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凯
(黄冈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北 黄冈 438000)
在以“80后青春作家”的身份被广为人知后,韩寒又凭借着《后会无期》《乘风破浪》和《飞驰人生》三部电影为自己赢得了导演头衔。人们普遍承认,韩寒电影一方面拥有着商业内核,另一方面又包裹着文艺的“外衣”,是韩寒个人情感和思想的表达。但还较少有人注意到,韩寒电影呈现着存在主义的精神意蕴。
存在主义思想与两次世界大战以及经济危机息息相关,加缪、萨特等存在主义者无不体验过艰苦生活,观察过底层社会。他们认为,世界充满着荒谬与痛苦,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抗争、冲突为主,丑恶与罪行无处不在,人们在世界中备感苦闷和失望。尽管科技革命一度给人们带来希望,但现实矛盾依然尖锐,由于自由、尊严等得不到保证,人们的精神基本上都处于一种萎靡不振的状态中。而韩寒本身并没有经历过战争与经济低迷的阴影,其电影中的故事时空背景与加缪《局外人》、萨特《墙》等截然不同,但人物生存的环境也具有着一定的无理性,即人物自身的存在、他者的存在等,都不合理,人的理想与现实之间不断发生冲突。
韩寒在《后会无期》和《乘风破浪》中都选择了塑造“小镇青年”这一特定群体,他以一种文化自觉来塑造出了马浩汉、徐正太这些来自东极岛和亭林镇这两个地方的80后青年。他们的小镇本身是具有乌托邦意味的诗性空间,但小镇青年们或是不得不走出小镇(浩汉开车送江河横穿国境就职,自认为是连家乡都没有了的野人),或是不得不接受外地浮华与邪恶的入侵(来自香港的房地产商黄志强对小镇的强势改造),原本就叛逆、敏感的青年们与外部世界建立起了一种对抗关系,这种关系的紧张甚至导致了人物的失踪或死亡。
在《后会无期》中,无依无靠的周沫在影视城做龙套演员,混乱而虚假的影视城是荒诞大千世界的缩影;马浩汉千里迢迢地前去见自己眷恋了十九年的笔友刘莺莺,而对方竟然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江河对萍水相逢的苏米和阿吕真心付出信任与帮助,结果两个人却都是骗子,甚至被教导“小朋友爱分对错,大人只看利弊”。以至于马浩汉感慨:“路遥知马力不足,日久见人心险恶。”在《乘风破浪》中,徐正太的理想是“KTV里只唱歌,桑拿房里就洗澡”,对色情业的无处不在深恶痛绝,希望能为心爱的小花守护住挚爱歌舞厅这一方净土,但歌舞厅也难逃被拆迁的命运。自己更是在小花怀有身孕的时候锒铛入狱,导致小花因为产后抑郁而自杀。入狱前徐正太处心积虑地囤积的两箱子BP机也在他出狱后退出历史舞台,完全失去了价值。主人公的好友胡生下落不明,六一更是惨死。青年们的努力并不指向回报,善意也并不能换回善报,人一直处于困境中,只好自嘲“我从小听了很多大道理,可依旧过不好我的生活”。
韩寒善于用隐喻来表现世界的荒谬与冷酷。如在《后会无期》中,韩寒以车与路的关系来暗示主人公们与世界的格格不入。马浩汉“冲动消费,冲动改装”,花尽了自己在内地打工三年的积蓄买了一辆车,运回东极岛后才发现家乡的路还没有车宽,最后索性一把火烧了车库,也引燃了自己家的煤气罐。而在电影中反复出现的“温水煮青蛙”则是韩寒对世界冷酷的揭示。在流浪中马江两人找到一个废弃的有青蛙游动的房子,江河试图给浩汉演示“温水煮青蛙”的试验,证明青蛙不会被困住,而是会对环境做出改变,这就是现实,而浩汉则随即砰地盖上锅盖,声称“这才是现实”。对于青蛙来说,命运为点火、盖盖的人类所掌握,它们的“现实”荒诞残忍,无法理解,而被抛弃在大漠中的浩汉与江河、在大城市打拼的周沫同样如此,他们无法确保自己能拥有光明、顺遂、合理的生活。
存在主义认为,在荒诞的充满制约的世界中,个体的生存充满痛苦。萨特曾指出,人在世的基本感受,无非孤独、恶心、焦虑以及自欺。而其中“孤独是我们与所有人关系中必然的一个方面”。无论是存在主义奠基者克尔凯郭尔,抑或是海德格尔、萨特,都强调人作为一个被偶然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个体面临着深重的孤独感。而韩寒亦从自身离经叛道、长期不为人理解的经历出发,在电影中反复书写人的孤独。
公路片《后会无期》中主人公的一路前进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情感关系不断被瓦解、越来越孤独的过程。在马浩汉探望周沫之后,两人青梅竹马的情谊告一段落;而在面见刘莺莺之后,马浩汉不仅失去了这个梦中情人,更是得知自己的父亲当年以假死的方式抛妻弃子,另外组建了家庭,又以另一种方式真正死去;在失去了亲情和爱情后,两人被陌生人欺骗,行路的工具汽车也被人拐走,马浩汉被小狗马达加斯加抛弃等,更是让自诩“无论我在哪个地方拉屎,都有人给我送纸”的马浩汉备感孤独。在走到旅途的终点时,马浩汉在极度疲惫与失望之际决定与江河分手,他要将小狗马达加斯加留给江河,因为“你这样的人不太适合在这个社会上生存……所以你把它留着吧,老了也有个伴”,耿直的江河表示:“狗的寿命只有十四年。”马浩汉说:“那也比情义两个字长啊。”来自人以及宠物的情义无法对抗荒谬的世界与彷徨的人生。类似的,被认为是弱智的胡生,六一,书呆子江河,以“妈咪”为职业、从小没有完整家庭的小花,对开车念念不忘的张弛和孙宇强,甚至包括反派罗力等人,都是不被人理解、在情感关系中常常处于卑下位置的孤独者。
萨特认为,痛苦与孤独并非只是被压迫、被损害的穷人才拥有的,富人一样要直面人际冲突,一样身处主观性林立的世界中,自然也一样要饱尝痛苦与孤独。这一点也体现在韩寒的电影中。在《乘风破浪》中,徐太浪作为一个优秀赛车手是世俗意义上不折不扣的成功者,但自幼丧母、在父亲的拳打脚踢下长大的童年悲剧依然纠缠着他,在“穿越”之前他因为与父亲的关系势如水火而烦恼,在“穿越”之后他羡慕这个网络不发达、找人需要狗的时代。在《飞驰人生》中。张弛的困境与他经济情况的窘迫是有直接关系的,然而在拉赞助的过程中,与大哥素昧平生的他和孙宇强能感受到有钱的大哥也同样为痛苦和孤独所困,这正是大哥在听张孙二人唱“大哥大哥你好吗?多年以后你是不是有个不能回到的家”的时候泪流满面,并为两人的演出豪掷一百万元的原因。
可以说,韩寒电影中充斥着大量幽默桥段,但由于电影中人物几乎无不在人生道路上举步维艰,主人公们处于一种烦恼不断、孤立无援的境况中,观众往往在笑过之后备感沉重,并联系到自己难以把握的人生。
尽管世界如此荒谬,人生无法回避痛苦与孤独,但存在主义依然是给予人们希望的。以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者认为,人无法选择存在,但是可以选择存在的方式。在洞悉了社会的危机四伏后,存在主义者笃信人有着自由选择和自我造就以及充分承担责任的权利和能力,这是人与消极被动的物的区别。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认为西西弗勉力承载苦难,义无反顾承担命运,既是痛苦的,也是幸福的。他对惩罚的甘心接受是一种自由选择。萨特曾在1946年发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文章指出:“是懦夫把自己变成懦夫,是英雄把自己变成英雄,而且这种可能性是永远存在的,即懦夫可以振作起来,不再成为懦夫,而英雄也可以不再成为英雄。要紧的是整个承担责任,而不是通过某一特殊事例或者某一特殊行动就作为你整个承担责任。”这一论断体现出了萨特对人的价值的高度肯定。
萨特思想能够得到深远的传播,与这种积极性不无关系,这也迎合了商业电影的需要。人们渴求有行动的机会,有承担责任的能力,渴望能实现对无助、迷茫生活的超越,而商业电影正是通过银幕造梦来给予人们激励。在韩寒的电影中,主人公们也往往能勇敢而积极行动,努力地介入外部社会,为自己的梦想而奋斗。如在《乘风破浪》中,身体孱弱的小马原本是徐正太小集体中的弱者,徐正太认为“现在社会是很险恶的”,而小马“打打杀杀又不行,专业技能又没有”,无法成为像自己一样的英雄,小马一度也十分迷茫,打算卖掉电脑放弃梦想,但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离开小镇,南下开始创业,最终开创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而更为典型的则莫过于《飞驰人生》中的张弛。曾经在赛车界叱咤风云的张弛为了挣钱给儿子张飞落户而参与地下赛车,被吊销驾照五年,不得不靠卖炒饭为生,“泯然于众人”,而五年后一心重返赛场的他面临着无车无钱无团队的逆境。相反,对手五冠王林臻东则拥有天时地利人和。扪心自问“我不是想赢,我只是不想输”的张弛踏上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整整五年的巴音布鲁克赛道,在没有领航员、赛车故障等不利因素汇集的情况下,孤注一掷,最终驾驶赛车飞下悬崖。虽然他赢了比赛,破了纪录,但是却失去了生命。就存在主义的角度来说,张弛始终按照个人意志来生活,没有因为世界的荒谬冷酷而丢失个性。尽管在生活中并不事事顺心如意,但他的一切行动都出自他的自由选择,如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含辛茹苦地抚养,对赞助商低声下气地哀求等,甚至包括最后的死亡,他对自己的存在完全负责,保持了真我,是萨特所说的“人即自由”中的真正的“人”。张弛看似是一个在考驾照,上节目时的“懦夫”,但他又是一个在巴音布鲁克赛道上的英雄。
在《飞驰人生》的最后,张弛死去了,但是儿子张飞能够从父亲的身上汲取充盈的正能量,这是张飞对抗未来人生孤独、恐惧、焦虑等情绪的力量来源。在电影的最后,张弛驾驶汽车与张飞同学爸爸驾驶的飞机比赛,飞机腾空而起之后,赛车竟也飞了起来,随后画面变为了稚气未脱的手绘画风。这无疑是张飞的幻想。在现实中,父亲已逝,找同学爸爸“算账”的承诺必然落空,但张飞能以一种乐观的、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方式自我慰藉,他想象中的父亲依然是英雄式的。这正是韩寒对张飞没有埋怨父亲,而是依然敬爱父亲,接纳了父亲最后的“飞翔”的一种暗示。
我们不难发现,韩寒本人并非存在主义者,但他的电影无不聚焦个体荒诞、苦闷的生存境遇,相比起戏剧性,其电影给人留下的更深刻印象是每一个人的困顿与纠缠,但他也无意沉湎于此,而是鼓励人们积极践行个人意志,发现自身存在的意义,迈向自由境界,这是具有存在主义色彩的。这也是韩寒电影在被诟病为叙事动力不足的情况下,依然令人感慨良多的原因。可以预见到的是,在韩寒的新作《三重门》等电影中,他依然会继续展露世界的荒谬,展现人的战栗与呼喊,与当代人,尤其是80后的同龄人分享他的救赎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