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懿展
(中国劳动关系学院 北京 100037)
在品特著名的演讲《为戏剧而写作》中,他提到过他作品里沉默的概念:一种是一句话也没说,另一种是滔滔不绝。但是当真正的沉默降临的时候,我们依然留下了回声,并且跟赤裸的我们更接近了。
这里所谓的“赤裸的我们”便是品特所谓的戏剧的真实性。品特剧作中最出色的就是他关于语言的运用,利用省略号、停顿等生成多种变化。通过品特个人的叙述可以看出,品特这样使用语言最终是为了突显人物在语言背后真实的心理。这些心理就是解释人物戏剧动作的成因。可以说,独特的语言风格贯穿了品特一生的剧本创作,不论什么题材,什么长度,都可以找出品特式的语言。通过这些语言手段,我们可以探寻出语言最终要达到怎样的目的。
品特式语言往往能造成以下两种戏剧效果。
第一种,是目的性不同的谈话。
罗斯:那么,您妹妹什么时候去世的?
基德:是的,对了,一定是从她死后我就停止了计数。她总是把一切收拾得整整齐齐。我帮助她,直到她临终,她都非常感激我。她常常告诉我她是多么感谢我过去为她所做的一切——一切微不足道的小事。然后她就走了。我比她年长,啊,我比她年长。她有一间可爱的闺房,一间美丽的闺房。
在剧本《房间》中,这种交流的差异已经很明显地体现出来:一个事件的两个叙事层面。对当事人来说记忆的感性成分是最为重要的部分,而对旁观者来说,他们更需要将事件精简和标准化,才能获得整体印象。由于二者对于同一事件的理解目的不同,所以他们之间对于事件的完美沟通是无法存在的。
并不是说罗斯太太在刻意制造对话矛盾,而是她的旁观者角色赋予了她一定程度上的同情心缺失,这种缺失导致了对话的无效。我们可以将这样的角色看作是当事人的观众,而剧场中的观众此刻是观众的观众。如果抽掉事件的外部结构和那些客观表述,观众第一个反应也许就是:他是谁?他在哪里?他要干嘛?而这也恰恰是品特有一部作品上演以后观众的反应,品特为其中一个观众回信写到:那么你又是谁?你又是做什么的?
再来看看晚期反战作品《尘归尘》中这样的对话模式运用,这是一部讲述记者对二战受害者访谈的戏剧作品。
一开始,受害者丽贝卡描述了一个似乎是被曾经的爱人性虐待的过程,而记者德夫林在丽贝卡描述的过程中,三次猜测都遭到了否决。一次是德夫林认为丽贝卡受到了虐待,所以她憎恨过去的爱人,丽贝卡说她爱他。第二次是德夫林认为那个男人没有掐丽贝卡的脖子,丽贝卡说掐了。第三次是德夫林认为自己催眠了丽贝卡,丽贝卡否认,并嘲笑他是头公猪。面对德夫林一层层的逼问和质问,丽贝卡显然有些手足无措。德夫林希望丽贝卡像一个数据库般,把过去情人的信息具体化。
这个作品中存在着三个民族,德夫林代表的民族,丽贝卡代表的民族,以及没有出场的、迫害丽贝卡的民族。德夫林作为观察者,把过去的这场腥风血雨当做研究对象,丽贝卡的阐述无法使他移情,因为这些跟他没什么关系。可以说,品特在这部晚期作品中,已经将他戏剧作品里最具代表性的——语言的无法沟通的原因做了最清晰的阐述——努力沟通失败的表象下是拒绝沟通的真实所在。
因此,在这里可以看出,品特式语言的运用在两部不同时期的作品里,处理方法是一致的,但是在晚期作品中,这种语言的用途变得更为具体。互相不理解的不仅仅是两个陌生人,而是分别代表着两个民族的人。于是早期作品里被认为是神秘的陌生人现在被贴上了标签——民族的标签。那么简单的所谓“互相不理解”的对话,其背后的含义就被深化了,或者说被具体化了。
而品特所说的沉默的第二种含义——“滔滔不绝”就在这里体现了重要意义。沉默不语是因为暴力的胁迫,而无言以对。譬如品特戏剧中常见的语言背后的冲突:滔滔不绝地自说自话。
在《尘归尘》中,德夫林听了丽贝卡的表述,但是这种表述并不是他所期待的表述,于是他一次次地企图纠正丽贝卡的回忆,却遭到拒绝,以至于德夫林之后的爆发,要求丽贝卡设身处地为自己想想。在这里,我们发现了两种对话的模式,但是其心理内在动机是一致的。德夫林和丽贝卡只认为自己的回忆才是生活,一厢情愿地认为对方必须完全赞同自己的看法,而拒绝回应不符合自己观念和记忆的对话。德夫林一厢情愿地认为丽贝卡的回忆必须符合自己的思想逻辑,一旦没有按照自己的逻辑走,便是不配合的行为。所谓的沟通障碍便是这样来的。即便生活在一间屋子里,每个人的思想和看世界的方式都是独立而拒绝改变的。
品特曾谈过人们不知道身边两个陌生人在谈论些什么。这一点在他晚期作品里有所表现。交流失败的具体原因随着剧中人物的社会属性的展现,而显现出来,由此正式地揭开人与人交流失败背后的各种无可避免的社会原因。这也恰恰是品特以语言形式揭示社会隔阂的重要戏剧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