚大陆是中俄战略腹地,中俄乘势驭势,抱守促进区域安全的初心,肩负伟大合作的使命,推动新时代战略协作之手握得更紧。俄罗斯协助中国建立导弹预警系统,此乃战略核力量控制系统最重要、最敏感部分的合作。2019年,中俄远程轰炸机联合巡航太平洋上空,举行代号为“东方”的联合军演;2019年12月27日,中俄伊在阿曼湾的联合军演,虽形散,但神聚,意味着全面战略协作关系中的过敏因素不在,具备大深远条件。

未来10年,人工智能、大数据、量子信息和生物技术等新一轮科技革命对经济新旧动能转换、综合国力消长及战略格局塑造的作用愈发突出。2019年2月,特朗普签署“美国人工智能倡议”行政令,五角大楼随即出台人工智能及数字现代化战略。人工智能军事化运用将带来战争样式和规则及军备控制等新问题,致使核大国维持平衡的“相互确保摧毁”等核遏制理论失去立论基础,冲击国际核体系稳定,新形势呼唤核大国及时确立相应的战略稳定方式。

此外,全球正在掀起一股区块链热潮。区块链是新概念,对其研究和实践刚刚起步,但它对经济格局的重塑作用已为战略学界广泛认同。从2009年迄今短短10年间,从比特币,到脸书开发天秤币,再到英企近日推出萨加币,数字货币就像当年交子替代银子,渐成为现实需求。数字货币的国际化,以及流通体系建立,势将对美元地位构成威胁;美国借助“环球银行间金融通信协会”实施长臂管辖的效力大打折扣。总之,区块链将在金融产品创新、新一代金融基础设施、智能互联及共享经济领域充分应用。眼见得,从“币”到“链”,从华尔街到伦敦城,各国央行盘马弯弓,为之折腰。

中国先贤有云:“闻而审,则为福矣;闻而不审,不若无闻矣。”智库工作,不外乎闻、思、研、策四大环节。国际问题研究要掌握科学方法论,即详细占有材料,周密向下调查,不断认识新事物,获得新知识,用90%以上的时间弄清情况,用不到10%的时间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正如毛主席所说:“我们熟悉的东西有些快要闲起来了,我们不熟悉的东西正在强迫我们去做。这就是困难”,“凡是经过努力可以办到的事情,就要努力办到。”○

世界的和平与发展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

季志业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学术委员会主任)

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世界发生的变化令人目不暇接,看似渡过了危机,但许多深层次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全球性的经济社会、政治思想、治理体系中的消极因素不断蔓延。当我们把这些消极因素汇聚到一起时,会惊讶地发现,世界已接近冲突的临界点。

一是世界经济继续低迷。2008年以来,世界经济的年均增速不到3%,而从冷战结束到金融危机前年均增速为3.75%。10年来,发展中国家和新兴经济体的经济增幅年均超过4%,而发达经济体的经济年均增幅不到2%。到2018年,发展中国家和新兴经济体的经济总量约占世界48%,很快将改写西方占据世界经济主要份额的格局。这种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刺激了所谓“黄金十亿”对全球化发展的强烈不满,以及民粹主义的迅速攀升。一年来,美国挥舞单边主义和保护主义大棒,使得2019年世界贸易的增幅仅为1.2%,进一步拖累世界经济的增长。

二是中产阶级萎缩,贫富差距持续拉大。根据经合组织2019年4月发布的报告,发达国家中本世纪出生的人约60%能进入中产阶层,而此前为70%,60%的父母认为子女进不了中产阶层;2007~2016年,中产阶层收入几乎没增长,中位数为0.3%,而此前10年中位数增长1.6%;发达国家中等收入家庭的总财富不足高收入家庭的3倍,而30年前为4倍。皮尤研究中心的成果显示,美国中产阶层占其人口比例2015年为49.4%,而1971~2008年的中位数是61%。根据联合国的数据,2010年,与占全球人口一半的穷人拥有同样多财富的最富有者为338人,到2014年降至80人,到2018年更降至6人。同样根据联合国的数据,2010~2015年,世界最富有62个人的净资产增加5000亿美元,同期最穷的36亿人的净资产则减少1万亿美元。贫富分化的势头加剧了世界各国的社会动荡。2019年,全球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从街头政治走向暴力骚乱。

三是民粹主义思潮迅速泛滥。特朗普是美国民粹的集中代表,约翰逊是英国民粹的代表,勒庞虽然未能在2017年的总统大选中战胜马克龙,但她领导的国民联盟却成了法国国民议会的第一大党,她的反全球化、反欧盟、反移民主张得到广泛支持;迪马约领导的意大利五星运动是极左民粹主义政党,2009年成立,2018年便成为执政党;佩特里领导的德国选择党,走反欧盟、反欧元、反移民的路线,2013年成立,2017年成为议会第三大党;阿瓦斯卡尔领导的西班牙“呼声党”主张反移民、反加泰独立、强制使用西班牙语、保留斗牛传统,2013年成立,2019年的两次议会选举中成第三大党,议席从4月份的24席增加到11月份的52席。民粹主义正在朝更极端的民族主义、法西斯主义发展。2019年11月3日,德国德累斯顿市议会通过决议,宣布该市进入“法西斯紧急状态”,说明法西斯主义正在死灰复燃。

四是强人政治当道。美国的特朗普、俄罗斯的普京、日本的安倍、印度的莫迪、土耳其的埃尔多安等,在决策中带有很强的个人色彩,小圈子、无规则、不透明。特别是世界唯一超级大国的美国总统特朗普具有反建制、反常规的特质,给美国,更是给世界带来巨大不确定性。

五是现有国际关系体系遭到严重破坏。特朗普政府的“退群”使得国际核军控体系、空中安全体系、国际贸易仲裁机制、伊朗核协议等处于瘫痪或半瘫痪状态。联合国、世贸组织等机构因美国等国家拖欠分摊的费用而难以正常运作。国际社会许多领域进入无序状态。

六是大国间沟通渠道阻塞。中美、俄美之间的战略沟通机制均处于停滞状态,领导人之间的互动流于形式,研究机构和研究人员的交流受到阻碍。中美和俄美的精英界之间弥漫着对立甚至对抗情绪。

七是军备竞赛正在加剧。主要大国的军费都在增加,美国2020年的军费预算高达创纪录的7400亿美元,同时美国逼迫所有盟国增加军费开支。日本已经连续6年增加军费开支。美国一边增加军费,一边收缩中东军力,同时却加大对太平洋西岸的军力投入。

八是高新技术降低了战争的人力成本。智能技术的发展催生了新一代无人作战装备,包括战机、潜艇、坦克、机器兵、机器狗,对战争发动者而言,不再担心因大量人员伤亡而受到指责和掣肘。战争的门槛被大幅拉低。

九是战略新疆域模糊了战与和的界线。网络领域的大规模攻击易如反掌,造成的损失巨大,如“震网”病毒破坏伊朗的核设施,网络攻击令委内瑞拉的电网系统瘫痪。然而,这能被定性为战争行为吗?能确定攻击来源吗?能进行武力报复吗?随着美国太空司令部的成立,太空军事化步伐加快,激光武器和超高音速飞行器等先进装备的运用打破了本已摇摇欲坠的核战略平衡体系,人类正面临新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威胁。哪些太空行为是战争行为?是否可以运用常规战争手段予以回击?是否可以用核武器回击?针对谁回击?现有世界公认的规则都无法解答这些问题,恰给好战者、野心家们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会和借口。

十是多个火药桶已冒出火花。叙利亚、也门、阿富汗的战事远未结束,利比亚又重燃战火;伊核、朝核问题的谈判进程中断,可能引发各方新的军事行动;巴以冲突、印巴冲突、土希冲突可能因其中某个国家的内部矛盾激化而被引燃、升级。

上述相互关联的十大现象所构成的国际局面,与上世纪一战与二战之间的国际局势何其相似!面对维护世界和平的艰难现实,有能力的国家没有意愿,而有意愿的国家却没有能力!虽然只要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争,我们还可以称今天的世界处于“和平与发展”时代,但它已经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已变得前所未有的脆弱!中国必须抓紧时间集中精力,把自己的事情办好,为可能的局势恶化作好充分准备,同时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争取维护世界和平。○

2019年开启了世界两极格局

阎学通 (清华大学当代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教授)

要理解当前国际形势的特性,需要讨论四个概念:冷战、格局、数字时代和数字时代特征。

(一)冷战是特殊的历史大国竞争,两极格局并不等于冷战。有些报道认为新冷战正在来临。事实上当前中美战略竞争跟美苏战略竞争的特性是不一样的。冷战并非是大国战略竞争处于战争与和平之间的状态,因此一战和二战之前的相对和平时期都不是冷战。冷战是指大国以代理人战争方式在全球进行意识形态扩张的战略竞争。冷战是两极格局,但两极格局并不必然是冷战,历史上两极格局是常见现象,而冷战只有过一次。比如春秋时期的晋楚争霸是两极格局但不是冷战。

冷战开启于1946年3月5日丘吉尔的铁幕演讲,而两极格局则形成于1949年成立的北约和1955年成立的华约。1988年美苏交换《中导条约》批准书,里根宣布冷战结束;而苏联解体后1992年两极格局才走向终结。冷战与两极格局时间上有重叠,但两极格局并不必然形成冷战。形成新冷战看法的主要原因有二。第一,大国的权力掌握在冷战一代手中。青少年的生活经历对所有人长大后的思维都有影响,冷战中长大的这代人在决策时难免受冷战思维影响,于是冷战思维导致冷战政策也就难免。第二,冷战中长大的大众,对冷战印象最深,很容易用冷战观念套用当前的国际政治。

(二)两极格局是指大国的实力对比和战略关系,当前世界进入两极格局已受广泛瞩目。2019年是两极化结束的一年,即世界两极格局形成的一年。冷战结束后,人们长期认为两极化和两极格局的观念在政治上是不正确的。美国和西方大国、以及印度和巴西等发展中大国都持相同立场。美国之外的国家都说要推动多极化。多极化是多数国家的理想,因此说两极化和两极格局就属于政治上不正确了。

然而,这种政治正确正在被打破。2019年8月27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在法国的外交使节会议上说:“我必须承认,西方霸权或许已近终结。……最终,世界将围绕两个极点运转:即美国和中国,欧洲将必须在这两个统治者之间做出选择。”随后,9月18日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在第74届联大开幕式上讲:“这个世界正在一分为二,地球上最大的两个经济体创造了两个相互独立、相互竞争的世界,这两个经济体分别有自己主导的货币、贸易和金融规则、自己的互联网和人工智能能力以及自己的零和地缘政治和军事战略。”尽管多极化是欧洲政治家们的政治正确原则,这两位欧洲政治家还是坦然承认了世界两极格局的到来。世界到底是多极化还是两极格局,已不是学术问题,而是一个客观存在能否认定的问题。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和副总统彭斯的讲话都将中国视为和当年苏联实力相等的挑战国了。

(三)数字时代是指数字技术主导经济发展和国家安全的特殊历史时期。孟晚舟事件是数字时代两极格局战略竞争开始的政治标志。美国以封锁华为5G技术为切入口与中国竞争数字时代的技术标准主导权,原因在于世界已进入了数字时代。数字技术直接关系到国家财富的增长和国家战略安全保障。联合国贸发会议组织的《2019年数字经济报告》明确表示,在数字经济领域已经形成中美两极格局。两国的区块链占世界的75%,物联网占50%,云计算占75%。世界最大的70家数字平台中,中美两国占了90%,其中美国占68%,中国占22%。在全球物联网支出的比重中,美国占46%,中国占24%,第三名日本只有9%。在2018年世界专利申请最多的前十名企业中,中国有三家企业,华为、中兴和京东方,三家总和接近50%。2018年世界十大互联网企业只有美中两国的企业,谷歌、微软、亚马逊、百度、阿里巴巴、缤客、腾讯、脸书、雅虎、京东。

数字时代的两极格局有可能改变国家身份,国家不再按发达和不发达区分,而是按高数字化和低数字化区分。高数字化国家占据世界财富的比重,将从目前的70%左右向90%发展,而广大低数字化国家只能分享其余10%。中美两国所占全球比重将越来越大,其他国家所占比重的总和会越来越小。也许有人认为这是历史的倒退,但是没人能阻止这种趋势。在全球化加剧世界两极分化的情况下,两极格局的到来将进一步加剧世界两极分化,但这并不必然导致冷战。不仅中国面临着数字时代国际身份的认定问题,很多国家都面临着相似的身份问题。

(四)数字时代特征是指与冷战不同的时代特性。冷战的三个基本特征是核威慑、意识形态之争和代理人战争。当下时代与冷战的两个共同点是两极格局和核威慑,因此这两点不是数字时代的特性。数字时代与冷战在特性上有多种不同。

第一,意识形态作用大为降低。冷战结束后,“东方国家”这个概念不适用了,目前“西方国家”这概念开始面临相似挑战。西方国家内部的意识形态分歧已出现,它们面临自由主义和反建制主义或民粹主义何者在国内占主导的问题。这种分歧导致意识形态在国内政治中的作用上升但在国际政治中的作用下降。对外决策不按意识形态划界已成为普遍现象。例如,美国暗杀苏莱曼尼不但欧洲盟友不支持,甚至以色列也不表示支持。

第二,网络战略概念开始形成。直到二战之前,空军没有实质应用,所以仍然是二维的地缘战略概念。到了二战空军开始发挥重大实质作用,到冷战有了卫星,国际政治开始进入三维竞争。如今,网络使得人类进入了四维世界,青少年花在网络上的时间已经超过了睡眠之外其他事务所占用时间。大国战略竞争正在向网络领域集中,这种变化正在促使人们从地缘战略思维转向网络战略思维。网络战略思维是年轻人的主要思维方式,而冷战一代还停留在地缘战略思维。这种代差导致意识形态主导的对外战略得不到本国年轻人支持。美国暗杀苏莱曼尼后,国内许多城市发生反战游行,多数是年青人参加。

第三,中美战略竞争的核心将是科学技术的创新能力之争。具有强于对方的科技创新能力意味着可以提供性价比占优的产品和服务,其他国家无论意识形态是否相同都会选择使用该国产品或服务。例如,印度和一些欧洲的美国盟友不愿与美国共同抵制华为的5G技术,是因为美方产品和服务价格太高。科技创新能力竞争也是争夺制定技术标准,而不是争夺外国政府与本国政治制度的一致性。技术竞争中有路径依赖问题,形成技术依赖后要改变成本极大,限制了决策者的战略选择。美国全面遏制华为5G,主要是因为数字时代的技术标准具有全球性,一旦多数国家使用了华为的5G标准,就会成为世界标准。冷战后,国际竞争从控制资源转向制定规则之争,现在规则之争正在向制定技术标准之争聚焦,当下集中体现在电子通讯技术标准上。

第四,美国目前采取的是与中国选择性“脱钩”战略,这不同于冷战时全面遏制苏联的战略。对中国采取全面遏制美国做不到,采取全面“脱钩”也做不到,但是选择性“脱钩”将是美国的既定对华战略。在技术领域与中国有选择地“脱钩”可以给中国科技进步制造困难,特别是数字技术领域。在数字时代,数字技术是国家综合国力的基础之一,因此美国在这领域不与中国“脱钩”是不可能的。即使中美达成第一阶段贸易谈判的协议,也不可能改变美国对华选择性“脱钩”的基本战略。

第五,美国在数字时代对同盟的依赖将减少,因为美国将主要进行网络战争,对军事基地的需求下降。冷战时期扩大军事同盟的目的是争夺自然资源和战略地理位置,而数字时代的财富和安全主要依赖于数字技术,因此美国不会重复冷战时期的策略。美国长期依靠美元霸权地位进行战略竞争,这一点暂时不会变,但其他大国则可能通过建立数字货币跨境支付系统与美国进行竞争,因此有可能出现其他大国通过金融平权策略颠覆美国世界金融霸权的作法。

第六,在数字经济时代,中小国家将采取对冲为主的战略,而非一边倒的结盟策略。冷战时期,很多国家为了政权生存,选择一边倒的结盟战略,如今中美不进行意识形态竞争,因此政权生存与大国竞争无关。选择对冲战略是指在中美之间同时选边,但在不同问题上的选择国家不同。对冲战略不同于中立战略或不结盟战略,中立或不结盟是指不选边,而对冲则是选边,是同时在不同问题上选择不同国家。

第七,数字时代使得决策灵活性比原则性更重要。数字技术创新主要是自下而上的创新过程,因此会出现大量的独角兽企业。由于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因此自下而上的决策在这一时代可能会优于自上而下的顶层设计。基层单位和企业需要不断调整以适应新的技术变化,这就要求政府能较快进行政策调整。

需要强调的是,任何技术进步都改变不了国际关系的本质。数字技术对于人类社会产生重大影响,这和铁器及核武器的发明一样,都只是改变国际关系竞争的内容、形式和策略,而没有改变国际关系权力之争的本质。最近,有人认为,数字技术将使国家消失,因此所有关于国家的理论都将过时。当年也曾有人说国家将随着物质极大丰富而消失,后来又有人说全球化将使主权国家消亡。如今的现象与上述论断正好相反,数字技术的兴起正在强化国家主权。联合国大会刚以多数票支持少数票反对通过了保护弱小国家数字主权的倡议。高技术国家有无偿使用技术落后国家数据的能力,而后者没有对等能力进行竞争,于是包括以色列在内的一些国家提出,要对数字技术强国收数据税。特朗普在联合国大会发言强调要维护美国的国家主权。国家主权不但没有消失的可能,而且正在得到强化。大国相互制裁,特别相互对于科技人员的封锁体现的都是主权强化趋势,技术和科技人员的国际流动将变得更不自由。国家和大国战略竞争已存在了几千年,今后还会长期存在,大国竞争关系的零和性质不变,变成共赢关系仍难以期待。○

“十四五”规划期间的外部环境:新挑战与新应战

陶 坚 (国际关系学院校长)

2020年是“十三五”规划的收官之年,也是制订“十四五”规划的重要年份。如何营造有利于新时代对外开放和深化改革的外部环境,成为摆在国际问题研究学者面前的紧迫任务。

当今世界正处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准确把握“十四五”规划期间乃至更长时期外部环境的发展趋向和基本脉络,积极研判和防范化解各种外部挑战和风险,确保党中央大政方针和决策部署不折不扣落到实处,需要很好地回答三个问题:一是中国面临外部环境的“新常态”是什么?二是新时代我们要营造一个怎样的外部环境?三是中国塑造外部环境的优势和能力如何运用?这些课题有待国际问题研究界的同仁深入研究、发表高见。

盘点过去40年,中国一直在努力营造有利于经济发展的良好外部环境。从“挑战-应战”的角度来看,改革开放的中国面对外部世界的多重挑战,通过卓有成效的应战,开辟了前所未有的发展空间,大大提升了国际地位,也给世界力量格局重组和变革注入了强大动力。中国改变自己、适应全球化和国际规则、深度融入外部世界,成为外部环境的有机组成部分,是应对挑战的最大成功之处。

中国应对外部挑战的有效性,主要体现在把相当多的挑战变成了自身的发展机遇,以及与别国共同的发展机遇,当然,也有一部分变成了自己的机遇、别国的挑战。过去40年营造有利外部环境的过程,也是中国与其他国家不间断的“挑战-应战”的互动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讲,美国当前对华态度和战略发生转变,发起对华贸易战、科技战,甚至搞对华“脱钩”,根子在于面对中国的有效应战,美国过往的对华政策作法已经失去挑战性,或者说对华挑战失去了效力,因而现在要将对华挑战大大升级。同样,在中国与其他不少大国的关系中,都可以发现这种新挑战与新应战现象,只不过挑战的性质和表现形式不同罢了。因此,一方面,要持续深入研究各国对华战略的基本立场、目标和手段,另一方面,还需要把中国自身快速崛起带来的国际影响以及别国的应对思路分析清楚。了解未来外部环境的部分答案和解决问题的部分钥匙,在我们自己手中。我们在做“十四五”规划外部环境分析时,需要比以往更多地关注和研究中国自身发展和变化对外部产生了怎样的挑战,挑战的性质是什么,对不同国家意味着什么。如果不以“挑战-应战”互动和联系的观点,而只是单向和孤立地看待外部世界对中国的挑战,将会与中国崛起和世界大变局的实际不相符合。

过去几十年里,中国之所以能够有效地应对挑战、与世界融为一体,还在于牢牢把握住了世界和平的大环境、开放的国际市场、对华总体友好和宽容的氛围、限制较少的资本和技术输出等等机遇。这些机会现在看来并不是始终存在和轻易获得的,有的甚至是稍纵即逝的。值得指出的是,过去中国能够比较顺利地适应和融入现行国际体系,除了大幅度地改变自己以顺应国际潮流、适应国际规则之外,不可缺少的条件在于世界各国特别是发达国家愿意接纳并欢迎中国加入,在某些方面接受中国根据自身条件进行渐进式的改革、市场有限而逐步开放。当前中美竞争态势日趋严峻,战略博弈有全方位、长期化之苗头,西方国家对华排斥、抗拒、遏制的一面上升,接纳中国加入的门槛和要价越来越高,在市场开放、技术和人员流动、制度规范等方面对中国的限制越来越严。新时代中国对外开放将面临过去40年未曾遇到的、甚至难以想象的全新挑战,对此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和全新的应对举措。

要实现“十四五”期间创造良好外部环境的目标,除了妥善处理好中美关系这个重中之重,加强与各大国的合作,经营好周边地区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就是维护好并继续提升中国在全球价值链和产业链中的有利地位。过去40年里,中国在全球产业链中占据了比较有利的位置,在这个平台上,中国与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都可能构成一定的竞争关系,同时分享它们的利益。这也是中国崛起的产业基础,来之不易,不可或缺。全球产业链和价值链是全球化力量和国际分工的产物,但在逆全球化和经济民族主义的冲击下,仍然显现出脆弱性。特别是在美国特朗普总统动用霸权力量进行干预,促使国际企业回流美国、离开中国,以打压华为等中国企业为标志,扼住中国高技术进口的软肋的情况之下,维护中国在全球产业链、价值链的地位更加成为“十四五”期间一项全新而突出的任务,应当给予高度重视。

中国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为塑造“十四五”期间有利外部环境提供了强大的能力保障。最近有一个消息,江苏省宣布脱贫攻坚目标基本实现,全省只剩下个位数的贫困户,两位数的贫困人口。试想,相当于世界上一个中等国家的人口大省,能够在规定时间内如此精准地完成减贫任务,是多么大的社会治理工程,其难度是世界级的。中共十九届四中全会提出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正是中国的优势所在。“十四五”期间,中国的全球治理能力应聚焦在塑造有利的外部环境上,检验我们全球治理能力是否提升,关键要看能不能有效地改善和维护好中国的外部环境。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推进,将极大地提升中国对外部环境的塑造力,使中国更有自信、更加有效地应对新挑战,同时创造更多的机遇让各国共商共建共享,助力全球治理、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

对中美战略竞争的几点看法

陈小工 (中央外办原副主任、空军原副司令员)

21世纪第三个10年已经开始了,在许多展望未来10年的文章中,世界秩序、大国竞争、全球化的调整以及新一轮科技革命等,都是被高频使用的词汇。最近有一个提法,叫做“当今世界正进入大国竞争的时代”。显而易见的是,中美之间“竞争”的特点已经越来越明显 。

当前,美国政府文件中经常提到对华竞争战略。我想用这个概念来谈几点看法。

第一,战略竞争是美国新的对华政策。“竞争”是当前美国政府文件中经常的提法,但必须指出的是,从近两年的实际情况看,美国的对华政策用中文的“竞争”一词并不能完全和准确的表达其含义。美国对华政策具有施压、打击、遏制、防范、接触等多重含义,是一个复杂的政策组合,类似当年的“接触”。

第二,目前,美国对华战略竞争的重点是在经贸和科技领域,在政治外交、军事安全、社会人文等其他领域则予以配合。现在可以逐步看清楚,中美战略竞争的关键是对于全球产业链和科技发展主导地位的竞争,长期看,还有金融领域的竞争。目前,中美是全球仅有的两个GDP规模超过10万亿美元的经济体,也是全球两个最大的制造业中心。美国以极限施压的关税政策逼迫中国修订贸易和投资规则,同时实施科技“脱钩”的政策,这不但是为了敲打中国的“发展模式”,更重要的是要利用中美之间发展阶段上的差距,狙击中国的赶超势头和现代化进程。美国在台湾、香港、南海可以给中国制造麻烦,但它打不倒中国。全球产业链和科技发展的主导地位,这才是战略竞争的关键。

第三,中美关系不同于当年的美苏关系。冷战时期的美苏关系是经济相互独立、完全分隔的大国博弈关系,当前的中美关系则不同。中美两国在全球供应链和价值链上已经深度交融和相互依存,并且已经形成了广泛的社会联系。即使未来中美之间的竞争属性进一步增强,两个超级经济体要想完全“脱钩”仍然是极为困难的。中美之间经济和社会联系的这一特点,客观上要求中美寻求理性竞争的路径,避免陷入“修昔底德陷阱”。

第四,中国需要考虑自己的竞争战略。中国崛起和美国实力相对下降,这是中美竞争关系日益明显的主要原因。中美战略竞争是一个客观的状态和发展进程,将会长期化,现在远未见底。长期以来,实现国家现代化一直是中国制定内外政策的主要出发点。现在,必须考虑外部发展环境的变化,据此制定中国的竞争战略。中国的竞争政策主要是国内政策。中央工作会议六项任务中有两项,分别是发展高质量的经济和深化经济体制改革。这应该是竞争政策的核心。这要体现在明年制定的“十四五”规划中。外交是内政的延伸,竞争政策当然也包括外交政策。外交仍然要争取有利的外部环境,特别是有利于中国发展的环境,包括贸易、投资、对外经济合作等,尤其是规则和制度环境。当前,中国正处在科技创新和调整产业结构(中低端向中高端)的重要发展阶段。中国在科技创新、高端制造、关键核心技术以及金融服务、大学教育等领域与发达国家还存在较大差距。中美贸易战表明,中国发展的外部环境已经发生了明显变化,中国要想赢得竞争,就要化压力为动力,既不能依赖外人,又要坚持改革开放,建设更高水平更高质量的市场经济和开放体制,做好自己的事情。

第五,中美关系要在竞争中寻求新的平衡点。当今世界已经面临许多严峻的挑战,在这些挑战中,有许多是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而逐渐突出出来的,例如气候变化、防控大规模传染性疾病、治理环境污染、对人工智能等技术的发展加以管控以及确保星际安全等等。应对这些挑战需要国际社会的共同努力,特别是大国之间的合作。无论如何,“人类安全”第一。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大国关系的性质决定着世界的未来。如果中美关系恶化,两国失去了合作的可能,对世界将是一个灾难。○

2019年中美关系回顾

倪 峰 (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所长、研究员)

从总的态势看,2019年的中美关系呈现两头缓中间急的形态。由于2018年年底两国元首阿根廷G20峰会上达成通过谈判解决分歧的共识,在2019年的前4个月,通过谈判解决问题是两国关系的主基调。但是自5月初谈判破裂后,两国间的矛盾、斗争急剧升温,并以极快的速度向其他领域扩散。经过此轮激烈的较量,双方终于在2019年12月13日达成第一阶段协议。两国间紧绷的关系稍许得到了缓和。但是比较后面的“缓”和前面的“缓”,能看出中美关系的形态已发生了一些重大变化。在中间这轮“急”的推动下,两国关系的竞争性被不断强化。

2019年的中美关系有以下7个方面突出的特征。

第一,贸易战是两国间竞争的主线,总体呈现出不断升级的态势,并向其他相关领域扩散。在整个2019年,美国的对华关税水平是在不断升高的。据美方的一个统计,到第一阶段协议达成,美国对华输美产品的关税平均水平已经达到21%,是贸易战前的7倍!而且贸易战不断向科技、金融和两国人员交流领域蔓延。随着特朗普政府对华为等中国科技企业的打压,中美在科技领域“脱钩”的态势日趋明显,不仅特朗普政府在这方面无所不用其极,一些原来主张对华接触的美方人士也提出“小庭院、高篱笆”的主张,认为在一般经贸领域中美可继续与中国往来,但是在科技领域美国应该建立自己的小庭院,并竖起高篱笆,与中国进行切割。在金融领域,美国一些议员正在推动法案,为中国企业赴美上市设置更多的障碍。在人员交流方面,美方仍在进一步收紧。

第二,意识形态竞争正变得日益凸显。香港修例风波是2019年中国在防范和化解重大风险方面出现的最大“黑天鹅”事件,而且随着美国朝野各种势力的不断介入,中美两国围绕着香港、新疆等问题的较量成为双方关系突出的焦点,尤其是美国国会先后推出《香港民主、人权法案》《2019年维吾尔人权政策法案》,严重侵害了中国的主权,使两国关系越来越具有“类冷战”的味道,为中美关系健康、稳定、协调发展留下了巨大隐患。

第三,两国关系的舆论环境进一步恶化,民间基础进一步受到侵蚀。2019年可以说是两国舆论战全面爆发的一年,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在对华问题上几乎到了逢华必反的程度,完全不顾及其外交官的身份。美副总统彭斯再次发表对华政策演讲,虽然言辞与2018年10月4日的演说相比有所收敛,称华盛顿仍愿与中国合作,否认特朗普政府想与中国“彻底脱钩”,但在贸易、香港、台湾、宗教等议题上对中国进行了全面抨击,并再次强调美国已改变过去数十年的对华政策,视中国为“战略竞争对手”。对于美方的种种倒行逆施,中国的外交部门和官方媒体进行了有力回击。在此背景下,两国之间民间观感呈现快速恶化的态势。美国皮尤中心的一份调查显示,美国公众对中国持负面看法的比例,从2018年的47%跃升到2019年的60%,只有26%的美国人对中国抱有好感。

第四,管理两国关系的主要机制基本处于停摆状态。2019年是中美建交40周年,过去中美关系发展有一条重要经验就是通过各种交流对话机制可以对两国关系进行有效管控。因为中美是两个社会制度、意识形态和文化传统都有着很大差异的大国,在这样两个不同的大国之间存在矛盾和问题是很正常的,核心问题是任何管控好这些问题和矛盾,使之不影响两国关系的大局。为此两国政府间建立了100多个对话沟通机制。2017年4月,在特朗普上台之初,习近平主席与特朗普进行了海湖庄园会晤。两国元首商定,两国间将建立外交与安全对话、全面经济对话、执法与网络对话以及社会与人文对话四个交流机制。从2019年的情况来看,四个对话机制都处于停摆状态。不仅如此,一些传统的对话机制,如中美科技联委会、中美商贸联委会等也处于停摆状态,使得中美关系呈现出一种自由落体的状态。

第五,两国关系的进程几乎被两国间的矛盾和问题所主导。事实上,中美关系是既有合作也有竞争的关系,两国在双边、地区和全球层面拥有许多共同利益。但是,自贸易战爆发以来,尤其是2019年5月以来,矛盾和问题在缺乏管控的条件下似乎压倒了一切,成了两国关系的主宰,推动两国关系迅速恶化。两国在芬太尼、朝核、气候变化等诸多领域的合作几乎被完全屏蔽掉了。

第六,中美关系中一些业已形成的默契被打破。过去,中美两国在交往过程中形成了不少默契。例如,经过20世纪90年代期间不断地互动,两国间都意识到,为维护双边关系健康稳定,当两国遇到问题时,就将问题的处理隔离在该问题领域,不让其向其他领域扩散而影响两国关系的大局。但自特朗普上台以来,这样的默契正在被不断打破。特朗普上台伊始,就将台湾问题当做在经贸问题上施压的砝码。自2019年以来,特朗普与美国的极端反华派相互利用,又打出了香港牌、新疆牌,这些问题和矛盾相互叠加,相互交织,共同发力,产生了巨大冲击,严重毒化了两国关系的气氛。不仅特朗普如此,美国战略界也搞出了一个“灰色区域”的概念,其核心要义就是,在应对战略竞争对手时,就是要祭出在外交与战争之间所有的手段,并在其中提出了一个所谓“跨域施压”的原则,即为了在一个领域达到目的,可以从其他领域发起制衡。这种情形如果任其发展下去,中美关系螺旋式下坠将变得更加难以阻止。

第七,双方都意识到对抗升级可能带来的灾难性后果,在不冲突、不对抗的底线上存有共识。尤其是随着中美战略竞争的全面升级,双方都意识到两军关系作为两国关系稳定器的作用,在双方交往大面积停摆的背景下,两军之间仍保持着基本顺畅的沟通。例如,在美国参议院通过所谓“新疆法案”的第二天,中央军委联合参谋部参谋长李作成与美国参联会主席米利通电话,双方达成一致,认为要进行富有成效的对话,有效管控分歧,在存在共同点的领域开展合作。

2019年已经过去,随着中美经贸谈判第一阶段协议的达成,展望2020年的中美关系演进,有可能会呈现两个特点。第一,两国竞争节奏可能会相较2019年发生一些改变,对抗性会有所缓和,原因有三。一是第一阶段协议的达成对两国关系的急速下跌起到了刹车或止损的作用。二是2020年是美国大选年,在内有大选,外有伊朗问题、朝核问题的背景下,特朗普不太会像2019年那样对中国投以巨大关注。三是在过去一年多的贸易战中,特朗普当局已感受到中国的韧性,而随着2019年密集对华发飙,特朗普对华工具箱的弹药已不那么充足。

第二,中美战略竞争的基本态势仍将持续。原因有四。一是第一阶段协定本质上是一个停火协议,而非停战协议。最近,美国亚洲研究局一份研究报告甚至称,前一段时间的中美贸易战只是中美战略竞争的序曲。二是两国在经贸领域的博弈还会继续向纵深发展,有美国官员称,前一阶段的贸易战主要采取的是关税手段,未来将更多向进出口技术控制、投资等领域延伸。三是美方已将意识形态因素作为对华政策的一个重要支点,这在史达伟近期对华政策的演说中表达得非常清晰。四是美方在处理对华关系时,将更多地采用“联系原则”而非“政经分离”原则,这在它没有遭受到不可承受之重大挫败之前,不会发生轻易改变。○

中欧关系“大年”要有“大考”意识

冯仲平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副院长)

2020年是中欧关系的“大年”。一方面,中国一直认为欧盟是国际上一支重要的力量,高度重视与欧盟及其成员国的关系。2014年,习近平主席提出中欧要加强和平、增长、改革和文明“四大伙伴关系”。近两年来,在中美战略竞争的大背景下,中国更加重视发展与欧洲的关系。另一方面,欧洲各国在经历了多重挑战和危机之后,寻求重振欧洲、掌握欧洲自身命运的呼声日益增大,对中国的重视程度得到空前提升。在此背景下,中欧在今年年内将会举行三场峰会,包括中国与新一届欧盟领导人会晤、“17+1”北京峰会(中国与中东欧国家及希腊),以及中国与所有欧盟成员国将在德国举行的中欧莱比锡特别峰会,也有人称之为“27+1”峰会。

中国和欧盟及其成员国的关系在过去几十年取得了很大进展。这得益于多方面因素,其中最重要的是双方经济的互补性。但随着中国经济持续增长,综合实力快速上升,国际影响日益彰显,欧洲对中国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如上所述,欧洲对中国的重视程度得到大幅提升,同时,欧洲也把中国视为其挑战。这一点从2019年3月12日欧盟委员会发表的最新对华政策报告中可以看得很清楚。报告指出,中国崛起对于欧洲的机遇和挑战已经失衡。言下之意,机遇犹存但挑战增大。如何在中欧关系“大年”里维持双方合作发展势头,推动中欧关系取得进展,需要有某种参加“大考”的认真谋划和积极准备。

英国牛津大学教授、著名历史学家蒂莫西·阿什曾撰文指出,虽然今天人们都在谈世界之变,但50年后的历史学家们会说,过去50年发生的最重大的事件是中国崛起。如果我们把各国对中国崛起的反应分为拥抱派和遏制派,那么欧洲的反应大概是介于这两者之间。

具体而言,第一,欧洲对中国经济上的防范在增加。虽然所有欧洲国家都看重中国市场,力推对华出口,但也有不少国家对中国在欧投资尤其是并购持警惕态度。一些欧洲国家领导人不断表示,不能对中国“再天真了”。以德国为例,不仅自己对中国在德投资画下红线,还推动欧盟于2019年4月通过了《欧盟外资审查框架条例》。为应对中国竞争,德国等国家还试图推动成立所谓“欧洲冠军企业”。同时,欧盟也坚持中国不再是发展中国家,并试图以此来调整对华政策,如坚持所谓在市场准入等方面的对等性。总之,欧盟对华经贸政策中的保护主义色彩明显增大。

第二,在整体强调竞争的氛围下,欧洲对华也展示了政治强硬姿态。欧盟委员会在其对华报告中一方面视中国为国际合作伙伴(比如在气候变化领域,很多欧洲国家视中国为“盟友”),另一方面则不仅将中国看作是经济和科技竞争者,还将中国定位为推行不同治理模式的“制度对手”。中欧历史、文化、发展水平均有较大差异,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也有很大不同,故以往双方交往中摩擦也时有发生。但欧盟委员会在其政策文件中公开将中国定义为“制度对手”尚属首次。

第三,欧洲对中国与中东欧国家以及希腊在“17+1”框架内开展合作持有较深的误解,认为中国即使主观上没有分化欧盟的意图,但客观上已造成此效果。鉴于此,中方多次强调“17+1”合作是中国与欧盟合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与中东欧国家的合作将遵守欧盟的法律和条例。这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欧盟机构以及德国等国的疑虑。但无论欧盟机构还是像德国这样的欧洲国家对“17+1”仍持消极态度。因此,近年来法国和德国不断呼吁欧洲国家对华采取统一立场。2019年3月,马克龙在习近平主席访法期间邀请默克尔总理、时任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共同参加与习主席的全球治理会议,马克龙2019年底访问上海并出席中国第二届进博会时特意邀请欧盟委员会负责贸易事务的候任委员霍根和德国教育与科技部长与其同行,都是在向外界特别是中方传递欧盟对华团结一致的信号。

第四,美国力图影响欧洲的对华政策。这一点在5G问题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作为美国的传统盟友,欧洲在外交上一直采取与美国合作和配合的政策。但随着奥巴马总统推出“重返亚洲”战略,特别是特朗普上台后大肆推行“美国优先”、在国际上奉行单边主义政策,欧美分歧明显增大,矛盾不断加剧。法国总统马克龙直言,北约已处于“脑死亡”状态。针对不断升级的中美贸易冲突,欧洲公开表示不愿在中美之间选边站。但围绕5G网络建设,美国对欧洲国家公开施压,力图阻止这些国家在5G移动网络中使用中国华为的设备和技术。

针对以上新情况,中国与欧洲发展关系可从两大方面着手。一方面要利用好与欧洲的各种对话与交流机会,重视双方关系中出现的新情况,不回避问题,多换位思考,以增大彼此理解,减少误判。另一方面,在竞争上升之时,中欧迫切需要扩大双方的共同利益。全球治理已成为近年来将中欧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重要抓手和新的增长点。因此要把握好中欧关系中出现的新增长点,扩大合作面。

以下几方面可以考虑作为中欧合作的重点。其一,重点解决双方经贸关系中的问题。欧盟从2004年以来已连续十五年保持中国第一大贸易伙伴的地位,中国则是欧盟的第二大贸易伙伴。2018年中欧贸易总额达到6800亿美元。中国与欧盟均为世界主要经济体,双方合作的潜力仍很大。据中国欧盟商会2019年12月9日发布的调查结果,尽管面临中美贸易冲突的冲击,但选择继续留在中国甚至增加在华投资的欧洲企业的比例较年初大幅上升。中欧双方均承诺在2020年底前完成双边投资协定谈判。该协定的签署对于改善双方投资环境具有重要意义,将有利于未来中欧关系总体稳定。

其二,支持多边主义,加强多边合作,共同应对地区冲突与全球性挑战。2018年1月马克龙访华期间中法两国发表的《联合声明》基本上反映了中法和中欧在积极维护国际治理多边体系方面的共同立场。《联合声明》强调,中法将继续推动世界多极化进程,促进以国际法和公认的国际关系准则为基础的多边主义,携手构建相互尊重、公平正义、合作共赢的国际关系。基于这一共同立场,中欧可进一步加强双方在联合国、世贸组织、二十国集团等机制中的沟通与合作。合作可聚焦世贸组织改革、应对气候变化、全球和地区热点、可持续发展等问题。以共同应对气候变化为例,2019年12月1日走马上任的新一届欧盟委员会已明确将气候治理作为其未来五年最主要任务之一,并承诺欧盟于2050年率先在世界上实现“碳中和”。中国同样高度重视环境保护。因此双方在该领域合作具有巨大的合作潜力。在美国宣布退出气候变化《巴黎协定》后,中欧开展气候治理合作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均得到进一步增大。

其三,做好欧亚互联互通这篇大文章。2019年3月马克龙总统在法国巴黎与习近平主席共同举办的全球治理论坛上表示,中方提出的“一带一路”倡议具有重大意义,将为世界和平与发展发挥重要作用,欧盟愿将欧亚互联互通战略与“一带一路”深度对接,开展创新性合作。

显然,欧亚地区的繁荣与稳定符合中国和欧洲的利益。中国推动的共建“一带一路”倡议和欧盟提出的欧亚互联互通战略均为各自提出的国际公共产品。双方应将各自的优势结合起来,实现“中国元素”与“欧洲元素”的融合,以达到互鉴互促的目的。○

东北亚变局中的两个重点问题

胡继平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副院长)

正如习近平主席所说,当今世界正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东北亚地区存在的突出问题,如领土争端、历史和解难题、朝鲜半岛南北分裂和对立等,起因可以追溯到近代的中国清王朝衰落、西方列强掠夺、日本对外侵略殖民。目前这一地区也在酝酿着历史性的变化。当前主要有两个重点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朝鲜半岛局势的发展。朝鲜半岛局势在经历了两年的缓和之后,面临又一个关键时刻。朝鲜走向拥核,原因和过程非常复杂,很难简单说是哪一方的责任。朝鲜半岛的无核化必将是一项难度极大的工程。2017年,朝鲜的核武器、导弹技术发展到新的水平,具备了对美国本土实施核打击的能力,这是2018年以来美朝开始对话、局势趋于缓和的重要背景。朝鲜实现了事实上的拥核,但在联合国安理会决议的严厉制裁下经济发展受限,谋求实现转圜;美国则想消除朝鲜核导对其本土的威胁,同时安抚军事盟国的安全担忧。全世界都曾对2018年以来的美朝谈判抱以期待。

然而,观察两年以来的美朝接触和对话,结论并不令人乐观。一是美朝双方立场几乎没有实质性的接近,信任也没有增加。这也是2019年2月双方河内首脑会晤没有取得成果的根本原因。朝鲜原本对这次会晤抱有期待,但最终空手而归。二是美国在对朝鲜实施高强度制裁的同时继续“战略忍耐”。“战略忍耐”政策原来由奥巴马政府发明,重点是不先妥协,除非朝鲜有弃核实际行动,否则就不与之对话。2018年以来,美国一方面拒绝放松对朝严厉制裁,另一方面维持对话、有限缓和局势,但并不急于达成交易,其政策可以说是“战略忍耐2.0版”。2019年,美国对朝鲜多次试射短程导弹等有限施压行动置之不理,也迟迟不拿出具体交易方案。美朝2019年10月初在瑞典举行工作级无核化谈判,但无果而终。朝鲜方面认为是“失败”,指责美国“两手空空”就坐上了谈判桌。而美国国务院则认为“双方进行了很好的讨论”,这也表明美国并不急于与朝鲜交易。三是朝鲜看不到缓和制裁的希望,日渐失去耐心,甚至在反思与美国谈判是否正确。

如果说朝鲜半岛无核化及构建和平机制的进程从2018年初进入了新阶段,那么新阶段的第一回合正在结束,2020年将进入第二回合。

2019年12月底,朝鲜劳动党召开七届五中全会,这是一次对内外政策进行全面检讨、提出新方针新部署的重要会议,并提出了“着眼于持久战的正面突破”新路线。在会上,金正恩委员长一方面为克服制裁造成的经济困难,号召自力更生大力发展经济,为此还要求“对经济工作体系和秩序进行合理整顿”;另一方面表示要“采取积极主动措施保障国家主权和安全”,并宣称“世界将在近期目睹朝鲜拥有的新型战略武器”。

2020年,朝鲜很可能暂时失去与美国谈判的兴趣,而采取行动提升对美压力,包括试射中程导弹、发射卫星,甚至发射洲际导弹,半岛局势可能出现新的紧张。这将给中国的周边安全和外交带来新的挑战。

同时,鉴于过去两年的失败,所有有关国家恐怕不得不重新思考美朝双边会谈有效性的问题。美朝虽然是实现半岛无核化的关键方,但事实证明,由于缺乏基本信任,美朝双边谈判难以取得成果。事实上,两年来被谈判进程边缘化的韩国、日本,也对地区安全的前景日益感到不安。比如日本,不仅担心朝鲜半岛无核化不能实现,还担心美国将谈判重点放在对自身影响最大的洲际导弹威胁,而不是日本最担心的中程导弹。2020年,在半岛形势再次紧张背景下,各方可能重启对无核化路径的讨论。

第二个问题是中日关系。当前,中日关系面临改善机遇,在政治引领下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中日两国从2014年左右就开始积极探索双边关系的转圜,以摆脱因领土争端和历史问题陷入的僵局。美国特朗普总统上台后,中日关系改善的势头明显加快。2018年5月李克强总理访日,10月安倍首相访华,两国总理实现年内互访在中日关系史上也属罕见,也标志着双边关系回到正常发展的轨道。2019年6月习近平主席赴日本大阪参加二十国集团峰会,与安倍首相就中日关系达成十点共识。这轮中日关系改善比较明显的特点是,双方领导人和政府的政治引领在发挥主导作用,驱动力更多不是来自感性认知,而是理性认知,即双方对合作需求的客观理性认识。

中日关系中存在的诸多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包括领土问题、历史问题、台湾问题等,特别是双方政治、安全领域的信任度依然较低,双方国民感情还没有根本改善。比如根据2019年由中国外文局和日本言论NPO共同开展的“中日关系舆论调查”结果,日本国民对中国持有“好”或者“比较好”印象的比例只有15%,而且与历史数据相比,这一比例的回升速度很慢。双边关系的政治基础、国民感情基础依然脆弱,让很多人对中日关系感到悲观。

但另一方面,世界格局的加速演变,全球治理方面的共同挑战,美国政策给世界及东亚地区秩序带来的不确定性等,都要求中日两国携手合作、共同应对。

在战略层面,在中国国力迅速增强的情况下,与中美两大国保持良好关系、维持地区战略平衡,无疑最符合日本的国家利益。更何况,特朗普的“美国第一”政策给同盟关系带来的损害可能还会继续扩大。

在经济层面,中美贸易摩擦使日本不仅没有获益,反而出口市场受到进一步挤压。中国因对美出口下降,已减少从日本的零部件进口,有关数据和研究已经证实了这点。特朗普政府要求中国未来大量增加对美国商品的进口,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中国从日本的进口。中日两国都面临经济下行的巨大压力,不仅是日本经济更需要中国巨大市场甚至游客的支持,而且两国在共同维护全球自由贸易体系、推进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中日韩自由贸易协定(FTA)等方面都有加强合作的需求。

因此,中日领导人和政府对双边关系的政治引领,从全局视野和长远战略而言具有积极意义。

2019年12月,安倍首相在出席成都的中日韩首脑会议前,访问北京并会见习近平主席。习主席在会见时再次强调:“当前,中日关系面临重要发展机遇,中方愿同日方保持密切沟通,加强政治引领,推动中日关系再上新台阶,更好造福两国人民。”目前,中日双方正在就习主席2020年春季访日进行积极的磋商和准备。两国政府都非常重视此次访问,这不仅是中国国家元首时隔12年再次访日,更是在中日关系迈向新时代之际的一次重要访问,将为未来一段时期两国关系的稳定发展奠定基础、指明方向。

中日关系中的很多问题仍然存在,且短期难以解决。但同时,双方的战略判断和政治引领对双边关系的发展也非常重要,双边政治关系的改善反过来也有助于固有问题的解决。中日邦交正常化以来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

负利率的影响

张宇燕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所长)

当今世界经济面临一个新的挑战,即负利率的出现。

如今有人公开讲世界进入了一个以前从未见过的负利率的时代。这里所说的负利率指的是名义利率为负,大体上有三种表现形式。第一种表现形式是政府的货币政策。商业银行要把多余的钱存到中央银行,中央银行说你要存钱到我这里来,得给我倒交钱,利率是负的。这是从央行的角度看的。第二种表现是从商业银行的存贷款的角度看,现在已经出现了人们向商业银行借钱,比如说买房子,借100万,10年以后还99万就行了。存钱到银行,银行不但不给储户利息,储户还得向银行支付利息,这就是银行存贷的负利率。第三种表现是在债券市场上。政府或企业发行的债券是负利率的,这意味着投资者购买债券不但没有利息收入,反而还要向政府或企业支付利息。这种现象在以前是从没有出现过的。

凯恩斯提出过一个“流动性陷阱”的假说:当一定时期的利率水平降低到不能再低,即名义利率为零的时候,货币当局无论增加多少流动性也无法对实际变量产生影响。这时货币政策就失效了。上面说的三种突破流动性陷阱的债务加在一起有多少?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估计,全世界大概有17万亿美元,而且这个趋势还在强化。已经有中国的重量级学者和官员开始公开说我们要尽力推迟中国进入负利率状态的时间。

负利率的出现,对全球经济增长、对市场稳定、对国际货币体系都会产生重大和深远的影响。

第一个影响是挤压商业银行的利润。因为商业银行的利润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存贷差。在负利率情况下受到挤压的存贷差意味着银行业利润的减少。过去一年,全球上市银行的市值下降了20%,减少了6.8万亿美元,甚至有人据此说未来10年商业银行有可能消失。在这一过程中数字货币等因素都可能扮演某种角色。在有些人看来,银行的消失会是一件好事。

第二个影响是降低企业的创新积极性。企业追求的是股票市值特别是回报率。负利率意味着企业只要无成本地借钱回购并注销自己的股票,股票的回报就会很好。这样的话,企业干吗还费力地去创新呢?

第三个影响是打乱整个评价企业好坏的市场规则。通常情况下我们看一个企业好坏是看它欠了多少债以及能否偿还。然而在负利率的世界里,一个企业发债越多越是说明这家企业被市场看好。结果市场配置资源的传统功能消失了。

第四个影响是积累风险。低利率特别是负利率鼓励大家都去借钱投资,结果之一必然是推高股市和房市,使资产价格奇高,加剧金融风险。发达国家的超低利率引诱发展中经济体增加美元、欧元等借款。一旦市场发生变化,就极可能会出现货币错配引发的危机。

第五个影响是加大收入及财富的不平等。中小储户存钱没有利息将影响其收入,大储户则可以通过把钱转移到其他资产而有机会获取更高的收益。

第六个影响是提升政策风险。目前所有的经济政策都是基于正利率来制定的。负利率出现以后,就会使得决策者的决策风险大幅度上升,因为没有人遇到过这种事情,现有的政策工具箱中没有处理这种情况的工具。

第七个影响是市场丧失配置资源的决定性作用。当货币政策工具失效以及市场信号失灵后,财政政策将可能成为经济增长的源头。

以上是负利率可能给世界经济带来的一些影响。2008年爆发国际金融危机以来,绝大多数经济体都不同程度地采取了非常规的货币政策。虽然世界由于这些政策的实施而没有进一步掉入大萧条的深渊,但10年过去了,导致金融危机的结构性问题都没有得到根本解决。世界步入负利率时代风险快速升高的原因有好几个,其中最直接的是几乎所有发达经济体的政治家都不敢冒风险去让政策回归常态。

前欧盟主席容克讲过的一句话非常有代表性,其大意是我们大家都知道什么事该做,但我们不知道的是我们做了正确的事情以后我们能不能连任。其他和负利率趋势明显相关的因素包括流动性大幅度增长、低通胀、劳动生产率增长速度缓慢、人口老龄化、美国等经济体中性利率大幅度下降等等。上述各种因素叠加在一起,构成了我们思考未来几年全球经济增长的基本面或大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