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菲
(安阳学院 外语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黛布拉·格兰尼克在《冬天的骨头》之后,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美国社会的边缘人物,根据彼得·洛克的小说《我的放纵》改编并拍摄了《不留痕迹》。与《冬天的骨头》采取悬疑加惊悚的类型片叙事框架,通过一条完整故事线揭露出冰冷残酷的真相不同,《不留痕迹》的文本更接近于小型公路片。格兰尼克以一种克制、内敛、沉静的叙述,让观众看到了一对美国父女的另类生活,电影以极为简单的情节与人物关系,承载起了丰富的、值得人们深思的问题。
“底层”概念是较为复杂的,自葛兰西《狱中札记》以来,围绕它的论争一直没有停止。有学者从结合政治经济学与文化视野的角度出发,认为应该从政治学层面、经济层面以及文化层面三个方面来界定何为底层,指出了底层实际上既是一个政治经济学事实,也是一个文化事实。从这一角度来看,《不留痕迹》中的主人公,威尔与汤姆这对父女正是不折不扣的、几乎不占有前述三种资源的底层生活者。格兰尼克以具有代入感的手持镜头,展现着美国无家可归者的生活原生态,让观众如同一个跟随者,看到父女俩遭遇的政治、经济与文化上的生存危机。
首先,从政治学层面来看,底层者“处于权利阶梯的最下端,难以依靠尚不完善的体制性力量保护自己的利益,缺乏行使权利的自觉性和有效路径”。在《不留痕迹》中,威尔是一名退役老兵,战争给他留下了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处于一种厌世避世的状态中。美国电影中不乏表现PTSD患者命运悲苦,与社会格格不入者,如《美国狙击手》《海边的曼彻斯特》《出租车司机》等。在电影中,患者长期处于情绪高度负面且紧张的状态,社交关系全面崩溃。威尔亦是如此,于是他选择遁入密林深处,远离尘嚣,放弃自己作为社会一分子的权利。而从威尔向其他老兵出售止痛药的场景来看,因为罹患PTSD而在森林公园隐居的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在他们走进森林之前,很有可能就居于权利阶梯的最下端,政府机关对他们缺乏必要的救助。
其次,从经济层面来看,他们“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匮乏,没有在市场体系中进行博弈的资本,只能维系最低限度的生存”。身处森林的威尔父女,平日靠接雨水、采蘑菇等来维持基本生存,偶尔会用卖药换来的钱购买一些燃料和鸡蛋等。父女两人住在一个帐篷里,靠仅有的几件衣服维持进城购物时基本的体面。物资的匮乏让这种生活有时难以为继,如一场雨就有可能让他们的劈柴无法点燃。在第二次逃亡时,漏水的靴子就让汤姆濒临崩溃。但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威尔依然教汤姆读书写字,与汤姆下象棋,让女儿拥有一个尽可能丰富的精神世界。人们很容易将《不留痕迹》与马特·罗斯的《神奇队长》联系起来。尽管两部电影讲述的都是一个慈爱父亲带着自己的孩子在森林中过着与世隔绝生活,最终两代人之间发生分歧的故事,但是两个家庭的“小隐隐于野”有着很大的差别。《神奇队长》中的本和妻子出于一种对消费主义、资本主义的极端厌憎而带着六个孩子隐居于丛林,然而妻子的父亲杰克却给他们提供了资助,让他们在遭遇如妻子患病去世以及大女儿受伤等困境时能够顺利度过。这种经济支持也使得他们可以选择结束隐居生活,相比之下,威尔父女潦倒不堪,全部家当可以用两个背包装下,他们因穷困而受到的身心磨难要远比本一家多得多。
最后,在文化层面上,他们“既无充分的话语权,又普遍不具备完整表达自身的能力,因而其欲求至少暂时需要他人代言”。底层者往往是“沉默的大多数”,无法或不愿意进行自我表述。这种失语,导致他们无法有效建构起与他者的关系,最终在物质资源与权力话语的角逐中居于下风,而这种居于下风状态又继续导致失语,从而使底层者陷入沉默的恶性循环中。在《不留痕迹》中,汤姆的文化水平要高于同龄人,显然威尔也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他们依然无法完整表达自己的欲求。在被切断了与森林公园的联系之后,威尔父女被媒体报道,以无家可归者的身份出现,汤姆试图让别人相信公园就是她的家,但已经接受了森林公园是国有财产的人们并不能理解这种理念。
如前所述,底层者通常处于一种缄默困境中,这促使着电影人产生为其代言的意愿,甚至视为之代言为良心标尺。但“在现代语境中,知识分子越来越成为中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构成部分,而……矛盾性也正由此产生,如此而为底层代言则常常发生不可避免的异化,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脱离被代言者”。不难发现,部分电影人有时是抱着某种优越感与他者意识来表达、描述和建构他们的话语的。而在《不留痕迹》中,格兰尼克与其塑造的人物间却并没有这种距离感。
在《不留痕迹》中,格兰尼克大篇幅地呈现人物在缄默中的举动,让人物以动作而非台词来完成表达。如当威尔和汤姆在森林公园过夜时,威尔因为噩梦而半夜惊醒,威尔在农场劳作时听到天上运树的直升机飞过的声音便痛苦地低下头等,都是格兰尼克对威尔依然饱受PTSD困扰的暗示。在这些镜头的铺垫下,威尔在住进农场的第一夜依然选择幕天席地地睡觉,把电视机搬到橱柜里等在常人看起来不可理喻的行为也就显得符合情理了。而威尔带着女儿劈柴、找蘑菇、玩藏身游戏等行动同样得到充分展现,人物行为的流畅熟练,心情的轻松愉快等,不仅与他在被迫回归社会后的拘谨别扭形成了对比,也让人物富有某种魅力。
并且,在一部分电影中,底层者的声音阐述的其实是电影人对历史或现状的不满,电影人实际上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而《不留痕迹》则不然。电影中底层者的对话让观众感觉十分真实。如汤姆与父亲晚上说起自己最喜欢的颜色是黄色,恰好她已经去世的母亲最喜欢的也是黄色,然后威尔对女儿说“晚安,黄色”等对话,并不指向某种控诉,也似乎游离于主题之外,而只是蕴含了人物微妙的情感。这种生活细节,绝不来自电影人的诗意想象,更与电影人私人的“块垒”无关。
而更重要的是,格兰尼克在电影中展现了两种边缘话语,一种来自威尔,一种来自汤姆。前者是边缘者坚守边缘立场的孤绝之声,后者则是边缘者试探回归主流的,从犹疑到坚定之声。在决意逃离农场后,威尔对女儿发出了简单的“把你东西收拾一下,只拿必需品”的指令,而在上路后,汤姆的不情愿越来越明显,从对农场“我真的挺喜欢那里的”的表达,到在火车站“求你了,爸,走吧,我们不应该在这儿”,到最后在房车上告诉父亲自己租下了房车,明确表示说“我不想离开”“是你要走,不是我”。汤姆原本安于森林中的生活,是因为父亲威尔就是汤姆的全部,但是在两次与他人接触的过程中,汤姆逐渐与他人建立起了情感的纽带,从与他人的交往互动中发现了另外一种生命存在的意义和自我价值。在这样的情况下,父亲威尔的避世坚持就成为束缚汤姆生活选择与人生发展的异己力量。在电影的结尾,父女二人在拥抱后分开,对于两种话语,电影都给予了尊重。
在电影中,格兰尼克特意设计了一些隐喻来辅佐这种话语的言说。如多次出现的海马。一开始汤姆从百科全书上读到关于海马的知识:“海马终身配对,它们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对方,以加强它们之间的联系。”后来在进城路上,作为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对美有着本能需求的女孩,汤姆捡走了一串海马项链。在房车营地养伤期间,汤姆和父亲比赛撕橘子皮时,曾觉得橘子皮看起来有点像海马。有育儿袋的海马是雄性孵化动物,而在小海马发育成形后,势必离开父体在海水中独立成长。见识并习惯了外部世界,自我意识萌发了的汤姆就是一只长成的小海马。又如圣诞树。威尔在森林公园时与自由生长的树木为伴,而在农场的工作恰恰是切割修整圣诞树。树木被送进嘈杂的碎木机,以及整整齐齐按照人类的需求排在地上的场景让威尔备感痛苦。树木在此成为威尔的喻体。类似的,还有如蜘蛛网、巧克力棒等,在此不赘。
在谈及直面现实的电影时,人们注意到,电影人常常在严厉拷问苦难成因,揭露人性之恶时,忽视了现实中的光明力量,对正能量缺乏感应,尽管这加强了作品的悲剧力量,但观众很难从中得到抗衡邪恶的良善力量。部分电影人甚至因此被诟病为精神世界存在残缺,或至少是对现实生活的体验还不够深入和透彻。而格兰尼克选择在《不留痕迹》中,让观众看到切实存在着的,对底层有着呵护和引导意义的人道主义力量。
如无论是K-9警察、福利机构的社工,抑或是让父女俩搭便车的司机,最关心的都是汤姆有没有被这个中年男子侵害,珍追问汤姆:“你父亲有没有酗酒或吃药让他的举止显得怪异?你父亲在这儿有武器吗,任何可以伤害别人的武器?”社工则问汤姆有没有被父亲不合理地触碰。司机则有意分开父女俩单独向汤姆确认这个男人是不是她的父亲。又如农场主沃尔特斯先生在报纸上看到了相关报道后主动给父女两人提供了住所,让威尔在自己农场帮忙,让汤姆得以上学读书,还介绍他们到教堂去开展社交。其他人则捐款捐物,让汤姆有了新衣服,并骑上了自行车。在威尔在华盛顿森林受伤后,科林等人积极营救,戴尔、布莱恩更是将房车无偿留给父女俩栖身。苏珊带汤姆去看蜜蜂时,两人更是有了一次积极能动的对话。汤姆从群居的、分工明确的蜜蜂身上进一步地感受到了集体的力量,以及被他人信任的美妙感受。
而《不留痕迹》的深度也正在于此。这种光明力量固然可贵,但依然无法完全照亮底层者的人生。人们出于爱和悲悯对这对父女给予援助,但是对于威尔来说,政府部门对他的住址、职业等方面的安排,实质上也是一种监管,威尔选择的边缘生活方式不被主流社会所允许,于是威尔成为一个主流眼中的“异己”“病人”。包括福利机构对威尔做多达数百道题的心理测试,沃尔特斯让他去教堂,珍千里迢迢地去农场家访、让威尔签文件等。社工们越是负责,威尔越是感到自己喘不过气来。以珍为代表的主流社会对威尔的收容,实际上代表了一种对另类的排斥与恐惧。即使是对汤姆而言,福利部门也显示出了他们的救助刻板低效的一面,如汤姆在宿舍看到蒂芙尼和瓦莱丽在工作人员的要求下制作“梦想剪贴板”,即剪下那些和她们心中的未来有关的图片贴在一起,汤姆只感到这种做法莫名其妙。事实上,老兵们的PTSD没能得到彻底解决,无数个主动选择离群索居的威尔汤姆们的自由与权益依然无从谈起,一个社会在物质(对抗疾病)与精神上(包容异类)的全面发达,依然有待实现。电影因此而具有了更独特的感染力。
在《不留痕迹》中,格兰尼克在缓缓为观众展开一幅生机盎然的绿色图卷时,也将生活于底层的父女二人的困境娓娓道来。对两人的生存上的困窘与痛苦,电影不过分夸大,也不刻意煽情,对于两人各自殊途的前进方向,电影也不提供褒贬,而是借助海马、树木等物品让观众感受到两个边缘人的经验世界。电影承认社会的人道主义力量,也对它给予了冷静审视与不乏温情的省察。格兰尼克凭借自己坚定而真诚的底层立场,对边缘话语真切而丰富的言说,又一次征服了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