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马翠轩
墙上的日历牌显示是星期三。睡着的小杰仰着的脸上盖着一本连环画。一阵急雨噼里啪啦地打进来,急促地打到他的书上。
楼下传来母亲桂香的吼叫:“小杰,下雨了!快去楼顶收床单!”
小杰跳起来,冲出房间。
随着小杰从屋子奔出,可以看到他家——“如意旅馆”的整个布局。
还算开阔的院子里,一座跟南坪县南关街汽车站一墙之隔的二层楼房临巷而立,楼上楼下各有七间房子,分单人间、双人间和三人间,是1993年小杰一家的生计所在。
一楼中间是个楼门洞,也是整个院子的出入口。小杰父亲杨大强在门口右边征用了一小间当作登记室,平时住着,看个门,收个钱。有时凌晨四五点,他就要喊客人起床赶车,或者晚上12点之后,给入住或晚归的客人开门。
一楼南头是通向楼下和楼顶的楼梯,一层北头,是借着屋檐和墙面构成的简易厨房。电灯被长年的油烟几乎熏成黑色。整块桐木做成的案板下,水泥桶里堆着几块蜂窝煤。灶台用水泥砌成,粗糙地贴着瓷砖,灶内长期塞着蜂窝煤,热着烧水壶。右边挨着两个自来水管接出来的水龙头。再往右,一个低矮的水泥板台面上码着两排供旅客们使用的保温壶,木头塞子微微冒着热气。
挨着屋檐的空地上,还有一间红砖和油毡布搭成的大棚子,这是小杰家的“主卧”和“客厅”。“门”口搭着透明的塑料帘子,方便老板一眼就看到楼门口人进人出。大棚中间,散落着一些凳子和椅子,是旅客们凑在一起看电视的地方。靠北边的是油漆斑驳的衣柜和矮柜,上面的一个黑白电视是这屋子里看起来唯一值钱的东西。靠东北一溜的,有高低柜、缝纫机和饭桌,是母亲桂香的主要活动区域。一张大木床挨着南边的玻璃窗户放着,床头摞着桂香陪嫁过来的一个黄木箱子和一个红木箱子。棚子里还拉着绳子,晾挂着毛巾、大人小孩的衣服和小草的尿布。平时,桂香和女儿小草居住在这儿,一家人吃饭、会客、聊天也都在这间房里。
院子的东南角是一间旱厕,墙外用油漆写着“男、女”,是旅馆唯一的公用厕所。平时靠杨大强把粪便运出去。旱厕的上方搭了一半水泥石棉瓦,既透光遮雨,也防止被高处的人窥探。厕所离楼房的楼梯挺近,中间是一个水泥砌的水池,夏天可以看到在这里小孩洗澡、大人搓背。在这个水池上,桂香长年累月靠一双手,不知洗过多少床单被罩。
桂香在院子里急忙忙收着几件刚洗的衣服。
院子并不是方正的长方形,东北角缺了一大块儿,缺的那一块儿是隔壁邻居家的地界了。在缺的那块儿内沿上,耸立着一座突兀的小楼。本来桂香和杨大强勒紧裤腰带,盖完楼房后,用剩余的料子盖了一个小平房当储藏间,用来放旅馆夏天的蚊帐、凉席和冬天的褥子、被子。后来在杨大强的坚持下,又加盖了一层,说小杰长大了,要给小杰一个清静的地方学习。为了省事,小杰的屋子直接拉了一个钢筋搭成的空中小天桥,连接着对面的楼房。
小杰的房间贴着滑板电影《危险之至》、张学友等海报,简易的书架上还放着一个易拉罐瓶。
小杰跑过自己的小卧室,跨过小天桥,沿着二楼走廊,跳到楼梯上,奔上楼顶。
楼顶,桂香种的辣椒、韭菜、萝卜等被雨打得摇摇晃晃,看起来长势还不错。
小杰利落地抓住床单中部两边,往后一拽,中间一拢,往胳膊上一搭,抓下一个床单。
“这雨就跟尿急似的,说下就下!”旅馆大棚内横着铁丝,这里是小杰一家人的主卧兼客厅。桂香嘟囔着把衣服挨个挂起来,大部分是小孩的尿布。
“就跟小草尿床似的,说来就来,是不是?哈哈哈!”杨大强逗着小女儿小草。
小草咯咯笑。
小杰抱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床单站着,等母亲去晾。
桂香扭头一看:“哎呀,你把床单全卷到一块儿,都该皱了,铺房间里多难看!”
“整那么精致干啥,就咱这小破旅馆,还讲究啥。”杨大强满不在意地说。
“都跟你似的,那是猪!人活着,多少都得讲究,干干净净的,自己看着也舒服。”桂香反驳杨大强。
大棚的铁丝挂不下这么多床单,桂香把床单挨个叠成顺直的长条,先摞着搭在铁丝上。
桂香边搭边问:“小聪聪母液喝了没?作业写完没?”
“喝了。没写完。”小杰老实回答。
“喝两盒了,你觉着有没有效果?”桂香转身,关注地看着儿子,似乎希望立刻从他身上看到明显的变化。
“不知道……”小杰微微后退了一步,母亲的注视让他有点不自在。母亲已经很久没这么关注过他了。
“咦,长胡子了?”桂香看了看儿子嘴角冒出的绒须。
“我都跟你说了,什么母液公液的,那都是广告,骗人的!”杨大强在一边儿说。
桂香不理杨大强,语重心长地说:“你要是不好好学习,下学期就分不到初三重点班,分不到重点班,就考不上南坪一高,那我的钱不就白花了!”
越说越觉得事态严重,事不宜迟,桂香一把抱走小杰手里的床单:“去!写作业去!”
屋外传来烧水壶尖厉的叫声。
“小杰,你先抱会儿妹妹,我去把开水起一下,一会儿老陈他们该回来了。”杨大强把小草抱给小杰。
“诶——”桂香有点生气,刚要说话。
“马上,马上!”杨大强赶紧走出大棚。
“这个杨大强!关键时候就他屎尿多。”桂香用力一抖手里的床单,床单发出啪的声响。
小杰抱着妹妹站在大棚屋檐下玩儿。屋檐下挂着一个风铃,是桂香用几个小聪聪母液的小药瓶串起来的,随风轻轻晃动着。
小草伸手去够。小杰踮起脚,努力配合她。
桂香踩着缝纫机,修补着床单上的一个洞。她抬头看看儿子和女儿,脸上露出微笑。
老陈和小贾回来了,一阵热闹。两人浑身上下灰扑扑的,老陈拎着一个空蛇皮袋,小贾则背着一个半满的袋子。
“这雨真急啊,幸好快到屋了。这天气预报也没说要下雨啊!”老陈用毛巾掸着身上的灰尘。
小贾回了挨着楼门洞右边的104房间收拾东西。
“天气预报嘛,就是得反着听才准。”杨大强笑嘻嘻地说。
“幸好早上出门带伞了。”老陈笑着,抱着一个当茶杯用的玻璃罐头瓶,冲小杰和小草晃过来,掏出一颗红色东西冲小草晃晃。
小草“啊啊”叫了两声,伸手去够。
“老陈!你身上都是灰,还一股子药味儿,离小草儿远点儿!”桂香隔着塑料帘子喊。
“收药的身上哪能没中药味儿。大强,有开水没?”老陈悻悻闪开,抱着罐头瓶朝杨大强走过去。
“没烧开呢。自开水要不?”杨大强开玩笑,看了一眼进屋的小贾,低声道,“小贾还是那样啊!”
“还能哪样!丧着一张脸!不用理他,过几天就好了。”
“你这是啥好东西?”杨大强看了看老陈的罐头瓶。
“枸杞,要不要?”老陈挤眉弄眼地笑,然后趴在杨大强耳边说了几句。
“滚!”杨大强笑骂着,手里握着一把火钳子,忙活着给灶炉续煤球。
老陈掂了掂跟前的几个保温壶,拔下其中一个木塞儿,手指头试了试瓶口的温度。
“瞅你精的!边儿上那个,刚起的。”杨大强指着一个红色的保温壶。
老陈给罐头瓶倒上新起的开水,热气蒸腾,枸杞滴溜溜漂起来。
“你懂啥,这枸杞就得用刚烧的开水去泡才有药效。”
身后房间一个人走出来,老陈噤了声,佯装找东西:“咦,我的打火机哪儿去了?”
隆哥走出房间,往院子方向走去。他的独臂显得非常刺眼。
隆哥从一楼走廊出来,到楼梯旁的水池边儿打开水龙头,把刀在细小的水流下冲洗着,偶尔在水池的水泥沿上磨两下。
那是一把藏式刀,把手和刀背上独特精美的雕花吸引了小杰的目光。
小杰抱着小草走过去,凑近了看隆哥磨刀。
桂香从大棚里走出来,抱着没补好的床单,冲这边喊:“小杰,你作业写完没?”
“哦。”小杰知道这是提醒他离隆哥远一点。可他想多看两眼,忽然听到有人问:“老板在不在?还有房间吗?”
一个20多岁的年轻姑娘,拎着一个旅行包,旅行包上还印着“华州大学交流中心”的字样。她站在一楼大门入口,酒红色的旗袍湿了一大半,几缕头发沾在脸上。大概是雨水有点湿冷,她脸色微微泛红。虽然她的表情看起来有几丝疲惫,但后背挺直,眼睛亮亮的。
所有人都注视着年轻姑娘。只有隆哥低着头,继续磨着他的刀。
登记室在一楼大门的右手边,里面空间非常小,只放了一张桌子和一张床。朝向大门的位置开了一个小窗,上面用红油漆很有仪式感地写着“登记室”三个字。大多数旅客并不喜欢趴在这个窗洞跟老板交流,都直接站在门口了。
“雨挺大的哈。叫什么名字,有没有身份证?”杨大强拿出登记簿和笔。
“芳芳。”
“什么?”
“哦,林芳芳。”女孩把身份证递过来。
“来做什么?”杨大强填写着,登记簿上“事由”一项还没填。
“……来——寻亲。”
杨大强填好:“行了。你一个女的,住二楼吧,方便点。”
芳芳笑笑,也不讨价还价,好脾气地说:“行,多少钱?”
“两块。”
杨大强带着林芳芳出来。老陈靠在楼门口,抱着罐头瓶看着林芳芳。
“开水在那边,你自己拎一壶上去吧。”杨大强指了指一楼走廊尽头厨房的位置。
林芳芳一手拎着旅行袋,一手拎着热保温壶。
“小杰,上去写作业,顺便给人开下门。”桂香抱过小草,从身后红砖墙的水泥钉上取下一大串钥匙,扔给小杰。
“哦。”
林芳芳拎着旅行袋和保温壶上楼。所有人都望着她的背影,除了隆哥。
在楼梯拐弯处,林芳芳放下东西,想换下手。小杰从身后把保温壶提到了手里,径直越过她,往前走。
“谢谢啊!”林芳芳愣了下,笑着跟上。
老陈看着林芳芳上楼后,随口问杨大强:“喂!那俩,回来没?”
“没。”杨大强知道老陈问的是老刘和玉姐,“你个老光棍,闲事管得还挺宽。”
“就是老光棍才管这闲事儿。”老陈贼笑着。
小杰帮林芳芳开了门。她的203房间几乎就在小杰的房间斜对面。
小杰刚要离开,林芳芳叫住他,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给你吃。”
小杰连忙摆手,后退一步,仓促地说:“那个……水喝完了,放在栏杆边儿上就行,我妈会收拾。”
小杰站在栏杆边,喊了声“妈”,把手里的钥匙串抛出去。
桂香一只手抱着小草,一只手一抬,熟练地接住钥匙串。
桂香一家人在吃饭。
桂香打掉杨大强筷子夹的肉:“少吃点,现在猪肉都4块钱一斤了!”
杨大强只好夹了一片白菜。
桂香把肉夹给小杰:“赶紧吃!我跟你说哦,上课关键就是前15分钟,一定要注意力集中听讲。”
小杰默默地吃着饭。
小杰在写作业,一抬头,隔着窗户,看见酒红色的旗袍在二楼的铁丝架上挂着。
楼下传来老陈夸张的喊声:“哎哟,你俩可回来了!”
老刘憨厚地说:“这雨,下得人差点回不来了。”
老陈故意说:“我看是不想回来吧,带着玉妹妹在外面吃啥好吃的了?”
玉姐娇嗔道:“就是喝了碗胡辣汤。老陈你这喝的什么稀罕玩意儿?”
老陈嘿嘿笑着:“枸杞,好东西!”
“你喝也白喝,还不如给老刘得了。”杨大强插话。
“来点儿?”老陈说。
“不用不用!”老刘慌张说。
众人笑成一团。
“还叫不叫人睡了!”二楼传来一个女旅客不满的声音,粗声粗调的。
夜安静了。
小杰继续写作业,偶然抬头,隔窗看着40多岁胖胖的玉姐袅袅婷婷回到自己的207房间。
墙上的日历牌显示是周四。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铁皮门被撞得咣咣响。
“谁啊!叫魂呢!”杨大强一激灵,开口骂道。
“警察!快开门!”
“哦哦,马上马上!”
杨大强迅速又安静地赤脚跑到一楼楼洞左边挨着的102房间门口,快速有力地敲了几下:“警察,快点!”
杨大强赶紧悄无声息地跑回来,穿上拖鞋,故意抖着钥匙串发出大声,然后磨磨蹭蹭地去开大门,嘴里说着:“来了,来了!”
隆哥迅速跑出房间,顺手带上门。102房间离厕所最近,他直接冲进女厕。
隆哥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么早,居然厕所里有人。
林芳芳正在放下裙摆,惊诧地看着面前的隆哥,脸微微涨红。
隆哥警示地“嘘”了一下,转身单手抓着墙头灵活地攀上去。墙上留下了他的脚印。
隆哥蹲在墙头,低头犹豫了下。
远处传来杨大强打开铁大门和警察的说话声。
林芳芳迟疑了下,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手帕,擦拭着墙上的鞋印。
隆哥看了林芳芳一眼,灵巧地翻到隔壁人家的屋顶,逃之夭夭。
七八个警察冲进来一顿搜。
几个房间有人伸出脑袋看。警察拿着登记簿过去核对。
民警刘军旗问杨大强:“有个叫赵长隆的在你这儿住没?”
“没有……”杨大强作回忆状。
一个毛头警察直接冲进男厕,看了一眼就出来。想要进女厕的门,他犹豫了下,喊:“厕所里有没有人?”
林芳芳走了出来。
一毛头警察问:“里面还有人没?”
“没有人。”林芳芳若无其事地说,暗暗攥着手帕。
警察冲进去了,片刻后出来报告:“没人!”
“有没有脚印什么的?”刘军旗皱着眉问。
“没有!”
“军旗哥。”小杰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站在天桥上喊。
警察刘军旗冲小杰挥挥手,笑了笑。
林芳芳刚要离开,刘军旗喊住她:“你叫什么?”
“林芳芳。”
“从哪儿来的?”
“华州市。”
“华州?华州到我们这儿坐车得七八个钟头吧,你来南坪做什么?”
“来找人。”
“找人?”
“寻亲,寻个亲戚,她昨晚才住进来的。”杨大强插话。
刘军旗打量了一下林芳芳,挥挥手:“行了,你走吧。”
林芳芳刚要离开,忽然又转回身:“民警同志,你能帮着找人吗?”
“找谁?”
“……算了。”林芳芳犹豫了下,离开。
刘军旗看林芳芳上楼,转身说:“杨大强,你给我实话实说!赵长隆在你这里住几天了?”
桂香塞给小杰一块钱,低声说:“早饭去街上吃吧。”
刘军旗板着脸:“你跟我逗着玩儿呢!有群众举报说,看见赵长隆进了如意旅馆。”
“哪个群众?是综合旅馆的王德胜吧?他的话你能听?”
“少跟我闲扯!我就问你,赵长隆有没有在你这儿住?”
“真没有,叔还能骗你?”
“别跟我摆谱,你不就大我几岁!”刘军旗瞪了杨大强一眼。
“军旗哥,我走了。”小杰收拾好东西,边离开边跟刘军旗打招呼。
其他警察憋着笑。
“那敢情不是我跟你爸的关系和辈分在这儿摆着吗?”杨大强笑呵呵的。
“没空扯闲篇,这个102房间是谁在住?”刘军旗指了指102的床铺。
桂香走过来:“一个去贾宋镇买鞭炮的客人,早上5点多就走了,昨晚还跟大强说了好几遍,叫老杨今天早上早点喊他起床。”
“叫什么名字?”
“哦,那啥,你等下啊。”桂香想了一下,似乎没有想起来,转身离开。
林芳芳下楼,从房间门口走过,拿着洗脸盆,盆里是一个沾着灰尘印迹的手帕。她很自然地拐去水池那边。刘军旗瞄了她一眼。
过了一会儿,桂香拿着一个闹钟和登记簿走过来。
刘军旗一看,果然闹钟定的是5点,登记簿上是一个叫王有庆的名字。
刘军旗说:“你知道蒋老三给赵长隆起了个啥外号?独臂刀王!”
杨大强忍不住笑了下,被桂香瞪了一眼。
桂香插话问:“蒋老三欠人的账还了没?”
刘军旗皱眉:“还没还,关他赵长隆什么事儿!他划了蒋老三的胳膊就是伤害群众,就是犯罪!反正情况我都跟你说了,严打时期,严惩不贷!你们要是看见他,赶紧到派出所报案!”
“行,你一说,我们肯定心里有数。”杨大强满口答应。
“我们去下一家旅馆了。”刘军旗离开。
杨大强站在门口喊:“记得给你爸问好啊!”
等着警察离开,杨大强回头看了眼桂香:“这钱不好挣啊!”
桂香说:“这长隆也机灵,啥时自己又换个房间?”
“就这几个房间,都让他换着住个遍儿了。你说还让他住不?”
“认识这么多年,你说呢。他又没杀人,真是的,替朋友讨债,人家没事,他自己倒惹一身骚。回来让他住二楼,201,离邱家那屋顶近。”
“行吧。”杨大强拿过闹钟,“你啥时定的时间?”
桂香:“刚才去拿闹钟时拧的。”
“这闹钟早就坏了,我早都不用了。”
“你不用给小杰用!一会儿你去街上找个地儿修修。”
闹钟忽然响起来,吓了两个人一跳。
小贾在门口仔细地把两个长长的编织袋卷起来,方便出门携带。
老陈问杨大强:“早上咋回事儿啊,闹哄哄的?”
杨大强边扫院子边说:“没事儿,民警例行查岗,现在不是严打吗?”
林芳芳穿着一身素净的旗袍下楼,正要出门。桂香跟她打招呼:“出去啊?”
杨大强注意地看着林芳芳这身打扮。毕竟在小县城里穿旗袍的人并不多见。
林芳芳一笑:“嗯。对了,姐,旅馆晚上几点关门啊?”
“一般11点关门,尽量早点回来。”
“好的。”林芳芳离开。
“你说她是干啥的,穿得跟画报明星似的?”老陈咂了一口罐头瓶,突然问。
“人家是干啥的跟你有啥关系。抬脚,抬脚!”
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女人走过来,女人看着地面。
“住店哪!”桂香热情地招呼。
“老板,还有房间没?”男人问。
“有,想咋住?有单人间、双人间,啥样的房间都有。”桂香看了看男人身后的女人。
女人低头抓紧男人的衣角。
“单间就行,她一个人住这儿。”
“行啊,没问题,咋住都行。住多少天?”
“一天。”男人犹豫了下,“呃,两晚吧,先按两晚算,到时我来接她。”
“两晚上4块钱!”桂香爽朗地说。
男人也不讨价还价,直接掏钱。
“身份证有没有?”
“有!”男人从自己口袋里掏出身份证。
桂香简单核对了下女人和身份证上的照片,女人瑟缩着往男人身后躲了躲。
“为啥来住店啊?”桂香填到“住店事由”那一栏,问。
“家里起火了,登记完没?”男人有点厌烦地问。
“哦,好了。”桂香登记完毕,把身份证还给对方。
男人转身把身份证塞进了女人的衣兜里。
“202房间,走,我给你们开门。”桂香拿着钥匙起身。
老刘和玉姐要出门。老刘跟杨大强打招呼:“我们出去吃饭了。”
“桂香去车站了?”玉姐随口问。
“哦对,叫客去了。”杨大强忙着把热好的馒头端下来。
小杰放学回来,杨大强看了他一眼:“去喊你妈回来吃饭。”
小杰把书包往大棚墙壁上的钉子上一挂。
南关汽车站外的人川流不息,周边饭店的生意很是红火。附近开旅馆的人都在这个时间来招揽生意。
桂香抱着小草,见到拎包的男人,主动上前热情地问:“住店不?干净卫生,还有热水!”
“不住不住。”男人摆摆手离开。
小杰走到车站附近,远处的火烧云晃得他眼睛发花。他揉揉眼,看不清远处的人影。他喊了一声:“妈!吃饭了!”没有人理他。
小杰提高嗓门:“妈!”还是没人理。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大喊,“妈!张——桂——香!”
远处传来桂香的回应:“哎!听见了!在这儿呢。”
桂香招招手,抱着小草慢慢迎过来。
小杰说:“妈,我好像有点近视……”他后脑勺立刻挨了一巴掌。
“叫你晚上早点睡、早点睡,又在被窝里看连环画了,是不是?下次我再发现你偷我手电筒,我揍死你!看瞎了算了!”桂香数落着。
一家人吃着晚饭。
小杰疑惑地问:“妈,刘叔和玉姨为什么要分两个房间住?住一起不省钱吗?”
桂香白了小杰一眼:“关你屁事儿,正事儿没你,闲事儿就显你,跟老陈似的!”
“谁说我呢?”老陈嘴里嚼着,笑嘻嘻地伸进脑袋,“吃啥好东西呢?”
“小杰,给你陈叔开门儿去。”桂香说。
小杰刚要起身。
“不用不用,房间钥匙我都认识,门儿我自己开过了。看看你家吃啥好东西呢。”
“腌萝卜丝儿,尝尝?”杨大强说。
“啧,这有啥好吃的。”老陈从口袋掏出两颗槟榔,“来,尝尝,稀罕玩意儿。”
小杰好奇地问:“这是啥啊?”
“槟榔。”老陈一笑,牙黑乎乎的,“吃完可来劲儿!对了,那‘电影明星’回来了?”
杨大强纳闷:“啥明星?”
“啧,就是二楼那小闺女儿,那电影画片儿上,女的都穿她那样,骚情。”
桂香把筷子一放:“老陈,我们搁这儿吃饭呢,当着孩子面儿,你别在这儿瞎叨叨。”
“行行行,不叨叨了。哎,没劲!我是说,你们吃的这萝卜丝儿,没劲!”
桂香收拾碗筷,走出大棚,准备到水池那儿刷碗,忽然站住了。
老陈和小贾的104房间,堆满了大编织袋,装满了他们倒买倒卖的中药材。
小贾沉默地把袋子里的东西倒腾进另一个大袋子,胸口挂着的玉观音晃来晃去。
“小贾,今天收了啥好货?”桂香亲热地问。
老陈撇撇嘴,对桂香使了使眼色。
小贾低声说:“知了壳,还有点儿蝎子。”
“你们进山了?”桂香惊讶地问老陈。
“可不是,本来今儿给药店送了一批药材,没啥事儿,他非要拐到山王庄和苗沟去收货。昨天刚下雨了,山上尽是泥巴,不好走,他不听!你说啥法儿!”
“苗沟那山都是石头,哪儿来的泥巴!”桂香瞪了老陈一眼。
“反正再怎么折腾,人都不在了,拼死拼活赚再多钱,有啥用?”
啪!桂香踢了老陈一下,瞪了他一眼。
“哦哦,好好,那啥,我多嘴!”老陈闭嘴,又忍不住嘀咕,“要不是我硬把你从村儿里拉出来,你还死在家里号丧呢。”
小贾低头收拾东西,一言不发。
桂香看看沉默的小贾,刚想着说点什么,林芳芳一脸疲倦地回来了。
“回来了?”桂香好奇又友好地说。
“回来了。”林芳芳笑笑,上楼。老陈吐出槟榔,冲着她的背影吹了个口哨。
小杰看着对面,林芳芳走进房间,里面的灯亮了。
林芳芳的身影影影绰绰地倒映在玻璃上。
墙上的日历牌显示是周五。早饭后,小杰戴着眼镜,收拾桌子上的碗筷。
“她是做啥的?”桂香光脚坐在床上,边给小草喂奶边问。
小杰的筷子停在碗里。
“她说是什么服务员。”杨大强吃着馒头,不以为意地说。
“服务员?”桂香怀疑地说,低头看看孩子,继续给孩子喂奶,“有服务员穿成这样的?”
“妈。”小杰说。
“咋?”
“我们老师说暑假要办英语补习班。”
“多少钱?”
“100。”
“这么贵?明天再说。”
“明天周六。”
“给他给他!”桂香用脚推了杨大强一下,“你要是不考上一高,看你爹不揍你。”
“谁说考不上?我当初给他盖这个小阁楼的时候,都找小杰他七爷爷给看过风水。七爷说了,咱家这个造型,就像个飞机,小杰就住在飞机头上,以后还不得直上青云啊!”
“行啊,我就等着小杰以后带着我坐飞机呢。”桂香笑了。
桂香在院子里摊开两个大红塑料盆,用肥皂洗着床单。玉姐站一边嗑瓜子。
“账收得咋样了?”桂香问。
玉姐:“赖着呗,那帮孙子!净等着我请他们喝酒,喝个屁!”
“你和你家那口子行啊,一个送货,一个要账,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桂香笑道。
“要不咋办?我家那口子是个老实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要账这种事得把脸皮撕掉才行,他哪干得出来?”
“叫我说,再要不来,就坐他们单位门口闹去!”桂香出主意。
“不行,生意以后还得做啊!下个月我那口子还得给他们送货呢。我先把上半年的账要回来,以后我是再也不跟那帮孙子打交道了。”
“现在欠钱的都是大爷!”桂香抬头看见林芳芳下楼,“出去啊?”
“嗯,出去。”林芳芳笑了笑,穿着素净的旗袍出去了。
桂香和玉姐对视一眼。
中午放学,小杰跟几个同学结伴而行。
同学们流连在一个小商店前,抢着买零食,冰棍儿、果丹皮和大大卷儿是他们的最爱。
小杰注视着商店老板身后架子上的滑板。
几个同学交换着零食吃,小杰刻意走在后边,跟他们保持一点距离。
男同学方冬冬递给小杰一个果丹皮。
“我不饿,你们吃吧。”小杰有点拘束地推辞。
方冬冬就扭头和其他同学聊了起来。
小杰忽然看到马路对面的林芳芳。马路对面有一个贸易中心,门口有许多摊贩。林芳芳向一个小摊贩询问着什么,然后她挎着一个小包,朝贸易中心的大门走进去了。
小杰远远地看着林芳芳身影消失。
老陈和小贾一早就回来。
“这么快就回来了?”杨大强正在修摩托车,诧异地问。
“刚一启动,车坏了,司机把我们都赶下来了。”老陈郁闷地说。
“那再换一辆车呗。”
“他!他说不去了,说晦气,死活不去。”老陈指着小贾。
小贾不理老陈,进屋收拾他的药材去了。
“真难伺候,上次死活说去的是他,这次死活不去的也是他。”老陈抱怨道。
“这个……有些事是说不准的,谨慎点也好。”桂香把洗好的床单放在另一个盆儿里,打着圆场。
正说着话,林芳芳也回来了。
“今天回来得可早啊。”老陈热情地打招呼。
“嗯。”林芳芳腼腆地笑笑,上楼去了。
老陈看着林芳芳上楼,跟桂香说:“你有没有闻见什么味儿?”
“什么味儿?”桂香嫌弃地瞥眼看老陈。
“臭味儿。”
“我的老天爷啊!”桂香拿着扫帚、簸箕、扫床的条刷和抹布,站在202房间门口,一脸崩溃地大吼。
杨大强抱着小草赶过来:“咋了?”他定睛一看,“哎呀,这整哪出呢!她是大小便失禁,还是故意的?”
桂香愤怒地:“这女的是神经病吧!你看这连拉带尿的,床上、地上整得哪儿都是!我的天,真是要命啊!”
杨大强心疼地说:“这床单、被罩都要不成了吧?”
“你看她把自己糟践的!先给她洗干净再说!”桂香踢了杨大强一脚,“你赶紧把小草给我抱走,别熏着孩子。”
“哦好,那我带着小草去电业局交电费了。”杨大强趁机逃离。
疯女人惊恐地蹲在床上一角,瑟瑟发抖。满屋被她的排泄物弄得一片狼藉。
桂香抚摸着额头,一脸绝望地看着烂摊子。
“桂香姐,我帮你收拾吧。”
“你?”桂香吃惊地回头看着林芳芳。
桂香累得直喘气:“累死了!我这造的什么孽啊!”
林芳芳给刚洗过澡的疯女人梳着头:“这些床单什么的都扔掉吧。”
桂香眼一瞪:“没烂没破的,这扔掉多可惜!那疯子的衣服肯定是没人要了。”
“她衣服我都给扔了。”
“唉,得亏你给她找了几件衣服,我那衣服小,她都穿不上,要不然我只能把大强的衣服找出来给她穿了。”
林芳芳笑笑:“没什么,反正这几件衣服我都不怎么穿了,给她好了。”
桂香欣赏地看着林芳芳:“我发现你收拾房间啥的,还挺上手的嘛。”
“我原来就是干酒店服务员的。姐,你看这个姑娘,其实收拾干净了,还挺俊的。”
“俊是俊,可惜是个神经病。对了……”桂香站起来擦擦手,“这姑娘好像一整天都没出房间,折腾这半天,我去给她下碗面。”
女疯子呼噜呼噜地吃着面条。
桂香和林芳芳把床单搭好。老陈在她们身后喝着茶看着,眼睛滴溜溜地转。
“你去看下那个疯子,别让她又乱拉乱尿了!”桂香给孩子喂着奶。
“哦。”小杰出门。
杨大强摆放着碗筷:“她男人要是今天来了,赶紧叫他领走!今晚就不让她住了!钱一分也别退给他!”
“还退钱?瞅瞅干的这好事,我要叫他掏损失费呢!”桂香没好气地说,“房间几乎全洗了一遍,拖了一遍,光那席子我就刷了三遍!”
小杰上楼,推开202的门看了一眼,疯女人正在睡觉。
小杰下楼时回头又望了望,203的窗户上倒映着林芳芳翻动书页的身影。
日历牌显示是周六。
老陈喝了一口罐头瓶里的水,伸长脖子看了看干活儿的小贾,催着:“快点快点。”
小贾不理老陈,仔仔细细地把手里小袋子的药材全腾到大袋子里,码得整整齐齐。
“腾俩袋子够用就行了,咱是去收货,又不是去联合国开会,弄这么齐整干啥?”老陈说。
桂香揶揄道:“老陈今天的劳动积极性很高啊!”
“啥劳动不劳动的,不就是个二道贩子。”胖胖的玉姐边刷牙边开玩笑。
老陈阴腔怪调地:“玉妹妹刚起床啊,是不是昨晚累着了?”
玉姐脸色一变,咬牙笑着把一缸牙膏水泼过去:“滚!”
老刘从101房间走出来,边走边将几把刷子都装进公文包,见此场面,问:“怎么了?”
玉姐嘴边的牙膏沫都顾不上擦,刚要告状,忽然大笑起来。
“怎么了?”
玉姐指了指自己的头顶。
老刘恍然大悟,赶紧转身进屋。再出来时,他头上的假发片已经戴得周正了,人看起来果然年轻好几岁。
桂香正乐着,忽然有人喊“姐。”
林芳芳走下楼梯,对桂香说:“桂香姐,我想跟你打听个事儿。”
“啥事儿,你说。”桂香亲热地说。
“我听说南坪县好像哪一个地方,有一棵千年歪脖柳,你知道在哪儿吗?”
“你不是寻亲找人吗,怎么又找起树来了?”桂香犯糊涂了。
林芳芳思忖了下:“明天不是周末吗,人不太好找。反正也没什么事,我听说有这么棵老柳树,还挺灵的,就想去看看。”
“哎呀,你说这个树,那我可不太清楚。”桂香想了想,“我跟老杨在南坪县也住了十来年了吧,但你说的那个歪脖柳,我还真没听说过。你们几个知道吗?”
大家面面相觑。
“我知道那个地方。”小贾突然说。
小杰问:“在哪儿呢?”他被方冬冬拽着,在一个狭窄的胡同里走着。胡同里堆着杂物,他们路过台球厅、游戏厅。
“嘘!马上到了。”方冬冬神秘地说。
走到最里面,藏着一个不显眼的门洞。小杰跟着方冬冬走进去。
陈旧的柜台后,一个中年男子懒洋洋地抬头看了两个孩子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翻着手里有点油腻和破旧的画报,上面的女性形态妖艳,衣不蔽体。
方冬冬得意地说:“看!想看什么书都有,我来好几回了!金庸、古龙的小说,《七侠五义》连环画什么都有,还有……”他趴在小杰耳朵边说了什么,然后得意地看着小杰,“借一次才两毛。”
小杰无奈地说:“我没钱。”
“老板,退房。”一老头站在院子里,笑吟吟对着杨大强说。
杨大强斜眼看老头:“你是不是忘了啥东西了?”
老头打量了一下自身,又把旅行包兜着,拉开了个小口,迅速看了一眼:“没有啊,该拿的都拿了。”
“不该拿的呢?”
老头笑容僵住。
“你忘了?前两天你说天热,叫我给你找个扇子。”杨大强直接说。
“哦对对,哈哈忘了,忘了忘了。”老头儿讪讪笑着,打着哈哈,从旅行包拿出一件卷起来的衣服,从衣服里拿着报纸裹起来的长条东西,递给杨大强。
杨大强三下五除二撕掉报纸,唰地打开折扇,上面写着“难得糊涂”。
“慢走啊,欢迎再来!”桂香在一边客气热情地说。
老头儿拎着旅行包赶紧离开。
杨大强在地上啐了一口。
“行了,这种人又不是第一次碰见。”桂香抱着小草说。
杨大强从地上的工具箱里拿起钳子,继续在院子里接电线。他一抬手,红色的内裤边儿露出来了。
“老杨,红裤头露出来了啊。”老刘抱着茶杯说,透过玻璃杯可以看见里面也泡着枸杞。
桂香伸手把杨大强的裤子往上提提:“晚上院儿里一起看电视啊。”
玉姐磕着南瓜子下楼,问了句:“咋了,丢东西了?”
“这回倒没丢,多亏老杨终于长点记性了。这以前丢的也不少了。我一条的确良裙子,老杨的皮鞋,都丢过。好一点的东西都不敢搭出来,稍微错下眼,就被人偷了。”桂香无奈地说。
“我家原来有辆二八自行车,崭新的。就中午,我在登记室眯个眼儿,醒了,车就没了。”杨大强拿起钳子绞断电线的塑料皮。
“唉,现在这世道啊!”老刘憨厚地说。
桂香:“我们路对面的春风旅馆更夸张,家里刚添个彩电,不知道被哪个住店的旅客用床单被罩那么一裹,弄个绳子系着,就从楼顶给吊下去,偷跑了。现在他家房顶墙头上全糊的是啤酒瓶碴儿。”
“这就是你不买彩电的原因啊!就你家这黑白电视,从我在你家开始住,看了多少年了,赶紧换一个吧!”老陈边在门口把几捆茅草根铺开晾晒边吐槽。
“你赶紧掏钱,我现在就去买一个!我家这楼房刚盖好,哪有闲钱?有钱我们自己还住什么大棚?”桂香不满地说。
玉姐帮腔:“老陈,你这茅草根儿铺这儿碍事不?怎么不去楼顶上,那地儿敞亮,日头也好。”
“小贾在楼顶呢,牛黄有点潮了,今天天儿好,晒晒潮气,也晒晒小贾那张丧气脸。”老陈说。
“啧!”桂香瞪了老陈一眼。
“啧啥啧,要不是我,他就跟这药材似的,早在家里发霉烂掉了。”老陈一副功德圆满的救世主模样。
“你也就是看人家小贾老实,跟你搭伙儿做买卖不计较,装啥子好人!”玉姐吐了一口瓜子。
“我那是带带他!好歹也算是他师傅!要说他媳妇儿也是,喝农药也就算了,还非死在自家屋里,晦气!房子叫人住也住不成,卖也卖不成。”老陈嘟囔着。
“都是苦命人,你少说两句吧。”玉姐踢了老陈的药材一下,几块茅草根被踢开了。
“哎哟,你踢啥!”老陈抬头,发怒了。
“踢了怎么了?你这不都是些假药嘛,什么何首乌是红薯干儿,人参是萝卜干儿,还有那什么五味子,是不是山上的野葡萄装的?”
“老——刘!”老陈怒气冲冲站起来,瞪着老刘。
老刘赶紧回房间。
玉姐得意扬扬地说:“哎呀,你叫唤啥?都在如意旅馆住这么久了,你这点儿事,还用老刘告诉我?真的假的,你可小心别吃死人,那可就缺大德了。”
老陈怒发须张,刚要发作。
啊——杨大强被电打了一下,惨叫一声。
小杰跟方冬冬道别。
“一天两毛,记住了!看完直接去书店还,千万、千万别让你爸妈发现你看小说!上次我妈撕了我一本《窗外》,老板扣了我五块钱!”
小杰点点头:“知道了。”
方冬冬离开。
小杰翻开挎包看了一眼,谨慎地往家里走去。
林芳芳一进门,就看见桂香在忙。
桂香一手拿着钥匙串,一手抱着孩子,在给新来的旅客介绍登记室对面的房间:“我们这个店离车站最近,坐车方便,出门就是饭店,吃啥都有。”
林芳芳拎着水果和糕点,看桂香挺忙:“香姐,我来替你抱会儿孩子。”
“啊行,谢谢啊!”桂香感谢地笑笑,把小草递过去,继续跟旅客说,“我这店里,老客多得很,有的都住五六年了,你尽管放心,安全得很。”
大家正在看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
杨大强忙着倒开水。
小杰走进院子。
杨大强喊住小杰:“给楼上205送壶开水。”
“你的开水。”小杰放下保温壶就要离开。
正俯身收拾床上东西的房客突然叫住他:“哎,小孩儿,等下。”
小杰转身看着对方。这是一个长相憨厚的伯伯,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色衬衣,领口袖口稍微发黄。
伯伯一脸和气地:“上几年级了?”
“初二。”
“哎呀,一看就是个学习好又聪明懂事的孩子。”伯伯笑眯眯的,靠近小杰放低声音,“你们这店里,有什么服务没有?”
“服务?什么服务?”小杰纳闷地看着伯伯。
伯伯看了看小杰的表情,似乎真的一无所知,便有点谨慎地说:“就是,有没有姑娘?”
“姑娘?”小杰似乎明白了什么,脸涨得通红,立马说,“没有。”
小杰转身要离开,男人立马拉住他:“诶诶,别急。”他掏出5块钱往小杰手里塞,“你帮伯伯去街上找个姑娘,这个钱就归你了。”
“不要。”小杰挣扎着拽回手,执拗而又仓皇地离开。
“哎你这孩子,真不懂事儿……”
小杰刚要走进大棚,听见里面有人在唱歌,站住。林芳芳的歌声传了出来。
林芳芳正抱着小草唱歌给她听,曲子有点古风的味道:“四月秀蔓,五月鸣蜩,六月精阳,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小杰站在大棚门口听着。
院子里,众人正在看电视。电视上播放着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白素贞和小青在西湖寻找许仙。
“站这儿干吗呢?”桂香奇怪地看了儿子一眼,掠过他,径直掀开大棚帘子。
小杰跟了进去。
桂香接过孩子:“芳芳,谢谢你啊!这旅店生意就是天越晚,人越忙,我今儿连车站都没顾上去。对了,你吃饭没?”
林芳芳笑着说:“吃过了。”她拎起水果,递过去,略微有点羞涩,“香姐,这个是送给你们的。”
“这是干啥?”桂香惊讶地。
林芳芳犹豫了下:“我……我有点事儿想找你们帮忙。”
“啥事儿,你说,弄这么客气。”
“我想问下,小杰明天有没有事,我想让他陪我去一趟留山铺。”
“留山铺?就小贾说的那地儿?”
“嗯。我有点人生地不熟的,怕找不到地方。”林芳芳尴尬地笑了下。
“小贾一说那地方吧,我有点印象,好像是有点偏,但是小杰明天还要上英语补习班……”桂香犹豫。
“妈,英语补习班是暑假里才开始的。”小杰突然插话。
桂香尴尬地瞪着儿子。
小杰翻着手里的连环画,抬头看了对面一眼。窗户上可见林芳芳收拾东西的身影,还有她哼唱的曲子,跟刚刚哄小草唱的那首曲子几乎一样。
小杰辗转反侧。
日历牌显示是星期日。
林芳芳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裤,挎着一个小包。
老陈低声对刘叔说:“干她们这行当的,周末还休息?”
老刘低头,用小刷子粘一点糨糊,给自己的大刷子贴商标,没吭声。
杨大强抱着小草,有点担心地说:“知道怎么坐车吧?”
小杰快速地说:“知道,小贾叔叔都跟我说过了。”
杨大强从口袋里掏出2块钱,递给小杰:“身上带点零花钱啊,出门有点眼力见,别把你芳芳姐给弄丢了。”
林芳芳笑了:“大哥,你放心吧,我带着钱呢,我会照顾好小杰的。”
“拿着吧,万一用呢。”
玉姐帮老刘把贴好商标的刷子放进透明包装袋里,笑道:“芳芳妹子问桂香喊姐,这小杰又问芳芳喊姐,你们这辈分够乱的!”
桂香拿着抹布和扫帚、长柄簸箕从二楼走下来,笑着说:“随便喊,这讲究个啥,咋舒服咋喊。”
“行,小杰怎么喊都行。桂香姐,那我们走了,下午就回来。”林芳芳笑说。
林芳芳和小杰离开。
玉姐走到桂香身边,暗示地说:“你这么就让小杰跟她走了?你不怕她是人贩子?”
桂香若无其事地说:“我刚瞅过她房间了,行李都在,还有收音机,看着挺值钱的。”
“你心眼挺多的啊!不过,我前两天逛街,看见这个姑娘钻贸易中心里边儿了。你没忘吧,贸易中心前几天刚被扫过黄,那里边儿都有干啥的,你没点数?”
老陈一脸“果然如此”的模样,抱着罐头瓶得意地离开。
杨大强和桂香有点吃惊,稍稍有点担忧的样子。
玉姐看了看桂香手里的簸箕,里面有一堆卫生纸,揶揄地笑着:“楼上205房间的?”
桂香一脸嫌恶:“可不是?”
玉姐笑道:“怎么样,我就跟你说了,那家伙可不是老实人。”
老旧的客车摇摇晃晃,车内散发着陈年旧套子被汗水腌透了的味道。司机偶尔喝两口水,那水壶看起来是个巨大的塑料瓶,外面黑乎乎的。
小杰右边是个呼呼大睡的中年男人,嘴巴对着上空微微张开,喉咙发出奇怪的呼噜声。
小杰看向左边,闻到林芳芳身上有种好闻的味道,这味道跟妈妈身上那种棉油皂的气息不同。
车身晃动了一下。小杰的身体撞了林芳芳一下,他立即坐正。
林芳芳赶紧转头问小杰:“撞到了?”
“没事,没事。”小杰不好意思地说。
林芳芳摸了摸小杰的头:“晕车吗?我带了清凉油。”
“不晕。”
林芳芳笑了笑,看向车窗外。
七月份了,庄稼地里的玉米都快成熟了。
“你们放麦假了吗?”林芳芳随口问。
“放过,上上个月。”
“哦,你家有地吗?”
“没有,我妈会带着我去外婆家割麦子。”
“你会割麦子?”林芳芳低头看小杰,饶有兴趣地问。
“我有风湿团,一碰麦子,胳膊就特别特别痒,所以我妈都叫我坐地边儿,给他们磨镰刀。”
“你会的还挺多。”林芳芳笑着。
“你昨天给小草唱的是什么歌?”小杰大着胆子问。
“昨天?哦,那个啊,那是我随便唱的,原来是《诗经》里的一首诗。”
“《诗经》?”
“一本很老的书,里面全是诗歌。”
“比李白、杜甫还要老?”小杰一本正经地问。
“对,比他们还老。正月开岁,二月绀香,三月桃良,四月秀蔓,五月鸣蜩,六月精阳,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十月获稻,葭月潜龙,腊月嘉年。我昨晚唱的就是这个。”
“七月流火?说的就是现在吗?”
林芳芳笑着说:“古代的七月,是指农历七月,按现在算,要等到下个月了。七月流火,意思就是天气从最热的时候,要慢慢开始降温了。”
“嗯,你懂得真多。”小杰羡慕地说,若有所思。
林芳芳一笑,脸上露出一丝神采:“我之前在华州大学,经常去听老师们讲课。”
“你是大学生吗?”小杰眼前一亮。
“不是,我在华州大学的学术交流中心……”林芳芳顿了一下,“当服务员。”
客车停在一个山路岔口,等到人下得差不多了,车就开走了。
“这是……”林芳芳问。
“碾盘庄。”小杰胸有成竹地回答。
“留山铺、留山铺!去留山铺的赶紧走了啊!车位有限,坐满就走!”一个汗衫卷到肚子上面的中年男人过来吆喝着。
三轮车沿着逶迤的山路,摇晃着前去。
林芳芳和小杰坐在小车厢里,抓着生锈的车架。头顶是墨绿色的帆布车篷。
林芳芳和小杰看着远处掠过的山。
七月份,山中绿意还算盎然,路两边的野花快速地向后方奔去。
有只蜜蜂似乎要扑过来,小杰赶紧站起来去挡。所幸那只蜜蜂绕一圈就飞走了。
大柳树枝叶葱茏,香火繁盛。枝条上挂着各种红色布条,黑色的墨水写着凡人的祈愿。因为长年累月地焚香,树前天然堆起一人高的香灰山。这天乡民似乎格外多,一些老太太跪下虔诚磕头,在山腰插上香束,山脚也堆着元宝和火纸。一些小商贩也趁机在附近卖起了香火、火纸、捏糖人等物件。
“人这么多啊!”林芳芳给司机掏钱,有些吃惊地说。
“今天是观音菩萨的什么成道日,所以人比平时多些。”司机不以为意地。
“老板,这个多少钱?还有这个如意结。”林芳芳从挎包里掏出小钱包,里面全是零钱。
林芳芳把如意结装好,去拜了香火。回头一看,小杰也在对着老柳树磕第三个头。
林芳芳笑道:“你也信这个?”
小杰老老实实地说:“我妈说过,逢佛必拜,神仙不怪。”
林芳芳笑着问:“吃不吃冰棍?”
“不吃。”
小杰吃着冰棍,跟着林芳芳看着庙里的供奉。
三圣庙离大柳树不远。院子小,却是方正。庙内院子摆着几盘绿油油的盆栽,院子中心搁着一个巨大的水缸,几尾金鱼在睡莲之间嬉游。
大殿里,两个老太太趴在蒲团上,恭敬地拜着。一侧的老和尚随着她们的叩拜,敲响木鱼,念着佛号。
见林芳芳进入殿内,老和尚走过来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
林芳芳连忙双手合十,弯腰致意。
小杰看看林芳芳,也跟着双手合十。
“师父,这里面为什么供着这三个神仙?”林芳芳问。
“这三个神仙各管一摊儿,各有各的分工,就跟城里的那些个不同单位,都有不同分班儿。”老和尚乐呵呵地说。
“他们都分别管什么?那考高中谁管?”小杰好奇而认真地问。
突然一个小孩儿跑进来大叫:“大伯,你养的猪拱了俺家的菜园子了!”
“天宝又从猪圈儿跑出去了?我去瞅瞅!”老和尚连忙跑出去。
林芳芳跟小杰走出来。
老和尚正牵着一头老母猪,绕过庙门往后方赶,他边赶猪边训斥它:“你怎么又偷吃别人家东西?小心总有天被人捉了吃杀猪菜!”
小杰笑出声。
“你笑什么?”林芳芳问。
“我觉得他有点儿像我妈。”小杰小声说。
林芳芳一想,跟着笑了。
“大爷,你好,我想打听下,附近有没有一家人,叫周兴的?”小杰跟一个大爷打听着。
林芳芳远远站在一边,注意地看着打听的动态。
大爷抽了一口烟袋锅,慢慢摇摇头。
大柳树附近大多数是老年人和小孩儿,小杰接连问了几个人。终于,一个靠着墙根晒太阳的老婆婆抬起满是褶皱的眼皮,说:“你说的……是不是周家老二?”
小杰回头看看林芳芳,她往这边张望着,好像没听到老太太的话。他只好含混地说:“嗯,是吧。”
老婆婆指了个方向:“出去好几年了。顺着这条石头路往下走,到河边,拐过一片菜地,就是他家了。”
林芳芳和小杰沿着村子的石路往前走,进入到山村腹地。
留山铺是个石头村,石头房子,石头桌椅,石板垒成的桥和路。阳光从高高的石墙头铺泻下来,照得石板路明晃晃的,两边石墙缝里长出了茂盛的野草,招摇地随风晃动。
沿着石阶而下,林芳芳对小杰说:“小心点儿啊。”他们已经走到石路尽头,面前是一条清澈的河流潺潺流动,滋养着河水两岸的田地。
老宅大门紧闭,门上挂着一把铁锈色的大锁,衬托得这间不大的瓦房更加落败。门口旁,石头砌成的花坛里,月季、栀子花等旺盛、烂漫地开放着,几乎掩映住半个宅门。
小杰看了看林芳芳。她看起来并不沮丧,摸着花朵,依然是好奇和喜悦的样子。
小杰转头看着身边的长豆角架子,豆角长势不错。
摊贩指了下方位,林芳芳直起身子,一眼就找到了周兴奶奶摆的摊子。
周兴奶奶长得慈眉善目的,她包着棕色的棉布头巾,盘着小脚坐着,身边立着一根山木做的拐杖,脚边地摊儿上摆着栀子花和长豆角。
“闺女,要点啥?”周兴奶奶和气地问。
林芳芳蹲在摊子前,眼睛闪亮地看着奶奶,微笑着,那表情又像激动得要落下泪来。
小杰站在林芳芳身侧,疑惑地看着她那激动和喜悦的表情。
林芳芳看着奶奶,拿起一朵花,温柔地说:“奶奶,这花儿咋卖啊?”
“这花儿1毛钱两朵,戴在头发上,又香又好看。”奶奶看着美丽的林芳芳,笑着说。
“豆角呢?”
“5毛钱一斤。自家地里种的,河水淘过的,干净。”
林芳芳把花儿放在鼻子边闻了闻,笑了:“这花儿真香。”
林芳芳抱着一拢栀子花,十分开心的样子。
小杰则抱着一兜子长豆角。他看着林芳芳,弄不明白她跑这么远难道就是为了买这些豆角?
“芳芳姐。”
“嗯?”
“你要找的那个人,叫周兴吗?”
“嗯。”林芳芳脸上露出一丝羞涩,她眼睛明亮地看着小杰,“我唱的那首《诗经》,就是他教的。”
“哦……他是你老师吗?”
“嗯。”林芳芳羞涩地笑了。
“中午豆角焖面,晚上炖豆角,今天跟豆角干上了。”杨大强吐槽。
“吃吧你!又不要钱,哪儿那么多话?”桂香找出一个有点豁口的搪瓷碗,盛了点豆角,压了一个馒头,“小杰,给107房间端过去。”
“哦。”小杰接过碗。
大院里所有人都在看电视剧。
玉姐跟刘叔亲昵地靠在一起。刘叔给玉姐扇着蒲扇,玉姐磕着瓜子。
小杰穿过院子,朝107房间走去。
老乞丐接过小杰的碗,一个劲儿说“谢谢”。他从身上的口袋里摸出几张1毛、2毛的钱,递给小杰:“这是今晚的那个……住宿费。”老头低声说,又迅速补了一句,“别嫌钱脏啊!”
小杰转身的刹那,看见老乞丐用手直接抓着馒头和豆角吃起来。
小杰把钱放在饭桌上。
“啧,这钱都是要饭要来的吧?都不知道脏成啥了。”杨大强有点嫌弃。
“钱哪有脏的?人家也算是凭劳动换来的。”桂香把钱装进口袋。
“今儿这天怎么有点闷热啊!”杨大强嘟囔了一句,干脆地脱掉衣服,松了松裤腰带,红内裤边儿又露了出来。
周围安静,所有人都已入睡。
小杰从床头拿下一个易拉罐,盖子是套在上面的,轻轻一抠就掉。他把今天父亲给的零钱装进罐子里。
透过窗户,小杰看向对面林芳芳的窗户,上面映出了如意结和栀子花吊起来的模样。随后,她房间的灯灭了。
小杰跳到床上,从枕头下摸出一本小说,封皮上写着《陆小凤》。他打开手电筒偷偷看起来。
忽然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小杰犹豫了下,直起身子脑袋伸到窗户边望过去。
林芳芳房间的门已经被悄悄地打开了,一个男人的身影正准备进去。
小杰一蒙。那个男人穿着一件红短裤,小杰迅速扫视了一下自己的房间,拎起书桌旁边的一个保温壶,从窗户抛了出去。
保温壶飞过天桥,摔在院子中间发出巨响。
楼上传出受惊女疯子尖厉的叫声。“红裤头”赶紧从林芳芳房间跑出去,匆匆溜走。
一些旅客被惊醒,惊恐地出门来看,院子里一时有些躁动。
桂香哄着哭闹的小草从大棚里走出来,大声吆喝着安抚众人:“没事没事,有客人做噩梦了,都睡吧睡吧,明天一早还赶车呢。”
杨大强从男厕所跑过来,边提裤子边慌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桂香打量了杨大强一下,皱眉看看楼上:“你抱着孩子,我上去看看。”
小杰机警地矮下脑袋,听见楼下动静小了,才偷偷伸出一点脑袋看看外面。他看着母亲桂香上楼进入202房间,过了一会儿才出来,似乎已经安抚了女疯子。
被惊醒的林芳芳走出房间,困惑地看看敞开的屋门。
桂香和林芳芳低声交流了几句。林芳芳摇摇头,表示一无所知,就回房间休息了。
桂香看向小杰房间的方向。
小杰赶紧躲起来。等他偷偷伸出一点儿脑袋时,桂香已经下楼了。
小杰跳上床躺下,瞪着眼盯着天花板,胸口快速地起伏着。
日历牌显示是周一。
“你个败家子!你也发疯呢!”桂香边搭着刚搓洗好的内衣和袜子边怒骂着,“上个厕所,能把茶壶碰倒?你咋不上天呢!”
小杰垂头丧气地扫着地,把院子里的碎碴儿扫起来。
“饭做好了。”杨大强过来伸手,“来,我扫,你赶紧吃了饭上学去!”
小杰执拗地一挣,自己扫着。
杨大强一愣。
桂香冲过来,气恼地一把夺过小杰手里的扫帚:“滚滚滚,吃饭去!”
小杰死死地盯着杨大强。
杨大强半口馒头噙在嘴里,被儿子盯得浑身不自在:“不是,你这小子,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我,干啥呢,长针眼啦啊你!”
小杰吃完最后一口饭,重重把碗一摔,恶狠狠地瞪了杨大强一眼,离开。
杨大强莫名其妙,忍不住发怒:“长脾气了!反了你!”
小草被吓哭,杨大强赶紧低头哄女儿:“哦哦,爸爸是在说你哥,不是在说你哦!乖乖,不哭了。”
语文老师在上课,小杰心不在焉地看着课本。
方冬冬贼笑着悄悄推过来他的课本让小杰看。他把书本上杜甫的形象插画,用红色复写笔画上了胸罩和短裤。
小杰烦躁地用胳膊一顶,方冬冬的书飞了出去。
方冬冬慌忙去捡。
“方冬冬、杨小杰,你俩干吗呢?”语文老师发觉,大声训斥。
小杰挎着书包回来,瞄了院子对面一眼。
“去车站喊下你妈。”杨大强在厨房里喊了一声。
小杰没回应,直接进大棚,然后走出来。
“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去车站喊你妈回来吃饭!”杨大强提高嗓门。
小杰走到院子对面,干了点什么,就转身出门了。
忽然院子上空传来玉姐的惊呼声:“老杨!起火了!”
杨大强赶紧冲出来:“咋了咋了?哪儿呢?我……”
院子对面的晾衣铁丝上,杨大强的红短裤从裆部烧了起来。
杨大强抓住红短裤的一角拽下来,把火跺灭,捡起来一看,裆部烧没了,臀部也烧了一个大洞。
“咋整的!”杨大强大吼。
“在英国爱丁堡,科学家通过遗传工程技术培育出世界上第一只转基因公鸡。这一科研成果,为培育使生下的鸡蛋里含有极其贵重药物成分的母鸡创造了条件……”电视上播出英国培育出第一只转基因公鸡的新闻。
“这转基因太厉害了!想让这鸡有啥作用就能有啥作用。那要是人也能转基因了,是不是能让这人当官就当官,想当医生就当医生?”刘叔惊奇地说。
“对,人要转基因了,想变双眼皮就变双眼皮,想不秃头就一根毛也不会掉。”玉姐爽朗地笑了。
“叫我说,这吃到肚子里的东西,还是老老实实种出来、养出来的好,这叫顺其自然。”桂香抱着一团毛线,手里忙活织着。
“对对对,要不然老天爷为什么不叫鸡身上多长几条腿,那就不愁鸡腿吃了。”玉姐说,“桂香,你这织什么呢?”
“这不想着等入秋了,把我毛裤拆了,给小杰添件毛衣。”桂香说。
“去买一件得了,织着多费劲。”玉姐说。
“买的哪有织的暖和。”桂香笑道。
“那你记得也给老杨织条红内裤。”玉姐打趣着。
众人大笑起来。
老陈拍腿大笑:“顺便也给我织一条!”
杨大强无奈地抽烟:“也不知道得罪哪个旅客,整我这一道。”
小杰正在用手电筒看小说,这次换了一本《基督山伯爵》。忽然,有人敲门。
小杰赶紧把手电筒和书本藏起来:“进来!”
林芳芳推门而入:“小杰,睡了吗?”
“芳芳姐?”小杰坐起来。
林芳芳好奇地看了一下小杰的房间,眼神落在墙面的海报上:“你会玩滑板?”
“还不会。”小杰老实地说,“等我买了滑板,就可以学了。”
“哦。”林芳芳随手翻了翻桌子上的课本,“小杰在哪个学校上学啊?”
“南坪七中。”
“七中?”林芳芳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小杰,“小杰,你能不能帮姐姐一个忙?”
“能!”小杰坐直身体,抿紧嘴唇,一脸正义使命感。
“你都不问问啥忙,就要帮我啊!”林芳芳笑了。
大家正热闹着,隆哥从楼上走下来,在后边儿随意坐下。他胳膊上新包扎的白色纱布异常显眼。空气明显凝固了些。
杨大强摸出烟盒,给隆哥让了一支烟,隆哥接过来夹耳朵上。
杨大强逗着小草玩儿,小草抓着一朵栀子花,玩着玩着要往嘴里塞。杨大强赶紧把花扒拉下来,扔在地上。
花儿掉在了地上,小贾随手捡了起来。
老陈低声跟小贾说:“明天又要进山里了,晚上跟哥出去松快松快。”
小贾不理老陈。
老陈有点不满,凑过去闻了闻小贾手里的花:“哟,还是野花香吧,看上那小闺女了?”
小贾反感地瞪着老陈。
老陈嬉皮笑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事儿,她也算不上天鹅,顶多就是个野鸡吧。”
忽然一把尖刀伸过来,贴住老陈的脸,一个断臂伸到他眼前。
隆哥声音阴沉地从老陈耳后传过来:“老哥,我这个胳膊结痂了,有点痒,你给我挠挠。”
老陈一动不敢动。
林芳芳从楼上下来,笑着说:“你们在看什么呢?”
杨大强抱着小草,赶紧劝道:“厨子的刀,都是切菜的,不切人啊哈哈……”
隆哥犹豫了下,默默放低手,藏起刀,无声地起身走开。
小贾也起身离开。
老陈尴尬地嘟囔了句:“哎呀,茶凉了,喝不了。”他起身假装回房间去倒热水。
玉姐笑着说:“老陈,你这嘴贱的毛病就改不了,该在地上使劲擦擦!”
桂香招招手,打着招呼:“芳芳,过来坐,这儿有凳子。”
林芳芳坐下,拍拍手,逗着杨大强怀里的小草:“小花猫,喵喵喵!”
小草冲林芳芳伸手,林芳芳接过小草抱着。
杨大强乐着说:“看小草跟她亲的!”
桂香赶紧从林芳芳手里把小草抱走,斥责杨大强:“这孩子还没把过尿呢。”
林芳芳愣了一下,好脾气地笑:“没事儿,反正一会儿我也要换衣服了。”
玉姐有深意地看了桂香一眼,笑眯眯地问:“芳芳,我昨天看你在贸易中心转来转去,买啥好东西呢?”
正写着作业的小杰,听见玉姐的提问,一骨碌爬起来,扒着窗户往下看。
“找人啊。”林芳芳随意地回答。
“找人?去哪儿?找啥人?”玉姐盯着林芳芳,又瞄了桂香一眼。
林芳芳笑着说:“贸易中心后面不是有个南坪六中吗,我去那儿看看。”
桂香和玉姐又对视了一眼。
桂香说:“你要找的人在六中?”
“不在。”林芳芳老实地说。
“男的?”玉姐问。
“嗯。”
“是你啥人?”玉姐接着问。
林芳芳犹豫了下。
“中学还能是啥人?肯定是她老师呗!”桂香笑说。
林芳芳含糊地“哦”了一声。
“是你老师吗?”玉姐感到有点奇怪,“你找他做什么?”
“哎呀!”桂香把小草举起来,她腿上是一摊热乎乎的尿迹。
字幕:周二。
中午放学,小杰跟几个同学走出来,一眼就看到校门口站着的林芳芳。
林芳芳张望着。她看见小杰,开心地笑着招手。
小杰走过来。
“你们学校这么偏啊?”林芳芳用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
“对啊,我们学校不太好,所以就是有点偏。”小杰挠挠头。
林芳芳笑了:“谁说地儿偏的学校,就是不好的学校啊!”
小杰老实地说:“反正我们学校是县里倒数。”
林芳芳笑着摸摸小杰的头:“啥学校都有好学生、坏学生啊!”
“芳芳姐,我帮你问过了,那个周兴老师,是初三(4)班的语文老师,他教室就在我们班楼下。”
“哦,他今天有课吗?”
“她男人今儿没来?”桂香抱着小草哄睡,抬头问。
“没有。”杨大强扫了一眼202房间,疯女人躺在床上角落里,玩着衣服上的扣子,痴痴憨憨的。
“说好两天就来的,他不会不来了吧?把这女人丢给我们养吧?”桂香怀疑地说。
“再等等,说不定晚点就来了。”杨大强安慰道。
林芳芳略有一点儿失望地看着校门,她低头对小杰说:“走吧,我们回家吧。”
两人一起往前走。
“着火?”桂香吃惊地。
“那个男人就是这么说的,是不是他家里还没收拾好,所以没顾上来接这个女的?”大强在水池边洗手。
“嗯……”桂香沉吟着,看了看楼上202房间。
林芳芳抱着一本书站在旅馆楼顶,看着不远处的南关汽车站大院。出门的,回家的,车站里人来人往,车进车出。
林芳芳发着呆。她身后的葡萄架上,半熟透的紫色果实已经肥嘟嘟的,却没有人顾得上摘。
小杰放学一回来,就去敲林芳芳房间的门。
林芳芳开门就问:“确定了是明天?”
小杰坚决地点点头:“嗯!我问了他们班的同学。”
“好!谢谢你!”林芳芳高兴地说,“等下!”
林芳芳折回房间。
小杰躺在床上,转动着手里削得几乎完美的苹果,仔细端详着。在他有限的生命里,这还是他第一次吃削过皮儿的苹果。他认真地咬了一口:“嗯,好像是比没削过的好吃些。”
杨大强端着菜盆和馒头走进来:“别吃了,先吃饭。”
小杰把苹果放到一边儿,拿起一个馒头,抬头说:“妈。”
“嗯。”桂香正在给小草喂熟蛋黄。
“你会不会削苹果皮儿?”
“不会!忙死了天天都,哪有空削那玩意儿。呶,你把这些蛋清都吃了。”桂香把剩下的熟蛋清一股脑儿倒在小杰碗里。
万籁俱寂。
小杰用手电筒看着书,听见对面有歌声传来。他伸出脑袋,透过窗户看向对面。
模糊的花玻璃上,林芳芳似乎在照镜子,哼唱的古曲若有似无地飘过来。
字幕:周三。
上午第三节课下课铃声响起。教学楼三楼,初二(4)班教室里的学生们欢呼着,熙熙攘攘、推推搡搡急切地要下楼去。
下到二楼时,方冬冬神秘地跟小杰低声说:“我又借了一本香港画报……”
两人准备一起拐弯时,小杰突然停住,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二楼的初三(4)班教室后门口,林芳芳亭亭玉立地站着,一身酒红色旗袍非常显眼。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光芒闪烁。
林芳芳对面似乎站着一个男人,但男人的脸在教室门框里,一时看不到。
“我忍不住,就是想来看看你上课的样子。”
小杰被方冬冬拽下楼的最后一瞬间,听到林芳芳说出这一句话。
教室里,学生在上课。小杰的眼睛却看向窗外。他远远看着学校门口外那件显眼的红色旗袍。
在学校门口,小杰老远就看到林芳芳。
林芳芳似乎看到了小杰,眼睛一亮。
小杰挥挥手,刚要走过去,一个男人已无意地抢在他前面,迟疑着朝林芳芳走过去。
小杰从侧后方看不清男人的长相,他只能看见男人戴着的黑色眼镜框,蓝色的衬衣面料高档光洁,一丝褶皱都没有。男人的耳边长了一颗痣。
男人站在林芳芳跟前,看起来比较冷静,身体略微僵硬。
林芳芳举起手帕要给男人擦脸,男人就势挡住,并顺势接过了手帕。
两人交谈了几句,林芳芳点头,转身率先往前走。
男人用手帕假装自然地掩面,左顾右盼了下,不远不近地跟着。
林芳芳走在最前面,她那件红色的旗袍像一团红云飘在最前面。男人跟在后面,后背像猫一样微微弓起,似乎充满了戒备。
林芳芳忽然站住,笑吟吟地回头看着男人。
男人警惕地站住,侧过脸,并不走过去。他拿起路边摊上的桃子看看,仿佛在挑拣水果。
林芳芳迟疑了下,转身继续往前走。
“我再看看。”男人对小摊贩送出一个笑容,斯文地放下水果,慢腾腾地跟上去。
小杰远远地跟在后面。
夕阳余晖给小广场染上了浓郁的金黄色,每个人都看起来岁月静好,一派祥和。
“周老师,下班了?”一个学生家长跟周兴打招呼。
“哦呵呵,下班了。”男人仓皇而礼貌地扶了扶眼镜,回应着,眼睛的余光看着远处的那“一团红云”。
“今天我新卤的羊脑,热乎的,给你老丈人带点儿?”对方掀开跟前的锅盖,冲周兴。
“不了,今天没带钱,明天,明天再说。”
“什么钱不钱的,我送你几个,只当我孝敬你老丈人的!”对方世故而热情地说,熟练地扯下一个塑料袋准备装几个。
“不用不用,明天再说。”男人慌忙摆手,赶紧离开。“红云”已经飘远了,他要跟上去。
林芳芳和男人远远地一前一后,走过小广场。
广场上散步的,甩鞭的,跳皮筋的,还有小孩举着棉花糖追逐打闹,像平时的每一个傍晚一样温馨祥和。
有人支起了卡拉OK的摊子,一个大电视、CD机和两个大音箱就是全部装备。
小杰在摊子前站住,看着中年男人唱歌时陶醉的表情。
壮实的中年男子握着麦克风,扯起嗓子吼:“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我无法把你看得清楚,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感觉进入了层层迷雾……”
电视里播放着《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的MTV,老刘和玉姐在开心地跳着交谊舞。
老陈嘎嘎大笑:“玉妹妹,老刘的手是不是像刷子一样柔和?”
玉姐气得脱下鞋子砸过来。
众人笑成一团。
林芳芳走进来,桂香刚想打招呼,看到她后面一个男人,外表看起来体面,却鬼鬼祟祟地用手帕遮了脸。
男人怪异的样子引得众人注视。
林芳芳敷衍地对大家笑笑,直接上了楼。男人低头匆匆跟了上去,进了她的房间。
老陈撮着牙花子,斜睨着小贾说:“你看看,我说得没错吧。”
小贾冷冷看了老陈一眼:“关我什么事儿,关你什么事儿。”小贾一转身回房间了。
小杰背着书包回来。
老陈抓过小杰问:“小杰,你看见这个男人是哪儿拉来的了?”
小杰不满地:“我要去写作业了!”
老陈怂恿地:“对对对,你上去,听听,看他们干些啥。”
小杰不满地瞪了老陈一眼,上楼。
玉姐轻轻碰了桂香一下,低声说:“她在你这儿做生意,脏不脏?”
“她不是……”桂香脸色有些难看地瞥了一眼楼上。
小杰边写作业边透过窗户看着对面。他看到隆哥从202房间走出来,单手点燃一支烟,靠在自己门口,眯眼看着远处。他还看到老陈走到楼梯那儿,似乎想上楼看看,但一抬头,似乎跟隆哥打了个照面,立马拐弯去水池边儿上假装洗手了。
林芳芳的房门紧紧关闭。
隆哥面无表情地俯视着,看老陈灰溜溜离开,抬头吐出了一口烟圈。他瞥了一眼林芳芳房间的窗户。窗户并没有紧闭,隐约可见那个男人的一点儿侧面——耳朵上一颗痣。
“热吗?”房间里传出林芳芳的声音。
林芳芳看周兴在擦汗,准备给他倒水。
“不热。你怎么来了?你们最近不忙吗?”男人擦了擦脸上的汗,客气疏离地说。他坐在门口的椅子上,背对着门窗。
“7月份大学里一般都没什么事,不怎么忙。”林芳芳倒着水,动作停顿了一下,“我辞职了。”
林芳芳转身把水杯递过去:“喝水吧。”
水杯递给男人后,林芳芳有点局促地左右看了看,似乎一时不知道坐哪儿。她看到了床,慢慢且乖巧地坐在床上。她仔仔细细地望着对方,克制着,也流露着内心的依恋。虽然一个多月没有见他了,但这张脸的所有细节都印在她脑海里,甚至包括他耳朵上的那颗痣。
男人接过水,直接放在桌子上。
“哦,我今天是不是吓你一跳?”林芳芳不好意思地一笑,略带一点俏皮。她本来就想这么突然地出现,给他一个惊喜。
“有点。”男人咳嗽了一下,然后短促地笑了一下。
“你们……课挺多的吗?”林芳芳关心地问。
“之前培训时,不是让同事代了20多天课吗,回来后总要还人情,课就挺多的。”
“哦。之前好像你也一直没告诉过我在哪儿上班,所以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哪个学校,就一个中学一个中学地找。”
“哦。”男人干巴巴地说。
“我也不敢问领班要你们培训人员名单。”林芳芳笑了笑,“幸好,南坪就这么几所中学,我就想着,总是能找到的。”
“所以……你到处找我?”男人突兀地问。
“嗯。你们学校真偏,要是今天还找不到你,我就会去城郊那几个乡中问问看。”
男人怪异地笑了一下:“你这是想让我在全县出名吗?”
林芳芳还没意识到对方的情绪,开玩笑地说:“你这么优秀,不是已经很有名了吗?”
“你找我有什么事?”男人突然冷冷地问。
男人突然的冷硬态度让林芳芳愣住了。她低下头想了一下,抬起头依然面带笑容,举手指向窗户:“你看。”
男人扭头看窗户。
“你猜这栀子花是哪儿来的?”
“哪儿来的?”男人漫不经心地问。
“你猜啊。”
男人有点不耐烦了,紧闭嘴唇不说话。
林芳芳注意地看男人的表情:“留山铺。”
“嗯?”男人惊讶的样子。
看到男人的反应,林芳芳很开心,几乎是讨好对方似地说:“我去了留山铺,你之前不是跟我提过吗,就是你小时候被奶奶带大的地方,我也去拜了那棵很灵验的大柳树,还有旁边的三圣庙,那庙里居然养了一头猪!还有名字,叫……叫天宝,太有意思了!你小时候住的地方很美,墙角开满了蒲公英,我看到奶奶种了很多月季花、栀子花,我还……”
啪!男人突然打了林芳芳一耳光。
隆哥忽然挺直身体,转身看向林芳芳的房间。
屋内一阵沉默。
“你跑到我老家干吗?”男人恨恨地低声说,咬牙切齿、色厉内荏。
“你!要!干!吗!”男人恶狠狠地,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气急败坏又拼命压抑,“我奶奶跟这事有什么关系?你想在南坪县里给我找麻烦,还要跑到我老家去坏我名声?”
“我……”林芳芳捂着脸,震惊地瞪着周兴。
“我们的事,不是你情我愿吗?你现在跑来是什么意思?还查到了我老家!你想做什么?你有什么目的?威胁我?毁了我?”男人压低喉咙,低声吼。
“我没有……”林芳芳张口结舌。
“我不管你来做什么!我告诉你,你、你如果敢再骚扰我奶奶,我不会放过你的!还有,离我远一点!别来纠缠我,南坪县公检法,我有的是人!”
“我只是想看……看……你……”林芳芳忍住疼痛,还有内心的惊惧和惶恐,试图争辩。
男人扔下200块钱,起身快速地说:“你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认识你!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我们两清!你别再纠缠我!”
男人用手帕掩住脸,推开门,果断离开。仓促之间,他碰倒了门口桌腿边的保温壶。
保温壶倒地炸开,水流了一地。
众人都被热保温壶的爆炸声吓了一跳,诧异地往楼上看。
小杰站起来。透过敞开的房门,他看到对面的房门已打开,林芳芳捂着脸沉默地坐着。
那个男人快步走出房间,却被隆哥挡住。
隆哥完全挡住那男人的去路,冷冷地注视着他。
男人停住脚步,快速看了隆哥一眼,迟疑了下,用手帕掩面刻意地绕过隆哥,匆匆下楼,在众人的注视下,低头掩面离开。
“小杰!吃饭!”杨大强对着楼上喊了一嗓子。他把面片切成面条,撒了把面粉上去,搅了搅。
桂香抱着小草,看着杨大强下面条:“要不明天叫军旗过来看看?不能让这个疯女人一直住咱家吧?”
杨大强朝楼上的方向,努努嘴:“201那个,还没走。”
桂香笑了下:“你挺贼的啊,赵长隆住在201,警察一来,直接从二楼翻墙走。”忽然她又有点烦躁,“反正那个疯子的事不能拖了,要不就明天去派出所找下军旗,先问问看。”
杨大强无奈地笑了:“咱家现在是够热闹了,一个独臂刀王赵长隆,一个没人要的女疯子,还有那个奇怪的林芳芳,能唱大戏了!”
桂香沉吟了下:“这林芳芳,看着不像那种人,总不能……真是拉客都拉到家里来了?哎呀烦死了,不行!不能让他们老住这儿啊,找着机会赶紧把他们都赶走!赚着白菜钱,操着卖白粉的心,简直受罪!”
桂香一转身,看见小杰站在身后。
“妈,203房间要开水。”
“开水,开水,还有脸要开水!”
桂香拎起一个保温壶,晃了晃,似乎有半壶水的响声。她直接打开灶台旁的热水管,接满一壶,递给小杰,“送上去。”
“妈!”小杰不满地说。
“少废话!你能喝出来?那热水管的水早就烧开了。”
小杰犹豫了下,敲门。
良久,林芳芳开了门,左脸庞依然微微发红。她勉强笑笑:“小杰,什么事儿?”
“芳芳姐,这是热水,我妈说,可以用热毛巾敷敷脸。”
林芳芳眼睛红了。
小杰写着作业,偶尔抬头看看对面。林芳芳房间的灯一直是黑色的。
字幕:星期四。
天空下起了雨,不大不小。
校园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小杰快速跑过操场,他已经快迟到了。他飞快地跑上楼,忽然发现走在前面的那个人,穿了一件熟悉的蓝色衬衫——是那个男人。他把黄色的伞收好,挂在栏杆上,进了教室。
小杰干脆从那男人身后走过去,边走边扭头打量着他。
男人浑然不觉,打开课本准备上课:“这节课我们要一起学一首新诗……”
小杰看见男人耳朵上的那颗痣,也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男人面带微笑,看起来温文尔雅,谦和礼貌。
“表姑!”一个矮黑的年轻男人掀开帘子,扛着东西走了进来。
桂香正在用缝纫机做枕套,回头一看,高兴地说:“是建明啊!下着雨呢,怎么就来了!来,快擦擦!”
“建明来了啊。”杨大强抱着小草招呼着,准备给建明倒茶。
建明用毛巾囫囵擦了下脑袋:“表姑,这是花椒,这是花生,今年结得都可好了,我给你背了两袋,你吃吃看。”
“哎呀,你这个憨娃儿!这……拿这么多花椒,谁家吃得了啊!”桂香哭笑不得。
“没事儿,放不坏!搁这儿你慢慢吃。”建明憨厚地笑。
“来,坐这儿。”杨大强倒了一杯毛尖给他,“抽烟不抽?”
“不抽,嘿嘿。”建明笑。
“抽啥呢,还是个孩子呢。”桂香瞪了杨大强一眼。
杨大强笑着问:“建明今年几岁了?”
“21了。”
“21了,那该找媳妇了啊。”杨大强打趣道。
“建明啊,那啥,你嫂子,最近有没有回来?”桂香问。
“还没回来。”
“还没找到人?”
“有人说在东莞见过她,也不知道真假哩。”建明喝了口热水。
“这个夏晓芬啊,就不是个过日子的主儿。”杨大强蔑视地说。
“那乐乐现在跟着谁呢?”桂香问。
“跟着我妈呗,那丫头现在都快比我高了。”建明笑。
“你哥呢,他不管孩子啊?”
“他不是还想跑跑玉货生意吗,前些日子在东莞火车站摆了个摊儿,但被城管逮住了,摊儿也要不回来了,幸好那些货不值啥钱。他打电话,说过两天就回来,准备去石佛寺再进点小挂件儿什么的。”
“东莞?咋?你哥还想找着那女人?”杨大强惊讶地,“人家光认钱不认人,就算找着也不会跟他回苗沟的。”
“我哥还是想着,要是挣着钱了,人也找着了,嫂子兴许就跟着回来了。”
桂香叹口气,抬头问:“你妈身体咋样呢?”
“挺好。就是前几天下雨,老房子的顶不知咋的突然塌了,豁了一个大洞,现在住不了人了,她现在跟乐乐都住我那儿。”
“那你在苗沟照护她们?”
“要不咋办。”建明嘿嘿一笑。
“啧,现在出来,随便跑个啥买卖都能挣到钱,你这待在山里边儿,多亏。”杨大强说。
“苗沟还有地,我得照护,我妈身边也离不开人。那啥,表姑,我得走了,下回十五赶集,我再给你带点红薯。”建明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晚上留下吃饭吧。”桂香挽留道。
“不了,不了,我得赶车咧,一天来回就一趟班车,错过了不好回了。下次来再吃啊。”
两个人目送建明离开。
桂香感慨地说:“你说是不是该给建明说个对象了?”
“我刚就随便那么一说,你还当真啊?他那穷得叮哩哐当的,谁会跟他?就算是林芳芳那种女人,也不会跟他。”
桂香瞪了杨大强一眼:“对了,林芳芳这两天的房钱还没给呢。”
“我记着呢。”
桂香沉吟了一下:“嗯,我上楼去催催她。”
林芳芳躺在床上,身体朝里,背对着房门,传来敲门声。她没动静。
钥匙开门的声音响过,桂香走进来,看了一眼房间,窗户上的栀子花快枯萎了。墙角的保温壶碎片已收拾干净,堆在那里。
“芳芳?”桂香轻声喊了下。
林芳芳的身体动了动,好像醒了一样。她慢慢转身,坐起来看着桂香,眼神有些茫然。
桂香这才看到林芳芳的表情,眼睛肿成核桃一般,头发蓬乱,面目憔悴。
桂香一时忘了自己是上来催房钱的,忍不住关心地说:“你怎么了?”
“没什么。”林芳芳勉强笑了一下,低下头。她并不想过多说什么。
桂香坐到林芳芳身边:“是不是因为那个男的?”
林芳芳低头沉默。
桂香试探地问:“他是不是你相好的?”
林芳芳依然低着头,但胸口快速起伏,情绪有点激动。
桂香心下了然,站起来,温和地说:“你好好休息,我去给你下碗鸡蛋面啊。”
桂香掩上门准备出去时,突然回头,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男人嘛,就是个牲口。过的是日子,别跟牲口较劲儿。”
下课后,周兴走出教室,发现雨伞不见了。
小杰抄着英语课文,不安地看了看外面。他犹豫了下,放下写了一半的作业,抱着英语课本走出去。
斜阳余晖中,林芳芳坐在楼顶的竹椅上,手里拿着一本《诗经》。但她并没有看手中的书,只默默看向远处的夕阳。
小杰犹豫了一下,抱着英语书,走上最后一层台阶,向林芳芳走过来。
“姐,你吃泡泡糖不?”小杰摊开手。
林芳芳笑着摇摇头:“你吃吧。放学了?”
“嗯。”
“拿的什么书?”
“英语。”
“英语……”林芳芳自言自语,眼神幽幽地看向远方,“我妈妈以前在大学当英语老师,她跟我爸,一个教英语,一个教古代文学。”
“古代文学……是什么?”
“就是古代的诗词歌赋,戏曲小说之类的。我爸爸会背很多古诗,《诗经》一整本他都能背下来,还会唱,都是他自己编的曲子。小时候我家里有把古琴,他就边弹边唱,逗我开心。”
“那他也可以当像张学友那样的歌星。”
林芳芳笑了:“当不了了,‘文革’时他就自杀了,我妈妈也上吊了。”她笑着看向小杰,“那时候我才七八岁呢,要不是奶奶把我带走,我都不知道流落到哪儿了。”
“你奶奶,就是留山铺的那个奶奶?”
“那是周兴的奶奶。他跟我一样,也是被奶奶带大的。”林芳芳垂下眼睑。
“我不喜欢那个周兴老师。”
林芳芳低头笑了:“嗯,我好像也不喜欢他了。”她叹口气,“他能把《诗经》都背下来,也会唱古曲,他说话的样子神似我爸爸。如果我爸爸在世,上课的样子应该也跟他一样吧。说实话,我还挺想看他怎么上课呢。”
林芳芳自嘲地笑笑。
小杰忽然说:“你也教我一首吧。”
“什么?”
“就是《诗经》的诗什么的。”
“好啊,我想想,教你什么呢?”林芳芳随意翻开手里的书,“《氓》?”
林芳芳莫名地笑了一下,翻了过去:“教你一个简单的吧,桃之夭夭……”在他们的不远处,隆哥抽着烟,肩膀上的白纱布还没拆掉。
桂香正擦着二楼的栏杆。林芳芳穿着那件红旗袍走出房门。她走过来递上钱,微笑着说:“姐,上次打烂你一个水壶,还有欠着这几天的房钱,你看着扣吧。”
桂香看了看林芳芳手中的钱,没有接:“今天的脸色看着还不错。”
林芳芳笑笑。
桂香忽然问:“芳芳,你家里都还有什么人?”
“家里吗,没什么人了,现在就我一个人。”
“一个人?挺好挺好。”桂香掩不住笑容,“其实,我有个事儿,昨晚想了一宿,想跟你商量商量。”
“啥事儿,姐,你说。”林芳芳诚恳地说。
桂香不好意思了一下,说:“那啥,我看你这小姑娘家,也挺好的,漂亮,手脚也麻利,你说你一个人吧,这辈子总得有个人照应,姐也觉得跟你挺投缘。男人吗,这个不行,还有下个。我有个表侄子,人特别老实……”
“姐,你昨天还说,男人都是牲口……”林芳芳有点哭笑不得。
“对啊!我外甥也是牲口,不过是好牲口,就是一条老实的黄牛。这几年为了照顾他妈妈,一直也没顾上找媳妇,我就想着……”
“姐,我这两天就回华州了。”林芳芳歉意地打断桂香的话。
“你要走?”
“嗯,等处理完了我就走了。姐,我这会儿还有事,要先出门了。”林芳芳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
“那……行吧。”桂香略有遗憾,然后爽利地接过50块钱,“等你走的时候,都从这里面扣。”
中午放学,小杰一眼看到林芳芳穿着那件酒红色的旗袍站在学校门口。他往学校大门后边闪了闪,躲在一边看。
果然,没过一会儿,周兴走了出来。他看到林芳芳,装作没看见,径直往前走去。
林芳芳倔强地站着,一动未动。
周兴忽然停住,像下了决心一样,回转身,走过来,对林芳芳说了几句话,离开。
林芳芳望着周兴的背影眼神伤感,慢慢跟上去。小杰远远地跟踪他们。
饭店一楼偏僻的角落里,周兴和林芳芳坐着。
小杰找了个空座位把自己藏起来,远远地窥视着。
“这是你的手帕。”周兴递过来一个手帕。
林芳芳愣了下,拿过手帕收起来,微笑着说:“你觉得我穿这件旗袍,好看吗?”
“吃点什么?”周兴低头研究菜单。
“你之前说我穿旗袍很好看。但是我们酒店的旗袍很难看,所以来南坪之前,我专门去定做了一身。”林芳芳似乎并不介意对方的态度,自顾回忆着很开心的事情。
“你看看,你要吃点什么?”周兴把菜单推过来。
“你吃什么?”林芳芳温柔地笑着看向周兴。
“浆水面吧。”
“浆——水——面,那我也要这个。”林芳芳莞尔一笑,“你说过,南坪县的浆水面特别好吃。”
周兴神情复杂地看了林芳芳一眼,抬手招呼服务员:“服务员,两碗浆水面,还有,两杯铁观音。”
“她男人肯定是不要她了!”桂香抱着孩子,对修着摩托车的杨大强说。
杨大强一愣:“不会吧……”
“你算算,这都几天了。”
杨大强愣住。
“对不起。”周兴推推眼镜,慢慢地说,“我那天太冲动了。”
林芳芳一笑,微微低下头,表情有些怅然:“是我不该来找你。”
周兴自顾说着:“我昨天回了留山铺一趟,我奶奶夸你,说我这个女同事人好,帮着把家里都收拾干净了才走。”
周兴拿起水壶,给林芳芳的杯子添了热水。
林芳芳喝了一口水,抬头看着周兴,说:“我怀孕了。”
周兴放下水壶的手突然停住。
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小杰远远地看着他们。
周兴再次抬起手,似乎要握住林芳芳的手。但那只手犹豫了一下,有点生硬地绕到水壶旁,端起水壶,给他自己添了点热水。
周兴边倒水边自言自语:“我从小是我奶奶养大的。10岁的时候,爹妈开了个石子厂,埋雷炸山,结果把自己炸死了。这些,你都知道。”
林芳芳注视着他,而周兴始终没有抬眼看她。
周兴放下水壶,看着面前的水杯,茶叶在里面浮浮沉沉。
周兴慢慢开了口:“我知道,我对不起奶奶,我一直想让她过上好日子,因为她把我养大很不容易,结果,我还是做了这样的错事。其实,去华州大学培训,推荐名额里本来没我什么事儿,论资格也排不到我。但是,我有个好媳妇,她爸爸是教育局的副局长,推荐了我,还许诺七月一过,暑假里就可以把我的人事关系从七中调到一中。其实在华州大学培训时,我媳妇已经怀孕9个月了,前几天她刚生下一个大胖小子,特别可爱……”
林芳芳沉默。
“我对不起他们。我真的不知道你来南坪,也真的不知道你想要干什么……毕竟,你跟我,呃,那个的时候,也没有见红……我们是你情我愿的,现在……你突然说怀孕……”周兴叹了口气,“做手术需要多少钱,我给你。”
林芳芳沉默了许久,突然笑了,叹了口气,低低地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嗯?”周兴愣了一下。
“你以后好好照顾奶奶吧,还有……”林芳芳站了起来,犹豫了下,还是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周兴茫然地看着林芳芳的背影。
林芳芳快要走出饭店门口时,周兴突然站起来,对着她的背影大喊:“你不会再来找我了吧?”
一个穿着七中校服的瘦小身影追着跑了出去。
林芳芳在前面晃荡着。她有点恍惚失神,周围那些烤摊热气腾腾的烟雾,来来往往的人流,喧嚣杂乱的声音,商场门口的促销表演,似乎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她好像不知道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买了一个白色的棉花糖,看了看,就只是握在手里,在街上游走。
小杰在林芳芳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不太清楚都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跟在后面,担心地看着她。
林芳芳站在一个影楼门口,站定。
影楼橱窗里是一个小婴儿的照片,笑容甜甜,伸出双手,似乎等人来抱。
两碗浆水面摆在桌子上,散发着一点点热气。
眼镜放在一边,周兴双手支在额头上,久久的沉默不语。
林芳芳站定。小杰远远地看着她。
林芳芳面前,是一家医院的入口。
“有眉目了?”桂香问归来的杨大强。
“军旗把我赶出来了。不知道哪儿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他说,死人的事重要,活人的事他现在顾不上。”杨大强表情无辜地说。
“那你没问问我们咋处理这个疯女人?”桂香着急地问。
“我还没顾上说呢。”
“真是没用!”桂香抱怨道。
林芳芳走进院子,脸色苍白。
“芳芳啊,回来了,”桂香热情地说,然后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香姐,有开水吗?”林芳芳笑了一下,说。
“有,你是不是生病了?”桂香伸手去摸林芳芳的额头。
“我没事。”林芳芳准备拎保温壶。
小杰突然闪出,把壶拎在手里:“我帮你拎。”
林芳芳已经换了素净的衣服,裹着外套,躺在楼顶的竹椅上闭目养神。她手里抱着茶缸,里面的红糖水冒着白汽。
小杰在旁边写着英语作业,不时抬头看看林芳芳。
楼上有些沙堆和红砖,是桂香和杨大强盖楼房时剩下的料子。隆哥坐在几块红砖上,胳膊上的白纱布已经不见了。隆哥沉默地拿着刀削着插在沙堆里的萝卜,他脚下还堆着几个白萝卜。
三个人沉默着,只有削萝卜的声音唰唰作响。
小杰扭头看了看隆哥:“隆哥,你在干吗?”
“雕萝卜。”隆哥言简意赅地说。
小杰走过去,蹲下看了一会儿:“能让我玩一会儿你的刀吗?”
隆哥犹豫了下,把刀递给小杰:“给你摸下。”
小杰小心地把玩着,摸了下刀把和刀背,突然问:“你这把刀杀过人吗?”
隆哥伸手把刀拿回去,看了小杰一眼,继续单手削萝卜,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没杀过,但是有想杀的人。”
“谁?”小杰看着隆哥的脸。
“我爸。当年本来想捅死他,可惜那晚上他不在家,我就把他房子给点了。”
林芳芳闻声,转过头看着隆哥:“为什么要杀他?”
“他找了个相好的,非要跟我妈离婚,结果我妈带着我姐嫁了别人,把我留给我爸,他也从来不管我。后来,我妈骑着三轮车在街上卖甘蔗,再后来,得乳腺癌死了。”
“……你姐呢?”
“现在快嫁人了吧。”
“你爹呢?”
“带着那女人去外地了,不知道做什么。”隆哥举起刀,用力砍在萝卜上。
“那你……是杀手吗?我妈说你是厨子,我爸说你是独臂刀王。”
隆哥笑了:“你有想杀的人吗?”
小杰沉默不语。
“傻小子。”隆哥胡乱撸了撸小杰的脑袋,然后看着手里的刀,“我以前在饭店帮工,大厨老欺负我,我就不干了,后来就替人讨讨债什么的。”
“讨什么债?”小杰看着隆哥的刀。
“什么债都讨。”隆哥拔下刀,看着刀刃,然后把刀在腿上擦了一把,“但,不是所有债都能讨回来。”
桂香盛饭,手里停了停:“那疯女人把婆家的房子点了,她男人肯定不要她了,明摆着,是要把这个麻烦甩给我们了。”
“你怎么知道?”
“我跟那个女疯子聊天聊出来的。这两天她看着精神正常些,就是还有些怕人。”
“要不,我去找军旗问问?”
“别去讨没脸了。你喊小杰吃饭,我给那个疯子端碗饭去。”
“小杰,吃饭!”楼下传来杨大强的喊声。
小杰犹豫了下,慢慢腾腾离开。
林芳芳闭目养神。
隆哥认真地削着萝卜。
墙上的日历牌显示是周六。
老陈气急败坏地喊:“桂香,快,你帮我劝劝小贾。”
“咋了?”桂香纳着鞋底子,从大棚里走出来。
“我跟安徽药材行的王老板都说好了,明儿给人家送一批白术,他倒好,非要今天回家!咋劝都劝不住!”
“小贾,你为什么非得今天回啊?”桂香关切地问。
小贾沉默地收拾东西。
老陈看小贾不说话,更生气了:“他说明天是他媳妇五七。”
小杰咬着油条,问桂香:“什么叫五七啊?”
老陈说:“五七就是人不在了,在死后第五个七天的时候,才会真正地知道自己是彻彻底底、真真儿地死了。”
“哎呀,大清早的,你跟个孩子说这个干吗?”桂香嫌弃地对老陈说,催着小杰,“你赶紧吃饭去,上学迟到了!”
桂香把小杰推回屋子里。
小贾装好东西刚要出门,老陈拉住他:“你走了,这么多货,你让我一个人咋整?”
“我要回家看媳妇!”小贾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话,挣脱开径直走了。
“你个大傻瓜!”老陈在小贾身后咆哮。
班主任训斥着:“都哭丧着脸干吗!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时间不多,非常关键!你们以为我想给你们补习!上次年级倒数第一把我脸都丢尽了!都把上次的卷子拿出来!”
方冬冬把脸藏到卷子后面,低声问:“昨天下午你到底干吗去了?是不是去打拳皇了?”
“真的是拉肚子。”小杰边整理卷子边说。
“我都帮你弄假条了,要不是我求书店老板给你写一个,班主任早告诉你妈了!你昨天到底干什么了?”
“真的是拉肚子了。”小杰强调。
方冬冬无语,从书桌里掏出个东西,迅速塞进小杰书包。
“干吗?”小杰刚要去掏。
方冬冬按住小杰的手,神神秘秘地:“回家再看。”
林芳芳在楼顶晒太阳,一只手轻轻地搭在肚子上,脸上搭着一个手帕遮阳。
隆哥专心削着萝卜。疯女人蹲在一边儿看,从地上捡起个萝卜片儿放嘴里。
隆哥把萝卜片儿夺过来,瞪了疯女人一眼。
疯女人老实了几分,又跑去葡萄架下摘了一个葡萄放嘴里,高兴得直拍手。
林芳芳想要阻拦:“秀儿姐!”
隆哥在一旁说:“没打药,让她吃吧。”
天空渐渐阴云堆积。
隆哥抬头,说:“要下雨了,回去吧。”
林芳芳把脸上的手帕取下来了,看着天空。
小杰看着外面落下的雨滴,犹豫了下,从课桌抽屉里拿出一把黄色的折叠伞。
杨大强剥着花生壳,皱着眉说:“今天还没来!”
桂香把织了一半的毛衣举起来看看,表情淡定:“嗯。”
杨大强疑惑地看看桂香:“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着急有什么用?”桂香闲散地说。
杨大强烦躁地:“不行,我还是得去找下军旗,这算怎么回事嘛!万一这个疯子没人要,还得我们养老送终?”
“你着啥急,再想想吧。”
小杰挎着书包进屋,收起黄色的伞,倒水喝。
“回来了,没淋着吧?谁的伞?”杨大强问。
小杰没理杨大强,转身就走。
“这小子,最近吃错了药了!”杨大强骂道。
小杰透过屋子的窗户往对面看去。
林芳芳的房间窗户看不到人影。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在窗户上的如意结和栀子花已经不见了。
墙上的挂历显示是周日。门外的雨依然没停。
“给。”小商店的老板递出来一袋瓜子和糖果,还有找的5毛钱。他揶揄着小杰,“你又克扣你妈的钱了啊!”
小杰笑说:“这是我的跑腿费。”他把5毛钱装进口袋,拎着瓜子、糖果,打着伞往家走。
小杰走到家门口,发现一个打着伞的男人站在那里。他谨慎地戴着口罩,但可以看到耳朵上的痣,小杰还是认出了他是谁。
周兴看到了小杰的校服和他丢的黄色雨伞。
两个人互相注视,默不作声。
良久,周兴掏出一个信封:“你帮我给她吧。”
周兴转身离去。
小杰把信封打开,里面是一本新的《诗经》和一摞钱。
小杰用力把书向隔墙的车站大院扔过去。
书弹到墙头,落在了地上,被雨水打湿。
小杰捡起书来,再次用力地扔过去。书消失在墙头的那一边了。他把信封和钱塞进口袋里,走进旅馆。
小杰走进大棚,把瓜子和糖果放在桌子上。
杨大强刚要接住,小杰把东西一放,转身就离开了。
杨大强有点自讨没趣的感觉:“这小子,越长大越不懂事!”
桂香给建明妈抓了一把瓜子:“嫂子,你吃啊。建明,叫你买的新衣服,买了没?”
“买了,刚跟我妈去赶集,买了两身,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照着我跟你说的尺寸买,铁定合适。”桂香很有信心地说。
建明递过去一个袋子,紧张地看着桂香:“表姑,这样行吗?”
“咋不行?你姑说行,那就行。”建明妈说。
“我……我就这样就把人领走?”
“怎么不行?你看这个秀儿,长得白白净净的,你领回去,绝对排场。”桂香自信地说。
疯女人坐在一边,怯生生又害羞地笑着。
建明看了看秀儿,又看了看母亲,嗫嚅着说:“她不是有男人吗?”
“这都几天了!她那个男人肯定不要她了!我问她了,他们连个证都没有。”
“万一她男人来了要找她呢?”
“他敢来,那敢情好!我先让他把房钱给我结了!还有我买的内衣,人家芳芳姑娘给的一身衣服!你放心吧,这个男人肯定是不会来了,这都多少天了!哪个男人能明知道自己媳妇脑子不正常,还把人撇在旅店好几天?这男人也不是个东西!”
“那……她万一把我房子点了咋弄?”
“就你那破房子!点了重新盖!哎呀,你觉得我当姑的能坑你?这几天,我给她好好照护着,好声好气跟她聊着,我看这姑娘的脑袋也就慢慢清楚了。她呀,也就是被她之前那个婆婆和男人给欺负的了,气神经了,一时糊涂才点的房子。你把她领回去,好好照顾着,再找个大夫给看看,开点药吃吃。我都问过了,她那药很便宜,一个星期也就几块钱,慢慢吃着,也就好了。”
“我这……算不算买卖人口啊?”建明还是很小心地问。
“啥买卖人口,谁买?谁卖?”桂香脸一板,“我这是为了这姑娘好,也是为了你好!这样,你先领回去,要是治不好,或者过不成,你还带回来,还给我!”
“要是她家人来找她呢?”杨大强忍不住插话。
桂香冷笑道:“她家人要找她,早就来了!她都把婆家房子点了,要有人支应她,早就支应她了。”
“那……”建明还在犹豫不决。
“就咱家那家庭条件,要啥没啥!能找着这么个白净齐整的女人,你上哪儿找去!”建明妈拍了建明一巴掌,“我看这女人憨点也没啥,挺好,你再穷,她也不会跑。咱好好照顾人家,就算她家人真找来了,要是愿意留下她,咱就过成一家人,要真带走,咱就让人带走。这姑娘在这儿一直没人管,多可怜,就只当咱积德行善了。”
建明听了半晌,一狠心,说:“行!”
话音刚落,突然,“派出所办案,都别动!”几个警察闯进来。
警察把隆哥从楼上带下来。
隆哥丝毫不反抗,只是瞪着眼睛地朝着楼上看去。
小杰站在天桥上,看着隆哥的眼神一直望向林芳芳的房间位置。
听见动静的林芳芳早就出门,站在栏杆处往下看,略显惊讶地看着隆哥被两个民警押到一楼屋檐下。她手里拿着一件衣服,似乎东西没收拾完。
隆哥被押着,站在了刘军旗面前,眼睛看着他,居然温和地说:“您受累。”
刘军旗皱皱眉。出这一趟警,头发被雨淋湿了,他也顾不上在意,直接问:“搜出来什么没?”
一个警察从隆哥背后上前一步,拿出来一把刀和一个萝卜花。这只萝卜雕成的玫瑰花看起来刀工细致,造型精美。
刘军旗接过东西,看也不看隆哥,手一挥。
隆哥被带走了。
刘军旗看着萝卜花嘀咕着:“什么玩意儿,月季花儿?当厨子不好,非要走歪门邪道。”
“军旗。”杨大强递过一支烟,呵呵笑着。
刘军旗挡开:“少来这一套啊,杨大强,回头我再找你算账!”
“他刚住进来,我又不知道他是你要找的人。咋了,还是蒋老三那事儿?”杨大强赔着笑。
“上次不是跟你说有个新命案吗,也是跟讨债有干系。反正这个赵长隆不干净,我们先抓回去问问有什么眉目。对了,你昨天找我,有什么事儿来着?”
“没事没事,我就去看看你忙不忙,晚点我去找你爸下象棋啊!”杨大强笑着。
刘军旗审视地看看杨大强,估计也问不出所以然,就警告地拿手指点了点他,又扫视了下院子里这些人。
众人都有些紧张,尤其是建明。反倒是秀儿笑呵呵地,一脸天真。
刘军旗带着人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桂香最先反应过来,快速说:“建明,这天儿也不好,你赶紧带着你妈和秀儿回去吧。”
建明吓得够呛:“行!行!表姑,那我们走了。”
建明妈拉着秀儿的手,亲切地说:“走吧,走吧,我们回家咯!”
小杰站在天桥上,看着院子里的人散去。
林芳芳再次推门而出,看见小杰,笑了一下。小杰看见她手里拎着一个旅行袋。
“桂香姐,我走了。”林芳芳提着旅行袋。
“哦,行,我给你结下账。”桂香正在奶孩子,作势要起身。
“不用了,这几天没少给你添麻烦,不用结了,剩下的给小草买糖吃。”林芳芳诚恳地说,她弯腰伸手捏了捏小草的脸,“小花猫,喵喵喵。”
小草对林芳芳咿咿呀呀地笑,林芳芳也跟着笑。
林芳芳直起身子,说:“我5点的车,我得走了。”
桂香有点依依不舍地:“那好吧,以后再来南坪,还来姐这儿啊,姐给你包饺子吃。”
“行。”林芳芳笑了,“那我走了。”
“你稍等下,小杰!”桂香冲着外面喊。
小杰靠在门口,表情闷闷不乐,闻声掀开门帘走进去。
“我得招呼店里,你帮你芳芳姐拎行李,送到车站去吧。”桂香说。
雨暂时停了,地面湿漉漉的。小杰把林芳芳的旅行袋拎到车门跟前。
林芳芳接过旅行袋,从口袋掏出一个如意结递给小杰,笑着说:“这个送给你吧,祝你万事如意。”
小杰接过来,看了看,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塞给林芳芳,转身跑了。
林芳芳惊讶地看着小杰远去的背影。
老陈和杨大强正在楼门口屋檐下下象棋。桂香在不远处洗衣服。
“货都置办好了?”杨大强哄着孩子,下了一步棋。
“小贾那小子,以为没了他龙王爷就不下雨了?哼!”老陈重重落下旗子。
“芳芳走了?”桂香看见小杰回来,问道。
“嗯。”小杰无精打采,淡淡地说。
“那赶紧上去写作业吧。”
“哦。”
烧水壶突然鸣叫起来,小杰一愣,站住。
杨大强抬头,刚想要让小杰去把开水起一下。
小杰冷冷地看着杨大强。
杨大强无奈地把小草塞给老陈:“帮我抱下,我去起一下开水。”
老陈刚抱着小草,哎哟一声。
杨大强折返回来:“咋了咋了?”
小草尿了老陈一裤子。老陈慌张起身,赶紧把孩子塞给杨大强:“哎呀!看这尿得一大泡!我刚换的裤子哟!”
桂香在一旁洗衣服,幸灾乐祸:“哈哈,店里没啥人,你快脱了,我顺便给洗了。”
老陈径直把皮带抽出来,一手递给小杰一手提着裤子:“帮我拿下。”
老陈边脱裤子边嘟囔:“这下可沾大光了。”
小杰的视线放在了老陈的红短裤上。他的红短裤上还有一圈黑色的英文字母。
小杰想起来了,那晚打开林芳芳房间门的男人所穿的红色短裤上也有一圈英文字母。
在桂香的眼中,这一段发生得很突兀,就像是慢镜头——
小杰把皮带摔在老陈身上,抄起了桂香跟前的大塑料盆,从老陈头上倒下去了。脏水、脏衣服流挂了老陈一脸。
老陈惊叫着跳起来,咒骂着。
小杰又操起棋盘砸向老陈。
桂香吃惊地站起来,慌张地过来阻挡。
杨大强抱着孩子过来,试图用一只胳膊把儿子扯开。
小杰行动受限,却依然瞪圆双眼,伸出拳头,试图揍老陈。
老陈惊怒交加,忍无可忍,一拳砸在小杰的眼上,小杰摔倒在地。
杨大强勃然大怒,撞向老陈,两人扭打成一团。
桂香抢过小草,慌张大喊。
老刘和玉姐闻声冲出来劝架……
老刘“哎哟”地叫疼,假发片早就掉了,头顶上荒芜地长着一层细绒般的头发。玉姐给他上紫药水,嗔怪道:“忍忍!”
老刘哀怨地:“忍什么忍,反正你账都收完了!”
玉姐有点愧疚地:“主要是我姑娘刚刚生了个闺女,怕姑娘被婆家人欺负了。”
老刘可怜兮兮地对玉姐说:“那年底你还来收账吗?”
玉姐低下头,躲过话题:“看情况吧,别动,我再给你上点药!”
老刘抓住玉姐的手:“明天我给你打个镯子!”
玉姐扑哧笑了:“算了吧,你得卖多少把刷子才能打个镯子啊!”
老刘坚决地说:“打个金的!”玉姐一愣,笑着拍拍他的后背,像哄一个小孩子。
屋子里的人都沉默着。
小杰低着头不说话,看着地面,眼角青了一块儿。
杨大强突然对着地面吐了口唾沫,站起来走出去。
屋外传来杨大强的呵斥声:“赶紧走!今晚就走,不走我就报警!叫军旗来把你这个老流氓抓走!”
桂香站了起来,摸了摸儿子的头,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小草。
受了惊吓的小草早已在安抚下酣然入睡,仿佛在做一个好梦。
“起来了,起来了,要去厕所的赶紧去啊,后面就不停车了。”司机点了一支烟,站在客车门口吆喝。
人们困倦地磨磨蹭蹭下了车,去往洗手间。
“这天到底是要变凉还是变热啊?”司机看了看天空的月亮,嘟囔了一句。
林芳芳迷迷糊糊地醒来,往窗外看了看。她摸了摸怀里的小挎包,掏出那个看起来厚厚的信封,打开来看。里面是一摞100元整的钱,还有一叠零钱和一张字条。
林芳芳就着月光看了看字条,把东西塞回包里,继续闭目养神,脸上却浮出一丝笑容。
桂香轻轻拍着小草,小杰睡在一边儿。
“妈。”
“嗯?”
“你咋看上我爹的?”
桂香失笑:“还不是叫你爹骗来的。”
“他骗你?”
“我当姑娘时,正闹‘文革’,在南坪一高书也没读好,就回苗沟了。后来我堂舅来县里倒牛,正好住在你爹干活儿的这个店,就给我们牵上线了。你爹跟我保证,说肯定能让我当上城里人,那我就嫁过来了,跟你爹一起给公家干活儿。后来政府有新政策了,我跟你爹也攒了点钱,就买了这个店儿,继续开旅馆。别的咱也不会啊!”
“万一我爹跟老陈一样是坏人呢?”
杨大强背着身子呼呼大睡。他旁边放着一个吹风机呼呼地吹着,当电风扇用。
被烧过、用蓝布修补好的红短裤依然穿在杨大强身上,显得很是惹眼。
月光满地,院子里照明的灯亮着。大棚传来桂香和小杰的聊天声。
“有你跟小草,无论咋样,我都能过下去。”桂香满不在乎地说,“你不知道,刚怀上你的时候,你奶奶可小气了,连点白糖都不舍得给我吃。”
“真的?”
“那还能有假?还是你外婆心疼我,攒了一筐鸡蛋,让你姥爷挑着扁担给咱家送过来。就是攒的时间太长,送来的时候鸡蛋都臭死了!”
小杰笑了。
“真的,特别臭!就那样我也都吃了,熏得你爹连着一个星期都不敢进我这屋……”
声音渐渐消失。唯有月光照着大棚的窗户,窗上静静挂着一个红色的如意结。
秀儿身形臃肿,建明和母亲高兴地喂她吃东西。
小杰的画外音:“两个月后,秀儿嫂子怀孕了。她还奇迹般地想起了她亲哥哥的住址,她亲哥哥买了一堆礼物来我家,说要是没有我妈妈,秀儿嫂子都不知道是死是活。现在建明哥也去她哥厂子里做事,一家人都搬到城里,以前的老房子彻底不要了。”
老刘志得意满地走进如意旅馆。
小杰的画外音:“玉姨不再来南坪了,老刘叔的假发片也不再带了,但他的刷子生意越来越好了。”
小贾认认真真地收拾着自己的药材。
小杰的画外音:“小贾叔叔偶尔还来收货,但他保证了,一点假药都没有。至于老陈叔,他说不认识这个人。”
隆哥在厨房切萝卜。
小杰的画外音:“隆哥被以参与打架斗殴的罪名,关了几个月。出来后,他就回去当厨子了。他说,他不是怕坐牢,而是希望有个人能把他当成一个好人。”
暑假里,空荡荡的校园。
小杰的画外音:“我已经开学上初三了。但在学校,再也没见过周兴这个人。”
小杰的房间里,易拉罐倒着,盖子放一边,里面空空如也。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崭新的滑板。他的画外音:“芳芳姐给我寄了一个滑板,从北京寄过来的,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还好不好?什么,方冬冬给我的那本书?嗨,很幼稚,我看都没看,直接就还给他了……”
桌子上,初三课本下压着一本书,从侧面能看到书名,《男生青春期100问》。
小杰的画外音:“真的。”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