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田 周俊玲
(1.四川电影电视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2.四川省广播电视大学,四川 成都 610000)
在近年制作的纪录电影中,创作者们运用多样化的文本建构和拼贴式的纪录风格,使纪录电影类型从单一模式逐渐向混合模式转变。进入20世纪70年代后,特别在新现实主义美学风格以创作主体为中心的叙事表述下,纪录电影策略的重点“从支持根据专家和权威人士的意见来再现现实世界,转而支持以更加个人化、个性化的观点来表现社会现实的影片”。纪录电影更带有创作者鲜明的个性烙印。本文将以华裔导演刘冰的作品《滑板少年》为例,阐述近年来独立纪录电影叙事策略的演变。
影片一开场,手摇式风格的客观镜头记录了几个男孩拿着滑板从防火梯爬到屋顶,紧接着音乐响起,画外音开始:“整个社会都在向你灌输‘像个男人,要坚强,像个汉子,喝玛格丽特都是基佬’,你知道的,我们不是按自身意愿成长的,当你是个孩子的时候,放肆地做自己,然后在这个过程中某一时刻,把自己弄丢了。”这段解说词采用“自白”(confession)的方式,抛出了影片关于成长迷失的主题。按照比尔·尼可尔斯的观点,“促成纪录片发展的第四个原因(修辞艺术),虽然在其他类型的电影中也有表现,但它在纪录片中体现得最为明显”。解说词(旁白)作为纪录电影一种重要的修辞手段,成为“一种附加于视像之外的语言……是作者理性思维的直接外化”。纪录片需要借助这样可能的途径来进行传达。传统纪录电影,例如兴起于20世纪30年代用“上帝之声”作为旁白的纪录电影,往往用一种沉稳和有力的播音腔作为解说词,传达某种不可置疑的“请你这样看”的立场观点,此种“规范话语的叙述形式”用以传达某种权威的声音,作为个人的创作者隐匿于客观修辞中。如今,解说词由客观向主观、强调绝对权威到表达自我转变。如上文所述,《滑板少年》的解说词大量采用“自白”(confession)的方式,充分的自我表达无疑时时刻刻在向观众告知这部影片的特点:个人化、主观色彩浓厚。解说词成为影片特色的最好注解之一。
叙事结构产生表达形式。纪录电影在叙事结构上的演变与创作者制造的故事背后的深层语法有关,换句话说,与创作者身份的转变有关。从前,创作者/导演有意于区别创作身份(导演)和个体身份(“我”),导演刻意与作为他/她作为个体的“我”保持距离。尔后,在现代和后现代理论的影响下,诸多实验性质的影片出现,尽管这些影片制作粗糙,但是我们能够看到影片中关于导演身份的重构:作为创作者的“我”与个体的“我”逐渐重合,个体从隐匿于叙事中和镜头后到跃跃欲试于故事中与镜头前。导演出现在镜头前变成了“被拍摄者”,导演讲述自己的故事,此刻,纪录片文本最吊诡和辩证的事实成为:“导演自己”作为一个媒介使“自己的故事”引向了一个更广泛化、更具客观意义和社会意义的大众故事。“文本”这一概念来源于后现代结构主义理论,在后现代社会中,“作品不再是件艺术品,而是一种文本”。借助“文本”这一个单元和切入点,笔者将作品放在一个更宏大的意识框架中,以便探究作品结构深层的叙事语法。
《滑板少年》的文本更像是作为导演的刘冰一直在寻找他关于个人成长的拼图中那丢失的一块。
新的纪录片从文学研究中吸收全新的叙事策略,而电影和文学二者的结合体现在纪录片本身的视听语言特色中。摄影的“构图设计、景别、角度设计暗含创作者的主体意识”;同时,剪辑中叙事者画外音与具有构图意识画面的结合也传达了具有作者意图的叙事层次,一种跨越文学语言的独特起承转合结构从而形成。影片故事的起点源于童年的精神创伤。刘冰不理解作为第一代移民的母亲为什么要屈就于一个有家暴倾向的白人男性,使得这个男性成为他日后的继父。母亲的屈就直接造成了刘冰童年的不幸。在《滑板少年》开场第14分钟,导演走进他时常光顾的滑板店,采访滑板店老板对他的印象,以下是采访内容:“我真的不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样,我只是觉得你是那个总在那里的小孩,你总是来滑板店里,我们总是闲聊,很多小孩都是这样。”接下来画面切到一组充满隐喻色彩的镜头,导演对着摄像机拍摄自己,并且用摄像机对着镜子拍摄镜中的自己,这时仍旧是滑板店老板的旁白:“……但是,我不记得,你什么时候开始跟我讲你妈妈的一些事情,但是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真的发生过什么……”这里,影片从视觉上切换了视角,画外音引领观众看镜头语言如何“刻画”这个商店老板口中的小男孩,即导演本人。从观看效果来看,观众感到是这段采访在描述这个小男孩,然而采访的客观性被镜头自我审视的视角打断。实际上,影片刻画人物的人是这个导演本人,他仿佛在借助他人进行自画像。通过这样的叙事策略,观众实际上在和导演制造的潜在文本对话,以其达到影片开场提纲挈领的效果:一个充满寓意的启示,这个寓意在于告诉观众,整部影片是架构在以他人为镜来关照自我的叙事实践这样一种表达形式上的。同时,这一开场部分,即与滑板商店老板的对话,还暗示着影片中刘冰和母亲面对的一个失语的困境。滑板商店老板没能真正知道刘冰和他的母亲之间到底怎么了,曾经作为小男孩的刘冰和滑板商店老板的对话被阻隔而停滞,而这样的对话模式还即将出现在影片中关于母子二人关系的其他地方。
如上文所述,影片的表达形式是借用“他者”来进行自我审视,下面,笔者将引用拉康的“镜像场景”就具体文本进行分析。《滑板少年》的创作动机源于刘冰幼年创伤和成年后的纠结感情。对于作为导演的刘冰而言,他的纪录片文本深层的内在语法便是用叙事和人物关系来寻求并构建“小他”(后文统称为“他者”)——能被镜像化的物与事,以此来弥补和重构自我意识。导演在文本中构建了两组人物关系,第一组是黑小伙基尔和他的家庭成员,这一组人物关系的第一要点在于黑小伙对于父亲在世时对其进行家庭暴力的回忆。首先,笔者想梳理导演是如何通过第一组人物关系来置换刘冰母子的“失语”状态以达到第一次表达的重构。刘冰在《滑板少年》中采访了他的母亲,这一段落在影片中占据的篇幅短之又短,但它用了一个很特别的拍摄方式——反身性纪录片的拍摄方式。从故事的叙事视角来看,这里影片的纪实角度被打断——灯光、摄像机、采访者与被访者均被纳入镜头之中,甚至在正式采访前,导演还要求母亲在话筒下拍手以测试话筒的音量,属于纪录片制作过程的素材被保留在影片中未被剪掉。刘冰还在这一段落之前提醒观众,“这一段不是由我掌镜,你可以在拍摄我询问时看到我的反应什么的”。这一段策略性的反身性纪录风格表示出导演期望采用多视角叙事的理念:一方面导演作为故事的叙事者在讲故事;一方面故事又在讲导演这个人物,形成了身份的重叠效果。反身性纪录类型的核心哲学还在于提供一种对影片新的认知维度,强迫观众重新审视他们对银幕中的影像与话语的认知方式。这一段限制客观纪实叙事的风格片段让故事整体的讲述方式呈现出拼贴式的特点,显而易见地是为了有效地帮助导演刘冰表达和描述对自我成长的一种反观式体验。这里可以延伸出,文学和电影的独特结构在于恰当地嵌入了作者的人生体验和意图。刘冰一开始便直接就自己童年创伤的根源问题提问,他问母亲是否知道当他与继父独处时经常被暴力对待,他的母亲几乎无法直面这个问题,她回答道:“我想……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我希望我能重来一遍,重新开始,做不同的选择,但是……我真的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接着,刘冰继续追问,母亲是什么时候遭受家暴的。母亲说了一次严峻的家庭暴力事件,但最终,母亲对刘冰讲,大多数时候他的继父还是很友好的,并且作为一个女性,她渴望结婚、有孩子,而不是孤独终老。母亲的回答出现话语层面的停顿、迂回和延迟,看上去基本上没有就对她和她的小孩曾经实施的家庭暴力展开“讨伐”。画面切到刘冰充满疑惑的面部特写,他还想问些问题,被母亲打断,最终这段采访戛然而止。无论是母亲,还是镜头中的刘冰,甚至作为导演的刘冰在这一段落急于画上句号的处理,都形成表达的阻塞。然而笔者认为,尽管母子关系处于如此困境,但其后是强烈的情感和紧密的亲情纽带。拉康提出,“主体的构成是建立在与他者的关系的基础之上的。没有他者的介入,自己就不能成为自己”。苏联理论家巴赫金也曾提出:“不是我用自己的眼睛从内部看世界,而是我用世界的眼睛、别人的眼睛看自己;我被他人控制着。这里没有内在和外在相结合的那种幼稚的完整性。窥视背靠背构建的自我形象。在镜中的形象里,自己和他人是幼稚的融合。我没有从外部看自己的视点,我没有办法接近自己内心的形象……”此刻,“主体”(拉康“镜像”)呈现“失语”状态——吞吞吐吐,人与人难以沟通,而“主体”却通过它的“镜中之物”——基尔与他的亲属关系,完成对(主体)自我形象的重构。儿子采访母亲段落的特殊拍摄方式,笔者认为可以看作是营谋结构的叙事策略,即强迫观众思考这一段落如何与同影片中的其他人物关系互为映射:“我”与母亲的关系是如何在本片中“制作”而成了,而观众最终将成功地在文本的其余部分找到答案。在基尔为叙事主体的段落里,基尔直言不讳地在镜头前谈论自己曾经遭到父亲的家暴,“有时候我知道我应顺从他……当我回到家,我会被管教……呃,现在的说法是虐待孩童吧……那些糟心事让你愤怒……”影片采用平行蒙太奇剪辑,基尔的童年在他回忆的声音中出现在观众眼前。与反身性拍摄方式不同的是,这段影像仿佛来自某年的家庭录影带,表现的是童年基尔性格的乖戾,影片中,基尔使劲摔滑板,最后滑板被他踩碎。滑板作为基尔的共生物,体现的是基尔躁动复杂、两极对立的青春期,同时,滑板也是基尔和刘冰友谊的纽带,它见证了两个青少年磕磕绊绊的成长经历。“你(刘冰)没有哭过吗?”基尔问镜头后的刘冰。“我哭过。”刘冰回答。基尔点点头:“我觉得大家都会哭。”这里,作为导演的刘冰把作为儿子的刘冰的回答作为这一文本段落的结束语,表明他和基尔正完成了一次分享家庭暴力会引起童年创伤的认同,刘冰以某种方式参与了这次表述。因此笔者认为,这一以基尔为叙事主体的段落放之于整体文本结构来看,其背后的深层语法是对刘冰母子对话面对失语困境的重构。在这一段落中,家庭暴力得到顺畅的表达,作为儿子的刘冰关于童年阴影的回顾(主体)在作为创作者的刘冰手中被成功置换为作为儿子的基尔对家暴的表述(他人),导演成功地实践了拉康“镜像理论”的主张。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滑板少年》能代表千禧年后独立纪录电影叙事策略演变的趋势和特征,主观、私人的视角和强烈的个性化修辞手段能使观众对影片产生更多认同和共情的可能性,借鉴作者文学的结构编排使影片能够细致入微地探讨一些重大的社会命题,实现以小见大地关照现实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