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尘埃……

胡尹萍：你怎么看艺术和知识的关系？

张小涛：当代艺术是关于知识谱系的工作，知识是一个参照坐标与历史语境，不是艺术的终点。艺术是充满肉身经验与智慧和方法的，是一种具有神性光芒的超越力量。在我看来，阅读不是寻找答案，而是一种相互印证。知识与艺术是知与行的关系，我相信实践出真知，当代艺术家就是见证者、记录者与探索者……

2019年11月接到《画刊》主编孟尧的邀请参与2020年10月的“封面计划”，今年的主题是“快与慢”，看了前面艺术家的“封面计划”有一些启发。2020年实在是太魔幻现实主义了，全球因為新冠肺炎疫情停摆了，高速运转的世界突然安静了，到处变成了一个空城。今年我在利物浦双年展和韩国光州文化艺术中心的项目也延期了，以往奔跑的模式突然静止了。隔离期间心情沮丧压抑，想得多做得少，空间静止时间拉长了，就是一个字：慢！我想就用这期封面来呈现今年疫情期间阅读中的点滴思考吧。阅读就是一个拣尽寒枝的过程，是漫长的等待，尤其在早春的书房里看到了刚逝去的德国老友曼弗雷德·施耐肯伯格教授（Prof. Dr. Manfred Schneckenburger）的文章，特别地感动，这是一种伤感的记忆，我想以此次封面来特别地纪念他，纪念我们的友谊。

因为我的工作室在北京798艺术区，离家较远又不能出门，所以隔离期间每天几乎都是在书房度过的。也许人在孤独时才真正地学会了聆听和沉思，今天的媒体和信息都太浩瀚了，信息完全可以说是控制了人类。手机是我们身体的延展，从某种意义上讲手机也是一个时间的监狱，把我们困在其中不能自拔。隔离期间所幸我们还有时间停下来读书和思考，不经意间翻到一本法国人米歇尔·施耐德（Michel Schneider）写的《梦见石头——梅杜萨之筏，籍里柯》一书，虽然看不懂法语，但是里面的图我都知道，大概是讲这个灾难性事件，以及作者对艺术家泰奥多尔·籍里柯（Theodore Gericault）的创作过程的一个研究。很多图具有艺术史研究的价值，艺术家不需要语言也是可以从图像中解码的，所谓“一图胜万言”就是这个道理吧。《梅杜萨之筏》（The Raft of the Medusa）是法国画家泰奥多尔·籍里柯于1819年创作的一幅油画，现收藏于法国巴黎卢浮宫。画面描绘了在大海上，漂浮着一只岌岌可危的木筏，海风鼓起床单做的桅帆，巨浪掀起的木筏在不停地颠簸。筏上的难民有的已奄奄一息，有的还在眺望远方。被簇举在高处的人挥舞着手中的红、白色布巾，不断地向远方呼救。画家以金字塔形的构图，把事件展开在筏上仅存者发现天边船影时的刹那景象，呈现了遇难者的饥渴煎熬、痛苦呻吟等各种情状，画面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悲剧气氛，是浪漫主义画作代表之一。这张画对此时此刻依然有启示，人类的苦难与生死是无常的，艺术家对这个海难事件具有纪念碑式的记录很有价值，莫让青史尽成灰。

从1月底到5月没有做其他事情，几乎都在阅读，可能这一生都很难再有如此充裕的读书时间，难得做了不少的批注和笔记，虽然孤独，但是很享受这个过程。我几乎把从小到大看过的2万多册书都翻了一遍，重温过去的阅读经验，尤其是一些重要的书还拿出来重读。这是受毛泽东批注“二十四史”的启发，他对历史典籍的反复批注其实是一种大数据的归类方法，通过阅读、归纳、总结，大脑中形成了一个浩瀚的历史大数据库，这个数据库就是思想的参照和来源，用今天的观点来看这是一种超级算法。疫情期间重读了毛泽东的《实践论》《矛盾论》，还有《20世纪思想史》《卡塞尔文献展1955-2007》《疾病的隐喻》《性史》《疯癫与文明》《景观社会》《事件》《关系美学》《万物有灵》《中间地带》《策展简史》《年代学》《重返风景——当代艺术的地景再现》《1493——从哥伦布大航海到全球化时代》《湖南人与现代中国》等书。很享受这种无所事事漫无目的地翻书，可以一边喝茶一边发呆，重读的过程如同和多年的老友对话，阅读是一个温暖而悲感交集的旅程……

当我读到《卡塞尔文献展1955-2007》书中第7届、第8届文献展策展人曼弗雷德·施耐肯伯格教授介绍的部分时，真是热泪盈眶。去年的12月5日，从artnet网站上得知他去世的消息，让我伤感不已。2002年他作为策展人在德国明斯特美术学院为我举办了个展，并且为我写了《唯物主义的糜烂》的评论文章。与他的交往历历在目，关于当代艺术中的审美与政治、媒介与社会、公共经验与个人经验、态度与形式等问题，他给我很多点化，一直铭记在心。叹世事变幻莫测，如今英雄远去，化作了尘埃。斯人远去，百代标程。

此次疫情从一次公共卫生事件，演变成了全球性的经济事件、政治事件与文学事件，人类现在面临着全球危机，这将是全球化的终结吗？也许这真是我们这一代人经历的最大的困境，此时此刻每个人都是历史中燃烧的尘埃，一切都是未知数。今日数据监控与公民权利、民族主义孤立和全球化合作之间的冲突成了最大的危机，一方面我们获得了科技的便利，另一方面也深陷在大数据控制的陷阱中，新型冠状病毒也许是大自然给人类的某种警示吧。科技太迅猛太快了，人类要慢下来修复和治疗，新冠肺炎也许能促进我们反思和警醒科技和道德伦理的边界。灾难将会过去，人类还要继续，此刻世界就像电脑中了严重的病毒一样，杀毒之后还会重启。时间静止是一种空寂，空就是涅槃的开始……

责任编辑：孟 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