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溪-2”管道建设与俄美欧能源博弈*

童 珊 苟利武

[内容提要] 2019年末，美国出台针对“北溪-2”天然气管道的制裁法案迫使该项目建设中断，俄罗斯、欧盟与美国围绕该项目的博弈引发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体现了各方在能源问题背后的战略考量。欧盟力顶美国压力放行“北溪-2”管道建设反映了其在能源领域的自主战略意图。俄罗斯则是希望通过发展与欧盟能源合作，从西方制裁中谋求战略突破。美国除了考虑其国内天然气出口外，同时担心俄、欧在能源领域的关系改善减少其遏制俄罗斯的筹码。2020年全球疫情暴发引起的国际能源局势变化对“北溪-2”管道建设产生新的影响。一旦“北溪-2”管道投入运营，可能会实现欧洲对美国能源权力的“再平衡”，因俄美欧博弈而扭曲的欧洲能源格局也可能得到重新调整。

2014年乌克兰危机爆发后，美国对俄罗斯实施制裁，使俄经济面临更加严峻的局面，石油作为俄财政收入来源的重要性进一步凸显。俄欧“北溪-1”管道项目建成以后，俄罗斯急需通过实施“北溪-2”(Nord Stream-2)管道项目来巩固其在欧盟的能源市场，以稳定其国内经济。美国是该项目最大的反对者，随着“北溪-2”管道项目进入收尾阶段，2019年末，美国总统特朗普加大对该项目的制裁力度，迫使承建单位彻底退出“北溪-2”，导致该项目被迫中止。美国对该项目的阻挠遭到俄欧双方的共同反对，能源问题成为美国、俄罗斯与欧盟三方博弈的重要事项，而新冠疫情的爆发则将此能源博弈推向了白热化。围绕“北溪-2”项目，俄罗斯、美国与欧盟都具有各自不同的战略考量，能源贸易、地缘政治以及安全问题相互结合影响大国关系的走向，也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

一、 “北溪-2”管道项目及其难题

北溪天然气管道(Nord Stream)是一个离岸天然气管道，由北溪股份公司(Nord Stream AG)负责营运，从俄罗斯维堡起步，一直延伸到德国格赖夫斯瓦尔德。该项目包含1号、2号两条平行管道。作为“北溪-1”的后续项目，“北溪-2”管道全长约1230公里(双管道共2460公里)，运输量为550亿立方米/年。建成后，“北溪-2”将与“北溪-1”共同向欧洲运送1100亿立方米/年的天然气，预计可满足欧盟20%的天然气需求。作为欧洲能源版图的一条重要动脉，“北溪-2”管道项目是在因乌克兰危机俄罗斯受制裁的背景下上马的，所以，自该项目实施起就成为各方争论的焦点。与“北溪-1”管道项目相比，“北溪-2”项目可谓命运多舛，一波三折，其主要障碍有如下三点。

* 本文的写作得到了华东师范大学俄罗斯研究中心刘军教授及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亚研究中心毕洪业教授的指导，在此一并致谢。

(一)欧盟内部的立场分歧。“北溪-2”项目开启后，首先在欧盟内部就出现严重的立场分歧。2015年9月，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Gazprom)宣布与德国意昂(Uniper)能源集团等6家欧洲能源公司成立合资公司，开启“北溪-2”天然气管道项目。该计划一经公布，便遭到了波兰、立陶宛等新欧盟国家的强烈抵制，乌克兰也指责德国。2015～2017年，波兰政府多次要求欧盟委员会阻止该管道的建设。欧盟则称因为“北溪-2”是海上管道，不受欧盟管辖，所以没有法律依据阻止此项目。(1)Todd Carney, “Russia’s Proposed New Pipeline Threatens U.S. National Security Interests,” https://www.lawfareblog.com/russias-proposed-new-pipeline-threatens-us-national-security-interests.(上网时间:2020年2月18日)2016年12月，因受到波兰反垄断竞争委员会(PCA)的质疑，欧洲能源公司撤回了正式组建合资公司的申请，改为寻求其他方式参与合作，而俄气成为“北溪-2”公司的唯一股东。2017年4月，法国能源(Engie)、奥地利石油天然气集团(OMV)、荷兰皇家壳牌(Shell)、德国意昂能源集团和德国温特斯豪公司(Wintershall)与“北溪-2”公司签订融资协议，为管道建设提供长期融资，融资金额为项目总造价(95亿欧元)的50%。(2)“俄气：欧洲伙伴将为‘北溪-2号’项目提供50%的融资”，http://sputniknews.cn/economics/201704241022446995/.(上网时间，2020年2月14日)虽然担忧“北溪-2”可能对欧洲能源供应安全产生消极影响，但是因为缺乏法律根据，欧盟委员会无法对其采取实质行动。为此，2017年11月欧委会提出修订欧盟天然气指令，将欧盟天然气法规扩展至从第三国进入欧盟的海上管道。此项计划在欧盟内部引发争议，大多数欧盟成员国支持这一提案，德国则反对将“北溪-2”项目纳入欧盟管辖范围。2019年2月，欧盟成员国就“北溪-2”项目达成一致，决定对欧盟的天然气法规进行修改，对项目制定更严格的规定，同时确保项目能继续完成。该方案一定程度体现了欧洲各方在“北溪-2”项目上的妥协。一方面，欧盟能够通过修订案对它进行监管；另一方面，欧盟允许一定条件下对一些天然气管道提出豁免，并赋予德国最终监管权。

(二)技术和环境要求以及许可证制度带来的阻力。2018年，“北溪-2”管道公司先后从德国、芬兰、瑞典、俄罗斯获得了施工和运营许可，但是在丹麦屡屡受挫。丹麦先是因为环保要求，推迟批准“北溪-2”管道项目的许可证申请。2017年末，又通过立法宣布“政府可以国家安全或外交政策为由阻止‘北溪-2’项目通过丹麦领海”。(3)“美国再次明确反对俄罗斯‘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项目”，http://dk.mofcom.gov.cn/article/jmxw/201712/20171202689934.shtml.(上网时间，2020年2月14日)为了获取丹麦政府许可，“北溪-2”公司于2018～2019年重新提交了经过丹麦专属经济区的两条路线——西北和东南线路的申请，撤回了2017年关于经过丹麦领海的天然气主管道南段的申请。实际上，丹麦对“北溪-2”的犹豫事出有因。除环保方面的顾虑，丹麦政府还担忧管道铺设会威胁其国家安全，而来自美国的政治压力是拖延颁发许可证的主要原因。(4)“Schroeder Says U.S. Pressure on Denmark the Main Reason for Nord Stream 2 Delay,”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russia-forum-nordstream2-schroeder/schroeder-says-u-s-pressure-on-denmark-the-main-reason-for-nord-stream-2-delay-idUSKCN1T80H4.(上网时间，2020年2月18日)直到2019年10月30日，丹麦能源署于才最终以项目没有违反相关法律为由允许该管道丹麦段的施工。

(三)美国的反对。在丹麦放行后，美国公开跳到前台进行制裁。实际上，早在2018年底，美国众议院就通过了一项两党决议，表示反对“北溪-2”建设，呼吁欧洲各国政府拒绝这条管道，并要求白宫对参与该项目的实体实施制裁。美国参议院2019年12月17日投票通过总额7380亿美元的国防预算，其中就包括对“北溪-2”天然气管道的制裁措施。(5)美国参议员威胁对“北溪-2”管道铺设公司进行“致命制裁”，http://sputniknews.cn/politics/201912191030266676/.(上网时间，2020年4月20日)12月20日美国国防部通过《2020财年国防授权法案》，意在对“北溪-2”有关欧洲企业施行实质性的制裁，成为管道能否最终建成运营的最大不确定性因素。2020财年国防授权法案通过后，美国财政部马上对“北溪-2”和“土耳其溪”天然气管道项目实施制裁，要求相关管道铺设公司立即停止建设工作。(6)“土耳其溪”是一条从俄罗斯通往土耳其的天然气管道，于2017年5月开工，2020年1月8日，竣工通气。受克里米亚危机引发俄乌关系恶化影响，俄希望修建土耳其溪以减少通过乌克兰向欧洲供应天然气的规模，“土耳其溪”分两条线路，一线为通过黑海海底向土耳其供气管道，二线为通过土耳其向欧洲南部供气管道。两条线路每年向土耳其和欧洲各供应157.5亿立方米天然气。美国国务院在官网发消息称，“如果参与该项目的各方在法律通过后30天内没有终止工作，那么美国将实施针对性制裁”。(7)“美国务院：1月20日前放弃参与‘北溪2号’项目承包商可免受制裁”，http://sputniknews.cn/politics/201912281030359875/(上网时间：2020年2月16日)随即，负责管道建设的瑞士-荷兰全海洋(Allseas)公司宣布彻底退出该项目(8)“俄能源部长：‘北溪-2’天然气管道将于2020年投入运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9-12/27/c_1125393031.htm.(上网时间，2020年2月14日)，使得原本目睹“希望曙光”的“北溪-2”建设再度生变。作为“北溪-2”项目最大的反对者，美国政府一直向德国政府施压，企图迫使德国放弃此项目并停止从俄罗斯购买天然气。美国的制裁致使原计划2020年1月开始输气的“北溪-2”未能按期竣工通气。

二、“北溪-2”项目背后的俄美欧能源博弈

“北溪-2”管道的建设全面体现了俄罗斯、美国与欧盟之间的能源地缘政治博弈，再一次激活了俄罗斯与美国之间的矛盾，带来了欧盟内部的不和，也激化了美国与欧盟主要国家之间跨大西洋关系的危机。“北溪-2”项目牵动了该地区主要国家、包括全球霸权国家原本紧张而敏感的神经，是乌克兰危机之后俄罗斯与西方关系又一个矛盾的焦点。面对美国试图终止该项目建设的意图，各国反应不一。俄罗斯和德国强烈谴责美国的制裁行为，并表明要保证管道铺设的最终落实。丹麦则因管道建设方案的临时变更产生了新的担忧。波兰虽然支持美国的制裁，但是认为制裁无法终止此项目的完工。在“北溪-2”管道建设上，美国、俄罗斯、欧盟各国基于各自的立场和利益焦点进行博弈，已经形成了一个持续冲突的场域。

(一)针对美国对“北溪-2”项目参与者实施制裁，俄罗斯表示坚决反对。2019年12月29日，俄罗斯总统普京与德国总理默克尔重申，将继续支持“北溪-2”项目。(9)俄德领导人重申将继续支持“北溪-2”项目，http://sputniknews.cn/politics/201912291030363018/.(上网时间，2020年5月10日)俄罗斯领导人和高级官员纷纷表态，指责美国实施的这种“长臂管辖”。俄罗斯经济发展部长马克西姆·奥列什金(Maxim Oreshkin)直言不讳地指出，美国按照自己的意志频繁地单方面挑起事端，不仅制约欧洲的经济发展，还成为了全球经济增长的“拦路虎”——美国频繁挥舞制裁“大棒”，是造成2019年全球经济成为自2009年以来最差一年的原因之一。(10)张春友：“美国制裁‘北溪-2’项目升级俄德联手抵制”，http://world.gmw.cn/2020-01/06/content_33458181.htm.(上网时间，2020年5月7日)俄罗斯极力推行“北溪-2”项目，把该项目作为俄罗斯能源出口多样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该项目建成以后，俄能源出口将可有效规避乌克兰高额过境成本，以及受俄乌关系不稳定的影响。目前，欧洲天然气消费量剧增，建立新的管线向欧洲稳定供气非常重要，除了“土耳其溪”项目外，“北溪-2”天然气管道建成后可满足欧洲10%的天然气需求。(11)俄奥领导人支持完成“北溪-2”管道建设，http://www.xinhuanet.com/2019-05/16/c_1124501879.htm.(上网时间，2020年4月20日)此外，“北溪-1”建成以前，俄罗斯出口欧盟的天然气中约80%通过乌克兰境内的管道运输(12)“EU Reaches Gas Deal with Ukraine,” BBC, August 1, 2009.，由于乌克兰境内管道已经使用了30余年，超过了规定的运营保障期，因此需要对管道进行更换，加上受制于乌克兰国内经济及俄乌关系恶化，以及考虑到欧洲的天然气需求，需要新建“北溪-2”作为保障。

(二)从欧盟的角度出发，“北溪-2”项目由于不同成员国的利益导致欧盟内部缺乏统一的声音。自2004年欧盟扩大之后，欧盟同俄罗斯的能源关系在欧盟内部造成了巨大的分歧。(13)Pierre No⊇l,“Nord Stream II and Europe’s Strategic Autonomy,”Survival, Vol.61, No.6, 2019, pp. 89-95.现在，德国是该项目最主要的受益者之一，默克尔政府积极支持该项目建设。由于“北溪-2”经波罗的海直接连通俄、德两国，其建成通气后，德国将不仅满足自身天然气需要，且将成为俄天然气输往其他欧洲国家的重要枢纽。(14)李强、吴乐珺：“‘北溪-2’天然气项目凸显欧美利益分歧”，《人民日报》，2019年2月19日。对于美国的制裁，德国政府已经多次进行谴责。德国总理默克尔表示，“不同意美国实施制裁的做法，尽管受到制裁，‘北溪-2’可能会延迟，但终将完成。”(15)“Angela Merkel and Vladimir Putin Push ahead with Pipeline,”Deutsche Welle, 11.01.2020.

丹麦作为天然气管道的海域过境国，批准“北溪-2”项目的实施。在瑞士公司担心制裁退出后，俄罗斯准备启用福尔图娜号铺管船完成项目最后作业，引起丹麦政府担忧。由于福尔图娜号铺管船缺乏动态定位(DP)装置，在波浪、水流和风的作用下不能确保精确定位，可能会触及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遗留在波罗的海丹麦海域的大量炸弹，丹麦害怕发生意外爆炸。(16)Новый план достройки 《Северного потока-2》 опровергли, Лента.Ру, https://lenta.ru/news/2020/02/11/sevpotok/.(上网时间：2020年2月14日)因此，作为备选方案的福尔图娜号铺管船不符合丹麦政府的技术要求。

波兰是欧盟成员国中强烈反对“北溪-2”项目的国家，认为其会增加地缘政治风险。出于维护与美国关系的战略需要，波兰、立陶宛等中东欧国家表现出加大进口美国液化天然气的意愿。波兰更担心“北溪-2”通气后，俄罗斯将减少或停止经过波兰向欧洲输送天然气，造成自身经济和地缘政治方面的损失。早在2016年夏季，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和其项目合作伙伴就曾共同向波兰竞争与消费者保护委员会(UOKiK)提交了一份申请，要求创建一家联合企业来建设“北溪-2”。因为根据欧盟法规，即使天然气管道不通过波兰的经济区，也需要波兰监管机构授权。但波兰竞争与消费者保护委员会拒绝了该申请。2018年5月，波兰竞争与消费者保护委员会宣布开始对“北溪-2”的投资者进行调查，指责这些公司违反了先前对管道建设的禁令。2019年11月，波兰反托拉斯当局对参与相关项目的法国能源公司(Engie)处以罚款4030万欧元，原因是它未能提供类似文件。2020年1月15日，波兰政府威胁要对任何不符合波兰竞争与消费者保护委员会要求的公司处以最高年营业额10%的罚款。(17)“Poland Demands Nord Stream 2 Case Documents from Gazprom,”UAWire, February 13, 2020.波兰外交部长拉德克·西科斯基(Radek Sikorski)甚至将俄罗斯与德国的“北溪-2”项目比作1939年的《莫洛托夫—里宾特洛甫条约》，该条约又称《苏德互不侵犯条约》，是德国希特勒与苏联斯大林之间的互不侵犯协议，该协议使波兰成为两国博弈的牺牲品。(18)Petr Polak, “The Trouble With Nord Stream2,”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europe/2017-08-23/trouble-nord-stream-2.(上网时间：2020年2月16日)

更进一步来说，“北溪-2”项目彰显了欧盟能源依赖与战略自主的两难。过去六年来，欧洲从外部进口天然气平均每年以4%的速度增长。俄罗斯天然气公司及其麾下企业2018年向欧洲供应的天然气约为2000亿立方，占欧洲天然气消费量的37%。如果年最大供气量550亿立方的“北溪-2”开始运转，欧洲对俄罗斯天然气的依赖度至少超过40%。俄罗斯是欧盟最大的天然气进口来源地，占整个欧盟天然气进口约45%。(19)Petr Korzun, International Security Implications of the US-Russia Contention over the Nord Stream 2, Modern Diplomacy，February 9, 2020.这一态势在大西洋两岸引发的普遍性担忧就是欧洲对于俄罗斯的能源依赖问题。随着欧洲战略自主性的不断上升，特别是在乌克兰危机之后欧盟对俄制裁的背景下，能源依赖与战略自主是摆在俄欧能源合作面前的两难困境。

(三)美国力推对“北溪-2”实施制裁具有多重战略考虑。首先是乌克兰方面的因素。“北溪-2”和“土耳其溪”两条天然气管道一旦相继投入运营，将使得欧洲目前从乌克兰进口天然气比重严重下降。美国认为如果“北溪-2”建成并投入使用，最终很大可能会使作为传统天然气过境国的乌克兰成为多余，严重削弱其在能源方面的政治地位；增加俄罗斯介入乌克兰冲突的风险；严重危害乌克兰脆弱的经济和战略安全。(20)Pierre No⊇l, “Nord Stream II and Europe’s Strategic Autonomy,”Survival, Vol.61, No.6, 2019, pp.89-95.其次是欧盟方面的因素。美国将“北溪-2”视为俄罗斯试图扩大对欧洲国家影响力的手段，不愿意看到俄欧再次走近而对自己的大国竞争战略形成掣肘。第三是美国自身的经济因素。随着近几年美国加大本土页岩气开发力度，天然气产量飙升，国际能源署预测美国到2022年底之前将成为全球第二大液化天然气出口国。美国把依赖油气进口的欧洲视为优先目标，而打压欧俄能源合作可以为美国液化天然气出口铺路。围绕“北溪-2”管道，美国国务卿蓬佩奥许诺欧盟10亿美元用于能源项目，旨在搅黄“北溪-2”，降低欧盟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扩大美国的页岩气出口。基于以上因素，美国将对“北溪-2”实行新的制裁，比如，参与该项目的欧洲投资者和想要购买天然气的公司将受到制裁。(21)Новый план достройки 《Северного потока-2》 опровергли, Лента.Ру, https://lenta.ru/news/2020/02/11/sevpotok/.(上网时间：2020年2月14日)

美国在跨大西洋伙伴关系上越来越多地将天然气贸易“政治化”，向欧洲兜售特朗普所称的“无附加条件的自由气体”并强力干涉“北溪-2”管道的建设，这彰显了美国将天然气作为外交工具“逼迫欧盟牺牲经济利益和欧俄关系来达到‘遏俄’‘创收’的目的”(22)董一凡：“欧俄能源合作中的大国博弈”，《国际问题研究》，2020年第1期，第89～107页。，实际上对欧洲的能源安全产生了威胁。美国反对的主要原因既有现实的考虑，也有传统的“反俄症”所驱动。从现实角度看，除了为本土页岩气争夺欧盟能源市场的经济因素驱动外，美国还担心俄欧能源合作所带来的俄欧战略接近将极大削弱西方集体对俄制裁力度。制裁的主要支持者美国参议员泰德·克鲁兹(Ted Cruz)其所在的得克萨斯州拥有储量巨大的油气资源，极力反对“北溪-2”项目。他认为，对于欧洲来说，依靠美国的能源要比依靠俄罗斯能源，遭受俄罗斯经济勒索好得多；此外，如果“北溪-2”完工，将产生数十亿美元的收入或为俄罗斯的军事侵略提供资金。(23)Sen. Cruz: ‘The Administration Needs to Immediately Begin Implementing These Sanctions’ on Nord Stream 2 Pipe-Laying Vessels, Senator Cruz, December 12, 2019, https://www.cruz.senate.gov/?p=press_release&id=4818(上网时间：2020年5月14日)泰德·克鲁兹的观点典型地反映了美国在此问题上的复杂心态，它既是其为谋取自身利益的直接告白，也是其长期弱俄、反俄政策的必然结果。

三、“北溪-2”管道建设前景及影响

虽然受到美国极力反对和制裁，但俄方对该项目尽快恢复建设及完工运营信心十足，“北溪-2”项目最终完工的可能性仍然较大。

一是“北溪-2”项目已经完成了93%以上，全长2460公里的双管道已铺设共2300公里，最后的160公里管道仅占总项目长度的6.5%。(24)“‘北溪-2’项目运营公司：‘北溪-2’项目工作仍在推进仅剩160公里管道需要铺设”，俄罗斯卫星通讯社，2019年12月24日，http://sputniknews.cn/economics/201912241030299077/.(上网时间：2020年1月10日)2020年5月4日，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所属的一艘有能力建设“北溪2号”输气管道的船只“切尔斯基号”(Akademik Chersky)已抵达丹麦博恩霍尔姆岛附近的天然气管道建设水域。“北溪-2”公司也表明项目工程没有受到疫情的影响，登陆和稳定海底管道的工作都在按计划进行。(25)Kostis Geropoulos,“Slowed by US Sanctions, Russia-Germany Look to Finish Nord Stream 2,”New Europe, April 24, 2020.鉴于波罗的海的夏季最适合管道铺设，“北溪-2”在丹麦海底管道的工程可能会届时启动。因此，“北溪-2”项目只可能会延期，不存在长期搁置的问题。

二是在工程技术层面，俄罗斯也有备选方案。在瑞士管道铺装公司退出“北溪-2”项目后，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负责人阿列克谢·米勒(Alexey Miller)于2020年1月初表示，俄罗斯在完成“北溪-2”建设方面没有技术障碍。国家杜马能源委员会主席帕维尔·扎瓦尼(Pavel Zavalny)宣称，除了“切尔斯基号”，俄罗斯还有一艘“福尔图娜号”(Fortuna)铺管船可供使用，只是该工程船没有动态定位系统，如果借助带有动态定位系统的船舶辅助，可以和“切尔斯基号”一样工作。(26)Сергей Гусаров, Анастасия Румянцева, 《Несмотря на оказываемое давление》: в России уверены в успешном завершении строительства 《Северного потока-2》, https://russian.rt.com/russia/article/716769-rossiya-severnyi-potok.(上网时间：2020年2月14日)这些都为“北溪-2”项目的最终完工提供了保障。

三是欧盟成员国就“北溪-2” 项目达成一致, 确保了“北溪-2”项目完工不会受到威胁。德国力挺的“北溪-2”项目遭到部分欧盟国家的反对，为了获取欧盟国家的支持以确保该项目顺利实施，2020年1月22日，默克尔与马克龙在两国边境城市亚琛签署了《德国和法国关于合作和一体化的条约》(《亚琛条约》)，着重强调德法两国合作和推动欧洲一体化建设。(27)花放、龚鸣：“德法‘双引擎’力推欧洲一体化建设”，《人民日报》，2019年1月25日。随后，欧盟通过对欧洲现行天然气法规进行修订，以加强对北溪2号实施更严格的监管 ，得到了欧盟成员国的广泛支持。(28)欧盟修订条款主要涉及一下内容：实行非歧视性关税、发布天然气输送透明报告、将至少10%的容量提供给第三方国家，以及进行所有权分拆，即不能由天然气供应商直接拥有，而是由这条管道欧洲地区终点站德国直接接管，该国不仅负责大部分监管工作还将决定上述规则如何实施。王林：“北溪2号控制权博弈升级”，《中国能源报》(2019年02月18日，第05版)2019年2月8日，欧盟成员国就“北溪-2”达成一致，同意加强对这条管道的监管力度，将从透明度、共享使用规则等多个方面督管这条管道，旨在不破坏和不威胁其存在的基础上，维护欧洲国家的能源权益。虽然不能保证得到欧盟所有成员国的支持，但是在德国游说和欧盟委员会的协调机制下，反对的声音在一定程度上得到遏制，这为“北溪-2”项目的顺利实施排除了障碍。 四是美国对“北溪-2”项目的阻挠为时已晚。美国是俄罗斯在欧洲能源市场的竞争对手，也是“北溪-2”项目能否完工的最大威胁。美国方面多次威胁就“北溪-2”项目实施制裁。然而，多名美国官员认为，美方若想诉诸制裁来阻止该项目完工为时已晚，因为项目距离竣工已经不远。美国驻俄罗斯大使提名的常务副国务卿约翰·沙利文(John J. Sullivan)于2019年10月30日在国会出席人事听证会时表达类似观点：“事情可能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不管我们采取什么措施，俄罗斯人都有资源和能力完成(‘北溪-2’)管道建设。”(29)杨舒怡：“丹麦放行‘北溪-2’项目 美国欲阻挠或为时已晚”，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9-11/01/c_1210335849.htm.(上网时间：2020年2月14日)随着该管道项目进入完工阶段，即使美国后面加大了制裁力度，也只能延迟项目竣工时间，而不能达到彻底阻挠的目的。

“北溪-2”项目的建成将具有重大意义，特别是在疫情之下将对世界能源格局产生重要影响。2020年3月7日，OPEC主要成员沙特阿拉伯在与俄罗斯就石油减产谈判未果后，大幅下调官方石油售价并将石油日产量提高到超1000万桶乃至1200万桶的水平，国际原油价格大幅下挫逾30%，引发国际能源格局急剧变化。与此同时，由于新冠疫情的全球蔓延，世界经济发展受严重影响，对石油的需求大幅减少，世界石油价格短期内很难回升。在世界石油价格大幅下跌以及疫情蔓延的背景下，“北溪-2”项目的推进有可能成为影响国际能源格局与美俄欧三边关系变化的重要因素之一。

首先，提升俄对世界能源及对欧美的能源影响力。由于欧盟国家的天然气产量目前仅占国内消费的不到50%，对进口天然气的需求正在增长。(30)Petr Korzun, “International Security Implications of the US-Russia Contention over the Nord Stream 2, ”Modern Diplomacy，February 9, 2020.“北溪-2”项目可以有效缓解欧盟能源短缺的困境，同时还可以深化俄欧能源伙伴关系。页岩气革命使得美国从全球最大的液化天然气进口国转变成出口国，到2020年，美国现有的6个液化天然气工厂的产能达到约7800万吨，美国现在的产量已经超过卡塔尔。专家预测，如果“北溪-2”项目能够得到阻止的话，美国天然气生产商在欧洲的市场份额可能会提高到600亿至800亿立方米。(31)Petr Korzun, “International Security Implications of the US-Russia Contention over the Nord Stream 2, Modern Diplomacy，February 9, 2020.这意味着一旦“北溪-2”项目完成通气，届时美国液化天然气很可能会受更廉价的俄罗斯管道天然气影响而失去其欧盟市场。正因此，美国一定要通过非市场的限制性措施(比如制裁)来阻止“北溪-2”项目的政治逻辑，将竞争对手排挤出去，为美国向欧盟输送液化天然气提供便利。美国页岩气革命使国际能源失去了美国这一巨大市场，而美国从能源进口国到能源输出国的角色转变也改变了国际能源的供求关系。加上新冠疫情的全球蔓延对世界经济发展带来巨大冲击，导致全球对油气资源的需求大幅减少的情况下，“北溪-2”项目为俄罗斯争取了欧盟能源市场，使其他能源输出国转而寻求潜在的能源市场，从而有效提升了俄罗斯对欧美乃至全球能源的影响力。

其次，突显美国能源行业的“短板”，降低美国能源出口的竞争力。美国页岩油的较高开采成本使国内页岩油公司“价格韧性”较差，这也必然进一步增强美国继续制裁“北溪-2”项目的力度。2020年新冠疫情的全球暴发引发了国际石油市场的“震荡”，全球石油需求的急剧下降推动了石油价格的持续走跌。而沙特阿拉伯与俄罗斯开展的为抢占市场份额的“价格大战”更是给市场造成恐慌，导致石油价格“一落千丈”。油价的骤跌严重冲击了美国石油公司的“生存”。从页岩气方面看，美国国内页岩气行业虽然遭受打击小于石油，但是与拥有丰富天然气资源以及与欧洲有密切天然气管道联系的俄罗斯相比，美国页岩气抵御价格波动的能力也较差。根据俄气公司预计，美国天然气价格的低水平使各公司可能很快会开始减产。此外，美国生产的页岩气很大一部分是伴生石油气，油价下跌也会对页岩气产量产生负面影响，美国页岩油生产商活动的减少直接影响天然气产量。(32)“俄气：油气价格低迷很快会导致美国页岩气产量下降”，http://sputniknews.cn/economics/202004241031278868/.(上网时间：2020年5月8日)全球天然气市场的高风险特征可能降低美国公司投资页岩气生产的热情，美国液化天然气生产量和出口量或将持续受到影响。数据显示，美国6大页岩油产区的平均成本价为46.6美元/桶，成本最低的产区成本价为32.4美元/桶。这一成本并不包括运输、仓储、管理等费用的井口价。受疫情和油价波动影响，截至2020年4月21日，在美国10家债务问题最严重的公司中，石油公司占了5家，众多页岩油气公司正处于破产的边缘。(33)30天内倒下5家油气巨头 低油价会否吹破美国页岩油泡沫，http://www.xinhuanet.com/fortune/2020-04/29/c_1125920783.htm.(上网时间：2020年5月16日)相比之下，沙特、俄罗斯在整装大油田上具有突出优势，其井口价均在很低的个位数水平。因此，“北溪-2”的建成将对美国能源出口竞争力造成极大的冲击。

再次，“北溪-2”一旦建成，会对美国液化天然气进入欧盟市场带来巨大挑战，加剧俄美欧三边地缘政治的博弈。自2014年以来，美国一直在为自己的页岩气寻找市场，对“北溪-2”发起制裁的参议员泰德·克鲁兹和罗恩·约翰逊(Ron Johnson)背后都有深厚的油气利益背景。俄欧能源合作将对美国能源市场及对外地缘政治产生巨大的竞争压力，因此，美国不希望看到俄罗斯与欧盟走得太近，将俄罗斯的影响力排除出欧洲，一直是冷战后美国的重要战略目标。(34)任珂、张远：“‘北溪-2’项目遭制裁背后的俄美欧博弈”，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9-12/23/c_1125378771.htm.但是欧盟大国尤其是德国力主通过“北溪-2”项目提升欧盟的能源安全，加强俄欧能源合作，平衡来自美国的影响。以德、法为代表的欧洲主流观点认为，维护欧洲的和平秩序离不开与俄罗斯的合作，“北溪-2”项目可以确保欧盟既不完全孤立俄罗斯，又维系欧美同盟。(35)严瑜：“迫使俄欧‘北溪-2’项目‘停摆’美国想拿制裁法案争什么？”，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20-01/02/c_1210421311.htm.(上网时间：2020年5月17日)俄罗斯也可以通过该项目获得巨大经济利益，提升其欧洲地缘政治上的主动权，不仅增加天然气出口量，节省以往因管道绕道乌克兰等国而需支付的巨额“过路费”，不用再受制于过境国“断气”威胁，还可以借助与欧盟的能源合作分化美欧同盟。总之，围绕“北溪-2”项目的博弈，俄美欧能源关系不断演变为地缘政治关系，加之国际能源格局的激变以及全球疫情的影响，“北溪-2”项目成为影响三方关系的重要变量。显然，“北溪-2”项目的建设使美国失去了欧盟主要成员国、尤其是德国这一巨大天然气市场。目前来看，欧盟成员国中只有波兰和波罗的海三国表示愿意接受美国天然气，因此，“北溪-2”项目将成为进一步影响美国页岩气的生产及出口的重要变量。

最后，“北溪-2”项目不会增加欧盟对俄依赖，反而有助于提升欧盟能源进口多元化及战略自主。从欧洲对天然气需求量来看，欧盟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程度确实较大。当前，欧洲国家国内生产的天然气占比还不到国内消耗量的一半，对天然气的需求量还在上升。但是，欧盟对俄罗斯的天然气需求与俄罗斯对欧盟市场的需求处于同等分量，尤其是乌克兰危机之后的俄罗斯，目前已进入“百年孤独”，迫切需要改善受制裁的局面。所以，俄罗斯在对抗西方并将经济和地缘政治战略重心转向亚洲的同时，仍在力求保住本国不失去欧洲性，要和欧盟维持一种“斗而不破”的关系。(36)田少颖:“戈尔巴乔夫的‘共同欧洲家园’外交构想研究”，《俄罗斯研究》，2018年第2期，第45～76页。而俄欧关系一直“斗而不破”，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双方在能源领域的相互依赖，这种相互依赖也是促使双方最近在乌克兰问题上寻求走出僵局的重要原因。从本质上看，“北溪-2”管道的完工能够体现欧盟能源领域的战略自主，它将进一步密切俄罗斯与欧盟之间的能源关系，但不一定带来欧盟单方面对俄能源依赖。此外，“北溪-2”的建成还会增加欧洲对俄罗斯管道天然气和美国液化天然气的自主选择权，有利于欧盟能源供应多元化以及能源安全的实现，并能够通过维持自身与俄罗斯和美国之间的张力实现对美国能源权力的“再平衡”。

结 语

“北溪-2”管道建设是俄罗斯极力走出西方制裁，扩展能源贸易新通道的重要努力，同时也是观察欧盟战略自主的重要方向标。围绕“北溪-2”管道的多方博弈生动地体现了乌克兰危机之后俄罗斯、美国与欧盟的对外战略诉求。欧盟力顶美国压力放行“北溪-2”管道建设反映了其在能源领域的自主战略意图。俄罗斯则是希望通过发展与欧盟能源合作，从西方制裁中谋求战略突破。美国的战略考量则是其国内天然气出口市场以及继续遏制俄罗斯、防范俄欧战略接近等等因素的相互结合。在面临美国制裁的背景下，“北溪-2”项目的运行面临极大的挑战，但是该项目的运行最终不会受到影响。美国在“北溪-2”项目上“长臂管辖”的制裁行为非但没有遏制俄德建成该项目的决心，反而导致跨大西洋伙伴关系不断恶化，俄欧战略接近的态势也不断加强。因此，美国的“制裁”只能起到延迟“北溪-2”的作用，不可能终结该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