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伟 梁 堃
(塔里木大学 人文学院,新疆 阿拉尔 843300)
离题原意是指离开主题,目前关于“离题”的主流解释均是这种含义。但区别于这一传统认知,离题在纪录片等领域另有其特定含义和作用。
希拉·柯伦·伯纳德在《纪录片也要讲故事》中提出,纪录片要以叙事链为基点,根据需要制造一些“迂回”。蒙大拿州立大学罗纳德·B.托比亚斯也认为:“这些貌似离题的话实际上对故事是很重要的。”罗纳德引用其他作家的论述,强调离题是“隐藏你艺术的艺术”。景秀明教授认为,在复线、多线的情节类型中,有一些没有贯穿故事线始终的背景小故事出现在作品的一个或几个片段之中,有时这些叙事成分会在局部越出情节主线,不可避免地产生“离题”现象。浙江大学吴红雨在其慕课《纪录片创作与实践》中指出,叙事链应贯穿影片的始终并且推动影片向前发展,但是,在纪录片讲述过程中是可以“出轨”的,即可以稍微偏离主线,走到外线上去拓展小故事或者吸引观众的细节。
在业界行话中,离题现象常用“跑题”一词模糊带过。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第一季执行导演任长箴在其工作坊培训中,则以抽离于“故事”的“认知”一词指代之。由于缺乏统一命名等原因,对离题现象常常会有截然相反的认知。例如,常年从事纪录片研究与创作的广州大学夏清泉副教授在特别分析过《舌尖上的中国》第三集《转化的灵感》关于豆腐球的故事之后,提出了与导演迥异的看法,他认为《舌尖上的中国》采用了多条线索互相交织来推进故事的陌生化的诗意叙事策略:“这多条线索中既包括以人物为主的行动,也包括对食物、地理等的说明,这种交织让叙事、说明、抒情、议论融合为一个整体。”这其中存在的问题是,夏清泉认为“说明、抒情、议论”作为叙事线索而存在,而任长箴导演则认为这些“说明、抒情、议论”并不属于“叙事”范畴,它们应属于依托叙事而存在的“认知”即离题范畴。至于更多一般的研究者,则笼而统之将其称为“叙事策略的‘陌生化’”,这一模糊的概念愈加阻碍了展开深入研究的可能。
纪录片的离题现象极为普遍和重要,但却尚未展开过专门的研究,甚至离题现象可能被中国的研究者有意或无意忽视了,如景秀明虽然较早提出了离题现象,但同样以离题“在纪录片中并不常用”为由仓促地结束了讨论。西方虽有研究者指出了离题的重要性,但也并未以理论的形式予以梳理,如希拉仅仅是试图通过展示一个案例,让读者去自行体悟一部纪录片能“出轨”到何种程度。
美国学者比尔·尼科尔斯依据纪录片发展史,按照创作理念将纪录片划分为六种类型。解释式纪录片便是其中之一。该类纪录片的特征是:全知视点;使用上帝之声的解说词;证据式剪辑,保持论点阐释连贯等。长期以来,在中国的主流纪录片中,解释式纪录片牢牢占据着重要地位,即便形容为“一枝独秀”,也并不为过。当下,该类纪录片以故事的形式呈现,既有主题,又有故事,具备了纪录片离题的基本条件。为了论述的方便,下文所指“纪录片”除非有特别说明,否则特指“解释式纪录片”。
纪录片以一个恰当的主题和叙事链为基础展开,在其中可以根据需要制造一些“迂回”,观众可以从迂回中了解更多隐藏信息,这些迂回就是“离题”。与“主题”和“叙事”相对应,纪录片的离题又可分为释义性离题和叙事性离题。释义性离题是主题层面的离题,即穿插相关解释性内容,以便让观众更深刻地了解要表达的主题或观点等,如杰克·哈特所指出的:“在叙事的中途……时不时地对话题做一些背景阐述。这些抽象的解释或阐述,可以让读者对叙事中的话题获得深刻的洞见,并明白其中的意义。……它是使释义性叙事变得有效的关键所在。”就这一点而言,它与美国社会学家米尔斯所提出的“社会学的想象力”有异曲同工之处,后者是“一种心智的品质,可帮助人们利用信息增进理性,从而使人们能看清世事,以及或许就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的清晰全貌……它可能会被记者和学者,艺术家和公众,科学家和编辑们所逐渐期待”。只有这样,才可能将事件“呈现在一种可以表现真正意义的脉络中”,以使受众理解具体故事背后的意义。而叙事性离题是叙事层面的离题,如希拉所指出的,是在恰当链条基点上制造的“迂回”。我们将这种叙事层面的“迂回”称为“叙事性离题”,这种离题广泛存在于不同类型的纪录片之中。
这种离题方式能以简洁易懂的语言清晰呈现画面之外的无形信息,使纪录片要传达的意义更加明确。例如,在《我在故宫修文物》第二集孔艳菊修复黄花梨百宝嵌蕃人进宝图顶箱柜的故事中,通过解说词离题插入了孔艳菊的个人信息和镶嵌工艺的信息。这些信息可以使观众清晰了解修复这件文物的难度和繁复程度,更为理解文物修复师这个职业。
这种离题比“上帝视角”的解说词更具有真实感和客观性,也会使得创作者的观点和立场更为隐蔽。例如,《高考》第一集讲述了毛坦厂镇学生和家长备战高考的故事。片中离题插入了毛坦厂中学毕业生的一段采访,他从亲历者的角度描述了毛坦厂高考模式的弊端,批评了隐藏在虚假繁荣泡沫之下的毛坦厂经济,从一个侧面驳斥了将孩子送进毛坦厂读书的家长“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期待。
使用字幕离题意味着同时开创了辅助性的第二叙事空间,它能够摒弃解说词或人物采访等方式的强迫性,既保证原本的叙事节奏,又可以在同一画面中发散两种叙事空间。具体使用字幕离题时,可以直接以字幕卡片或在银幕下方三分之一处添加文字的方式呈现。例如,《高考》第五集刘云昊的故事段落中,画面是刘云昊的母亲穿梭于香港街头寻找考试的地点,字幕则是“吴红明五年前放弃了公司副总的职务,开始全职陪读”。画面和字幕各行其是,画面外的空间以无声字幕的方式表现出来。
剧情离题是将故事段落放于纪录片的叙事链中,除了为观众呈现有趣的故事段落,还能通过故事引导观众,传达创作者要表达的意义。例如,《舌尖上的中国》第七集在讲述村民准备新米节的故事时,离题引入了王小整的村落种植糯稻的故事。当大家都选择播种更高产的水稻时,只有王小整的村落还延续着古老的糯稻种植传统。这里的离题要传达的是,尽管时空变迁改变了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但是蕴藏在糯稻中的古老情怀会一直流传。
《纽约客》杂志记者约翰·麦基呼吁在释义性叙事文稿写作中“要有勇气离题”,杰克·哈特特别指出,“纪录片导演也使用这种结构”。但是,在纪录片中究竟如何使用,杰克·哈特并未做出说明,目前尚未有成文规范可做参考。依据离题的频次及特征,暂将常见的方法梳理如下。
故事一般由建置、发展、高潮三部分组成。为了论述方便,我们将其称为叙事前、叙事中、叙事后三个阶段。单一式离题,即在叙事前、叙事中或叙事后的故事节点上,做出一次离题。
第一,叙事前离题。叙事前离题出现在故事开始的铺垫环节,一般用来交代故事基本要素之外的必要要素,或基本背景之外的必要背景,也可以称之为深层要素、深层背景。叙事前离题一般是小幅度的离题,时间短,占比少,呈现出“快离快回”的特征,不宜“长篇大论”,否则会推迟正常叙事进度。优秀的纪录片会将之尽可能地揉入故事线,以实现更为自然流畅的表达。
第二,叙事中离题。叙事中离题即在故事发展段落中插入离题,主要作用是拓宽纪录片的信息空间,加强观众对纪录片所表达深层含义的理解。通常,叙事中离题在一个上升动作中岔开效果会更好,此时正是事情悬而未决的时刻,合适的离题不但可以拓展信息空间,还可以通过延迟满足制造悬念,观众会期待着离题后故事的进展。叙事中离题时要注意叙事节奏的把控,如果不能在拓展信息空间和推动故事发展之间取得适当平衡,就要尽量调整其位置。
第三,叙事后离题。叙事后离题位于故事高潮结束后的环节。所谓故事高潮,不仅指表面动作高潮,更是思想、情感的高潮。从表面动作而言,高潮之后的故事驱动力已经大为减弱,所以这一环节一般不应再进行叙事性离题。但从内部思想、情感而言,却可以加入较长时间的释义性离题,以达到更为自然地升华和凸显主题的效果。由于叙事后离题在故事动作高潮之后,需要尽可能简洁明了,在观众仍然沉浸在高潮体验时戛然而止,才能更好地达成回味之效。
连续式离题即在故事线中有两种以上形式或内容的离题连续出现,且有较为明显的段落衔接或转换。这种离题多用于需要大量解释性信息的故事中。需要注意的是:首先,连续式离题的内容一般环环相扣,互相印证;其次,连续式离题通常篇幅较大,在故事发展的关键节点应避免插入连续式离题,否则会割裂故事的整体性;最后,要考虑连续离题在故事当中所占的比例,尽量用凝练的语言和画面在较短时间内将信息完整传递给观众。
美国《亚利桑那共和报》的写作指导迈克尔·罗伯茨将提出了“多层蛋糕结构”,此种结构可以使释义性叙事的进展平滑稳健,具体模式为:开头场景叙述—离题1—场景叙述2—离题2—场景叙述3—离题3—场景叙述4—离题4—场景叙述5—离题5—场景叙述6—离题6—结束场景叙述。
由于叙事的共通性,该结构同样适用于纪录片领域,表现为连续使用两次或以上的一段故事场景加一段离题的形式缝合故事。以《人间世》第三集“团圆”为例,年轻的焦俞不幸离世,父母在极度悲痛中决定捐献儿子的器官,其故事进程为:焦俞确诊脑死亡,父母和姐姐商量决定捐出器官(开头场景叙事)—诉说焦俞父亲王述成早年人生经历,解释了为什么孩子姓氏随母亲(离题1)—焦俞父母签下人体器官捐献登记表(场景叙事2)—介绍人体器官获取组织OPO(离题2)—华山医院人体器官获取组织秘书长张明争分夺秒联系器官接收者,同时焦俞父母决定签字放弃治疗—场景叙事3—华山医院护士对焦俞及父母行为的评价;中国人体器官分配与共享计算机系统的器官分配工作原理(离题3)—张明按照分配结果与等待者联系(场景叙事4)—北京有5个心脏移植病人配型成功,但心脏离开人体后储存不能超过4小时(离题4)—没有返程航班,北京医生放弃(场景叙事5)—焦俞7个器官配型成功6个,是华山医院启动器官捐献以来捐献脏器最多的器官捐献者(离题5)—焦俞被推进手术室,接受器官捐献手术(结束场景叙事)。
需要注意的是,“多层蛋糕”式离题一般需要有强烈戏剧性的故事线做支撑,而且故事本身多为线性结构,在此基础上的离题一般为释义性离题。如果故事事件驱动力弱或戏剧性不够强烈,或者采用了非线性结构叙事,一般不宜采用这种离题,否则可能会导致故事线支离破碎,离题无所依傍的后果。
成功的离题必须以明确的主题为基础。离题如果不能和所要展现的主题形成紧密的联系,便可能沦为传统意义上的“离题”。斯坦利·D.威廉斯在谈论电影如何讲好故事时,特别就“偶然性事件”做出论述——这一存在于电影中的概念与纪录片中的“离题”相似——在他看来,“有效的偶然事件会自然而然地发生,并且会和电影的真实意图保持一致”。但是,那些会将故事带向毫无边际的创作过程,却无丝毫实质性成果的念头,是丝毫没有存在空间的。
叙事链不是离题的充分条件但却是必要条件。换言之,拥有完整或强有力的叙事链未必一定会产生离题,但是成功的离题必须以完整或强有力的叙事链为基础。在这一点上,罗纳德教授建议:“你应该给读者提供一些貌似偏离主题的内容,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所有的片段都严丝合缝……你的作品应该是貌似跑题的(也就是说,让因果关系看起来随意些),这么做是为了让读者放松。但是作为作者,你永远要在读者意料之外构建故事、推进情节。”至于一部纪录片能“出轨”到何种程度,希拉认为,只要这根链条足够强大,它就会毫不偏移、稳稳地向前推进。由于不少纪录片中的故事并不指向于人,作为外在之物的附属物,故事只是为了给这些物品赋予一种人格化的内涵。被纳入商业媒体机制的纪录片,其故事困于物质生活中,它更属于随着物件而来的先验主题。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叙事链本身薄弱或不完整,即使强行离题,也可能会显得过于刻意或凌乱,甚至会导致彻底“出轨”。如果这一问题出现在主流政论片中的释义性离题中,可能会导致故事和人物沦为印证意义的手段和道具等负面解读。
一般来说,由于文化传统与叙事理念等因素的差异,相同类型和题材的纪录片,国内的比国外的离题比例要大一些。国内的主要电视纪录片中,主流政论片比商业纪录片的离题比例要更大一些。商业纪录片如《舌尖上的中国》的离题比例控制在30%左右,而目前主流政论片如《我们一起走过》的这一比例一般约50%,甚至更高。国外能与这一离题比例相提并论的多为主题驱动的纪录片——如摩根·斯普尔洛克的《超码的我》——该类型纪录片善于“把要表达的东西有机地串联在一起从而讲述出来”,其中“要表达的东西”即属于离题部分。虽然这两种纪录片表达的内容会有很大差异,但在表达观点这一层面上,两者是一致的,北京电影学院王竞教授将其统一称为“观点类纪录片”,即释义性纪录片的重要类型之一。在这类纪录片中,故事为离题服务,离题占据主导地位。
在同一类型的纪录片之下,无论“释义性离题”还是“叙事性离题”,其场景叙事的戏剧性越强或情感价位越高,离题就可以走得越远,即一方面可以离开主题或主线较大的距离,一方面可以占纪录片较大的比例。相反,其场景叙事的戏剧性越弱或情感价位越低,离题就不应走得太远,否则不但不能起到应有的功能,反而会破坏正常的主题或叙事,如果离题比例过大,甚至反客为主,会使得画面叙事更为松散,故事的戏剧性更加薄弱。同时,如果离题的解说词再配以缺少叙事意义的音乐和空镜头,可能会降低纪录片本身的真实性,进而稀释了主题。如果必须在一个不太具有戏剧性或几无情感价位的时刻插入离题,不宜放在段落之间打断正在行进的动作,较为合理的处理办法是将短暂的离题糅入场景叙事的故事线,即糅离题于故事之中。
故事可分为体现主控思想、主题思想的表达层,呈现人物、戏剧动作、冲突的情节层,设置结构、悬念等的叙事层。早在“2·19”讲话中,习近平书记曾强调说:“好的思想、观念、内容,要通过生动的形式、多样的手段表达出来。”在纪录片领域,如果说“思想、观念”是表达层,“内容”是情节层,那么“形式”“手段”则是叙事层。在纪录片也要讲故事已经成为共识的今天,对其包括离题现象在内的叙事层的自主而系统的探索,愈加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