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以来中国代际关系题材电影的民族化内蕴

莫珊珊

(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广西 桂林 541199)

代际关系题材电影是指围绕着代际角色之间的代际互动展开剧情的影片，中国电影在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涌现出了不少代际关系题材电影(以下简称“代际电影”)，比如《那山那人那狗》《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天国的来信》《心香》《洗澡》《变脸》《孙子从美国来》《我们俩》《海洋天堂》《漂亮妈妈》等。代际电影在代际关系中讲述中国式故事，观照社会现实，在影片内涵上彰显出仁爱、和谐、义德、刚健有为等民族化内蕴，这些内蕴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一脉相承，又与当下倡导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密切联系，对于提升道德品质、弘扬民族精神、提高个人境界有着积极的作用。

一、仁爱良善的人伦认同

中国代际电影的代际关系绝大部分都来自家庭代际关系，仁爱孝道在家庭关系中体现得相当明显。仁爱是中国伦理道德最基本的部分，是中华传统美德之一，也是中国民族文化精神。仁爱观念在中国社会历史中的地位十分独特，它对凝聚家族亲情、固化家庭关系、稳定国家关系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中国代际电影的仁爱精神首先体现在家庭代际成员之间的亲情上，不仅有晚辈对长辈的敬重孝顺，同时也有长辈对晚辈的殷殷关怀。《纸飞机》里孩子通过纸飞机鼓励感化吸毒的妈妈；《真情三人行》中的阳阳照顾患癌症的父亲，挑起生活的重担；《背起爸爸上学》中的石娃背起瘫痪的父亲继续学业；《一个独生女的故事》中的独生女鸣鸣边继续学业边照顾患有心脏病的母亲，这些影片都表现了在严峻艰难的现实面前孩子对家庭、父母的无私付出，他们的坚忍与担当使影片具有浓厚的成长内涵。《两个人的芭蕾》中的女儿仙仙是母亲德贵家的收养的孩子，母女二人对对方都胜似血亲，母亲对女儿倾情呵护，女儿对母亲也十分眷恋，仙仙长大后成为一名优秀的芭蕾舞演员也是圆了母亲内心深处的芭蕾梦，是对无私母爱的深情回馈。《暖春》讲述的是一对非血缘关系的祖孙情。爷爷仁爱高尚，出于“不能见死不救”的朴素善念，他义无反顾地收养了小花；小花纯真善良，她用最宽容和感恩的心去对待爷爷、叔叔以及婶婶。

其次，是体现在社会代际关系中的仁爱。《法官妈妈》里正义廉洁的法官安慧以无限的爱心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去关怀失足少年张帅，让张帅感受到正义及爱的力量；《考试》中的曲老师面对孩子们为了留住她而做出的荒唐又可爱的行动，最终选择留下，继续教这些孩子。《孩子们的那些事》《我的九月》《烛光里的微笑》则塑造了一批对教育事业有着崇高使命感，对学生无限包容，能有效地教导学生并获得学生敬重的好老师形象。《假女真情》《幸福时光》《我们的小花猫》《来不及道歉》等影片反映了陌生人之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仁爱之心。《假女真情》的王玉娟把从台湾回大陆寻亲的老人王福寿像对待亲生父亲一样去照顾；《幸福时光》上演了善良的老赵和工友们费尽心思合伙做戏的故事，为的就是让无家可归的盲女能幸福地生活下去，展现了小人物身上朴实无华的温情；还有《我们的小花猫》中老教授和康康之间的相互体谅、相互着想，《来不及道歉》中和蔼可亲的沈爷爷对四个幼稚顽童的宽容耐心，表现了普通平凡人身上闪亮的人性光辉。

20世纪90年代由张扬导演的《洗澡》是体现中国式仁爱人伦之情的典型个案，通过儿子大明与父亲老刘之间由冲突隔膜到理解接受的故事，代表了子辈对父辈所倡导的“澡堂”文化精神的认同和传承。澡堂是中国传统人伦文化的隐喻，澡堂中有着大量的水，水是一种极富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意象，《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水具有极大的包容性和善意，能摈退恶难，影片中穿插的家庭危机、个人自信危机、夫妻危机，以及影片的主线父子认同危机都在澡堂的温煦之水中得以化解。父亲的澡堂正中央赫然高挂着的一幅“上善若水”的匾额，正是老刘所代表的传统东方人伦文化的体现，这是一种仁慈、和睦、宽厚、友善的人伦之情，澡堂成为街坊邻里、远亲老少们获得精神放松和抚慰的乐园。儿子大明目睹了澡堂的人情世态，感受到澡堂的情感魅力，最终理解并接受了父亲所秉持的和睦亲善的澡堂文化，大明对父亲从文化认同进而增进了亲情认同。大明和二明在父亲离世后对澡堂的共同经营，也喻示着这种承载着善意的澡堂文化的后继有人，即便是城市化进程的推进也不会使这种文化断代。

二、贵和尚中的价值取向

和是中国文化精神中重要的价值取向，中国人在对自我、对他人、对社会、对自然时，都希望达到一种和谐状态，尤其是在人际关系中讲求待人接物和气谦让，与人相处融洽和睦，既能和谐共处又能和而不同，体现出中国哲学思想的辩证统一性。“就电影而言，一部影片的文化价值观通常是通过其叙事方式来体现的”，中国代际电影在剧情上，往往采用了“相处—冲突—对抗—消弭—融合”的人情叙事模式，通过消弭“代沟”从而达到和。代沟“是指两代人之间在信仰、价值观、社会文化、心理等方面的差异、隔膜、距离，以及在此基础上发生的矛盾冲突”，代际角色在相处后，双方在观念、行动等方面出现分歧对立，逐渐扩大或至不可调和，然后由关键事件、环境等因素引发转变，或在日常中消解了对立、理解了对方，双方消弭了对立矛盾趋于融合，达到一种互相和解、沟通、包容、成长的共情状态。《那山那人那狗》是父子俩消弭隔阂的故事。儿子高考落榜后回到故乡，准备子承父业做山村邮递员，儿子对父亲长期工作而对家庭带来的亏欠有所不满，父亲也不放心儿子初次送信，于是父子二人一起踏上了工作交接之旅。在送信的过程中，父子二人慢慢打开了心扉，儿子体谅到了父亲工作的辛苦，理解了父亲工作的意义，同时也明白了这份工作的责任。在影片如画的秀美风光中，这场送信旅程的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了工作交接的意义，而成为父子情感上把酒言欢的一场仪式。《摇啊摇，摇到外婆桥》里小金宝和水生之间刚开始剑拔弩张的主仆关系象征着城市文明和乡村文明之间的激烈对峙，小金宝曾经也如“乡巴佬”水生一样拥有纯善的人性，但是在上海的物欲大环境下她迷失了，在水生面前她就是一个骄纵刻薄的主人。影片最后，水生和小金宝之间的由对峙到和解，水生经历了成人世界的残酷，获得了人生启示，小金宝也找回了未泯的人性，完成对自己的救赎，达到了与自己的和解，两人都有成长的意味。《变脸》中的变脸王由对狗娃女孩身份的抗拒排斥，到放弃偏见彻底接纳狗娃，与她共享天伦之乐，是剔除偏见获得亲情的情感圆满。《我们俩》中租房老太太和房客小马在磕磕碰碰的拌嘴生活中渐渐建立起了真情，从鸡毛蒜皮的欢喜冤家变成冰释前嫌的祖孙俩，体现了生活的温度。《唐山大地震》中的母亲在地震的危急时刻，在是救姐姐还是救弟弟的两难境地中做出了无奈而残忍的抉择，给姐姐带来了巨大的情感创伤，母亲亦无法原谅自己。之后两代人之间的关系终于得以修复，代际之间化解了心结，重新找回了失去的亲情，是一场血浓于水的和解。

和包含着中国哲学的辩证统一思想，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提出了“和而不同”的理念。和而不同，求同存异，尊重事物的多样性，合理地看待差异化的存在，是达到和谐的关键。《我和爸爸》是一部关于“学习”的影片。影片中的爸爸是一个吊儿郎当又活得任性通透的另类父亲，他曾抛弃妻女，缺席于女儿的成长历程，女儿对他无感情可言，甚至将他视为仇人。当他和女儿正式生活在一起后，他开始学习如何去做一个父亲，女儿自己有了孩子成为母亲之后，也明白了父亲的爱，两代人经过为人父母的人生之课最终达到互相理解。女儿看到了父亲的处事哲学，看到了其性格缺陷，虽然之前对父亲有明显的排斥，但也明显感受到父亲对自己本能的爱，她终于接受了这个曾经不优秀不称职的父亲。

中国代际电影里还表现了中国人自然和谐的处事之态。《过昭关》是农村爷爷李福长骑着三轮带着孙子宁宁去看望老友的故事，是一部具有中国乡村风格的公路电影，在这一路上通过各种事件，塑造出爷爷仁爱满怀、义气满襟、宽容豁达、处事沉稳的形象。爷爷能从容地应对处理一路上发生的各种问题，他劝慰了失意青年，帮助了货车司机，满足了孙子的钓鱼心愿，资助了乞讨的人。爷爷是一个有着大智慧的人，他总是在不急不躁之间把事情一一解决，虽然办事节奏舒缓但却稳健扎实。爷爷的形象有着中国文化中“无为而无不为”的超然，也有着笃实厚重的一面，是一种自然和谐、内外统一的人生境界。

三、崇义守德的道德标准

对基本道德原则、行为准则的遵循坚守，是中国代际电影民族化内蕴的第三个特征。“遵守人伦常情构筑情感世界和借助人伦情感来褒贬判断，成为中国电影常见的情感支撑点”，中国电影自诞生以来就具有强烈的伦理性和道德性特征，在此基础之上，中国代际电影也具有了崇义守德的内涵，传达出立身处事中朴素的道德观，体现出最基本的普世价值。义指义气、承诺、信用，指承诺者对诺言的诚恳，不能背信弃义，不能失信于诺言；德是指基本道德行为、道德原则，在中国文化精神中，义和德是评判人们行为和思想的标准。电影《千里走单骑》讲述的是一位父亲为患病儿子圆梦的故事，故事中“义”的内涵是明显的。影片中的“义”包括两层，一是为子圆梦，高田为了帮儿子完成中国傩戏研究的心愿，去丽江找寻民间艺人李加民，因为儿子曾对李加民承诺说会再来丽江，二人约好到时将会拍摄李加民最拿手的《千里走单骑》的剧目。为了帮儿子获得研究中最关键的资料，高田只身一人前往中国，经过重重困难，最终拍摄到了这出戏。二是为友寻子，在寻找李加民拍摄的过程中，高田帮助李加民找到了从未见面的儿子。两种义的出发点都是两个父亲寻觅亲情，获得自我心灵的救赎，高田替儿子完成心愿的“义”包含着深沉的父爱，替李加民找儿子的“义”则有着对朋友的善意相助，同时也是出于对父爱的感同身受。两层“义”之中，都包含着隔阂而又深沉的父爱之情，对亲情回归的期盼。

《那山那人那狗》中展现了平凡工作中的敬业之德，影片中父子之间从隔阂到化解，其转折点来自儿子被父亲工作态度、责任意识和人文情怀的深深震撼。在父子那一趟共同的送信之旅中，父亲对工作的点点滴滴都被儿子看在眼里，儿子目睹了父亲尽职尽责，明白了乡人们期盼父亲的眼神，明白了邮包中每一封信送达的价值和意义，儿子为父亲执着坚守的敬业精神所感动，从对工作的认同进而又增进了对亲情的认同，父子之间的关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融洽境地。《变脸》展现了中国道德中朴素的“知恩图报”的观念。愁于后继无人，变脸王买了一个叫狗娃的男孩来继承自己的绝活，相处之下他并未将狗娃当传承的工具，而是待狗娃视如己出，一老一少报团取暖，让狗娃真切地感受到天伦亲情。但不想狗娃竟然是一个女孩，这让有着深厚男尊女卑观念的变脸王苦恼不已。狗娃明白爷爷的苦衷，心疼爷爷，天真地将照顾的男孩送给爷爷以报答他，没想到又再次害了他，最后狗娃以死相救，终于救回了爷爷。狗娃对爷爷义无反顾的付出，是对爷爷真情待她的回馈，这中间虽然隔着一层男尊女卑的传统思想，但是爷爷对狗娃质朴真实的爱是难以遮掩的，狗娃以孩童式幼稚的方式来弥补爷爷的缺憾，是朴素人性的展现，狗娃“知恩图报”的行为体现了温厚亲善的人伦关系，体现了中国式的道德良知。此外，《百鸟朝凤》里两代唢呐艺人对技艺的匠心精神，是对纯良艺德的捍卫，也是传统文化在传承的过程中对艺术尊严的坚守。《心香》中爷爷和莲姑之间相互体谅相互尊重的迟暮之爱，对比年青一代京京爸妈之间任性恣意的现代之爱，更显出传统婚姻观念的厚重之德。

四、刚健有为的人生态度

刚健有为是中国人积极人生态度的体现，亦包含着中国人坚忍、豁达、进取乐观的精神，对于个人境遇，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都积极调整好心态，应对人生的各种挑战，“是人们处理天人关系和各种人际关系的总原则，是中国人的积极的人生态度的最集中的理论概括和价值提炼”。中国代际电影也有很多表达刚健有为人生态度的主旋律价值观影片，尤其是展现逆境之下的坚忍力量。《妈妈》中的妈妈梁丹面对生活的重重打击，始终对大脑残疾的儿子不放弃。《漂亮妈妈》中的妈妈孙丽英同样面对接连的打击，以坚忍的母爱撑起残缺的家，展现出一种强大的女性精神。《中国妈妈》中的妈妈王秀琴对听力有问题的儿子慈母加严母的关爱，使儿子以积极的态度应对人生。《下辈子还做母子》中的妈妈面对儿子患绝症的事实，依旧用积极阳光的心态来对待，让儿子也获得了健康的心理状态，使儿子也像其他健康孩子一样，拥有自己的理想，感受到了充实和快乐，在有限的生命时间里体验到了生命的质量。《海洋天堂》是死亡阴影下的父爱亮色，父亲老王因患病不久将离世，对于患有孤独症的儿子大福他甚是堪忧，老王在离世前竭尽所能地为儿子日后的独处生活预先安排，教他做饭、搭公交车、打扫房间、打电话、开门，老王与大福之间关于海龟的约定，更是显示出父爱的伟大。老王用最基础的日常教育来为大福的未来保驾护航，用最正确的方式来积极引导孩子未来的人生。

相比之下，《全能囧爸》《那年八岁》则是以一种轻松的草根式的故事来表现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全能囧爸》中的父亲李国富以乐观甚至厚脸皮的人生态度来应对囧人生，他操心着儿子工作和生活，生活艰辛、忙碌又充实，他性格外向乐观，善于苦中作乐，有生活情调和生活经验，熟谙社会处事门道。在给儿子找工作的事情上，他屡败不退，见招拆招，厚脸皮地一再尝试；收入微薄却能把打卤面做得食欲大开；兴趣广泛，喜欢唢呐、唱歌，由此融入了老年广场舞团；拒绝了因误抓补偿的钱，又要求警察当着邻居的面把他送回家，以表示帮忙破了案，给自己争个脸面；为了鼓励儿子，他自己还参加了电视选秀节目。李国富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感染影响了曾经自卑的儿子，父子二人在希望和活力中接地气地生活着。《那年八岁》中的算命先生吴先生因为自己是盲人，需要一个领道的人，便以五块钱一个月的价钱租来了小小，由此上演了一出一老一少从欢喜冤家变成忘年之交的温情故事。吴先生因为身体的缺陷致使他在生活中不得不采用生猛的态度，他善于将优势抢在自己手里，他嘴巴厉害，具有强大的自信心，为人刚硬且乐观，对小小嘴硬心软，吴先生的人生态度以及对小小皮实的生存理念教育，是中国普通人韧性、务实生活姿态的展现。

中国代际电影在一个个社会平凡小人物的故事中，体现出中国人立身处世的道德观念和行为标准，是中国传统民族文化精神在当代民众生存层面的展现，成为反映中国人精神面貌的窗口，对于传承中国电影的内在民族品质有着积极的作用。这些品质与当下我国倡导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有诸多相通之处，特别是和友善、和谐、诚信、敬业、平等、自由等方面相呼应。在中国代际电影中，将这些价值观进行影像表达会更容易为观众所接受，在中国式的人情化故事中使观众能获得潜移默化的道德提升。这些内蕴不仅是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体现，有着明显的民族化特征，是民族品格的当下传承，同时立足于人性来讲述人的故事，也能引起人类普遍相同的情感共鸣，从而获得更广泛的情感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