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漆器生产与婚嫁风俗的关系研究

2020-11-13 01:25王乔萌
艺术与设计·理论 2020年10期
关键词:宴饮龙凤秦汉

王乔萌

(武汉理工大学,武汉 430070)

一、引言

秦汉时期漆器生产的器型已经覆盖生活的各个方面,贵族或富商阶级使用的漆器常常成批制造,纹饰统一;平民百姓也会在市井购买漆器使用。《盐铁论·散不足》有记载当时富人用的器具是金银装饰的,酒坛、酒杯也是金玉做的。中等的人使用野王产的夹纻漆器,四川产的错金酒杯,一个错金的酒杯比十个铜杯的价格还高。秦汉时期出土的漆器种类众多,作为日常器皿已完全渗入到彼时人们的生活中。由于漆器在当时的价格昂贵,陪葬的漆器数量同墓葬主人的阶级地位有很大关系。从考古报告来看,出土数量最多的器型为耳杯,而且常常成批出现,造型或纹饰相似或相同,这与秦汉盛行饮酒之风分不开。次于耳杯出土数量的为盘、奁、卮、盂等饮食器饮酒器,这些出土器物都是墓主生前所爱,这说明漆器作为日常器具在秦汉人民一生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二、漆器装饰特点

(一)漆器鱼鸟形象象征含义

观察秦汉时期出土的漆器装饰纹样,会发现首尾相接、盘旋环绕的的龙凤、鱼鸟装饰形象题材占据了主体地位。如江陵凤凰山168号汉墓出土的A型漆耳杯(图1),杯底装饰三条环游于中心四叶纹的大鲤鱼,鱼口衔着花朵状的植物纹样。与这件三鱼纹杯相似的还有云梦睡虎地11号秦墓出土的两件凤鸟纹漆盂(图2)。此外盘旋交缠的龙凤纹装饰,抽象化变形凤鸟纹装饰也比比皆是,这些自然对象或超自然对象的符号化使得它们成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鱼的形象早在新石器时代半坡遗址的彩陶中就有出现,不少学者认为由于鱼繁殖时会产下数量众多的卵,与人相比繁殖能力强大,原始社会的先民就开始以鱼象征女性或配偶。赵国华先生也认为新石器时代彩陶鱼纹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是一种对自然界鱼的多子和生育功能的崇拜。伴随人类社会文化发展,半坡遗址彩陶鱼纹中的直接生殖崇拜经过后世人们的编织与润色更新为对美好爱情或婚姻的象征,但鱼象征生育婚姻的实质并没有改变。

鱼鸟象征爱情在传统文化中很常见,这在先秦诗歌中也有体现。《周南·关雎》中妇孺皆知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以关关和鸣的鸟来指代淑女同君子的美好姻缘,最初是一首婚礼上丈夫献给妻子以传达对美好婚姻祝愿的诗歌。鱼的生殖象征在其衍生词中也有体现,打鱼、钓鱼是寻求配偶的隐喻,这一用法在当今仍有延续。先秦诗歌中也有以鸟求鱼隐喻男人寻找配偶的诗词,《九歌·湘夫人》有“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 罾指捕鱼的渔网,罾在木上,鸟在苹中即缘木求鱼,所求不可得。联系上下文此诗正是描写湘君恋而不得的爱情,说明了随着人类文化发展,鱼鸟形象从原始社会的赤裸的生殖崇拜渐渐转变为封建社会民间对爱情、美好婚姻的象征。

因此,图中漆器上的鱼鸟相逐以及盘旋游动的鱼形象当为一种求偶象征,即爱情和婚姻的象征。古代器物的装饰纹样常常是当时民族风俗、信仰的集中体现,器物的装饰纹样常常服务于使用目的,如商朝作为礼器的青铜器上常饰有威严的饕餮纹来表现对自然神的崇敬。根据上文,秦汉时期漆器上的鱼鸟形象是一种对爱情婚姻的象征,那么这些漆器的生产目的或使用场合极有可能与婚礼有关。

(二)漆器上龙凤缠绕图案的寓意

>图1 江陵凤凰山168型汉墓A漆耳杯

>图2 云梦睡虎地十一号秦墓漆盂

>图3 盘旋相交龙凤图案

>图4 江陵马山一号楚墓丝织品凤鸟图案

>图5 凤鸟纹漆奁

秦汉漆器中更多的是缠绕旋转的龙和凤鸟及其变形图案,相交的龙或凤鸟围绕圆心腾飞交合,追逐盘旋,热情奔放,充满浪漫气息。如荆州江陵高台28号墓出土的西汉彩绘龙凤纹漆盘(图3左)和云梦睡虎地34号墓出土的秦代彩绘凤鸟纹漆奁(图3右),两者在图案构成上都采用旋转对称结构。喻仲文先生认为这些龙和凤鸟图案的抽象化表现与上文论及的鱼鸟相逐图案具有相同含义,都“隐含着生殖和情爱的主题”①。他认为龙凤形象的象征意义在春秋战国时期有一个较大的转变,即从之前的图腾象征慢慢褪去神秘感,而转向现实寓意,融汇成人们对美满婚恋关系的企盼之意。观察龙凤纹样在秦代前后的不同,我们可以明显发现这种变化。秦代之前,春秋战国时期龙凤纹样未成定式,既有勇猛威武充满图腾象征意义的纹样,又有少量清新自然相互缠绕的纹样。秦代之后,漆器上的龙凤纹样多为成熟的交缠盘旋之状,并渐渐演变出更加抽象化的变形龙凤纹。如江陵马山一号楚墓丝织品纹饰中凤鸟图案,既有图腾象征意义的威武神鸟(图4左),又有清新自然的生活化纹样(图4右),这印证了秦汉以后,与权力、神灵、长生相关的龙凤纹样渐渐褪去宗教神秘色彩转为现实生活语境下爱情、婚姻的象征。

三、婚礼中的漆器

《资治通鉴·汉纪》有“众礼之中,昏礼为首。”说明秦汉时期的人们认为婚礼是诸礼之本,是完成家族延续以及维持社会稳定的基本要素,直至当今婚礼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都是人生头等大事。

(一)作为婚礼礼物的漆器

秦汉期间,社会稳定为经济的日益发展奠定了基础,丧葬嫁娶之风日渐奢靡。汉代婚礼步骤延续了先秦礼仪中六礼的顺序,第一个步骤为纳采,即男方第一次带着礼物到女方家拜访。严可均《全后汉文》记有“六礼文皆封之。先以纸封表,又加以皂囊,著箧中。又以皂衣箧表讫,以大囊表之”②汉代婚礼的六礼都有相对应的礼物和赞文,同时盛装礼物的器物一般为“箧”。关于“箧”,《说文解字》释曰:“藏也。从匚夹声。匧或从竹。”③箧即盛装物品的箱子,和笥的用途相似。箧在秦汉时期为盛装衣物被子的箱子,出于防潮及耐久性考虑常为漆器。出土文物也可以证明当时的箧笥常为漆器,如曾侯乙墓就出土了五件漆木衣箱;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就是盛装在一个漆箧中;云梦睡虎地11号秦墓出土的竹笥也为漆器。婚礼对古代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用器物不可随意,因此此处的箧不会是素面的木箱,而应该是指漆箱。

关于纳采所用礼物,《通典》五十八有:“其礼物凡三十种,各有谒文……案以玄纁,羊,雁,清酒,白酒,粳米,稷米,蒲,苇,卷柏,嘉禾,长命缕,胶,漆,五色丝,合欢铃,九子墨,金钱,禄得香草,凤凰,舍利兽,鸳鸯,受福兽,鱼,鹿,乌,九子妇,阳燧。”④这些礼物的选择大多有特殊含义,表达一种对美好婚姻的祝愿。其中的胶、漆的谒文曰:“胶,能合异类。漆,内外光好”。胶漆都为粘合之物,也用来形容两人感情密切,东汉年间陈重和雷义是两位相交甚好的君子,人们称赞他们“胶漆自谓坚,不如雷与陈。”后来胶漆渐渐用于形容男女情侣之间难舍难分,如汉诗《客从远方来》中有“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而此处的“漆”作为纳采礼物不可能是树上刮下的生漆,结合秦汉时期贵族阶级对光鲜亮丽的漆器的喜爱,推断谒文的“漆,内外光好”指的应是漆器。鸳鸯、凤凰在此处也为爱情的象征,谒文有“鸳鸯,飞止须匹,鸣则相和”“凤凰雌雄伉合俪”。荆门包山2号墓就出土了一件先秦时期婚礼上用于行合卺礼的彩绘凤鸟双联漆杯。合卺礼是六礼中最后一礼——亲迎中的重要仪式,指夫妻在家人朋友见证下同饮一杯酒,完成婚礼仪式,开始共同的生活。这说明自先秦开始,漆器除了作为生活用器外也逐渐开始代替青铜器作为婚礼礼器使用。这与前文提到的汉代漆器上的鱼鸟追逐、龙凤交缠纹饰是爱情、婚姻的象征相符合。

(二)作为嫁妆的漆器

根据史书记载,秦汉时期送嫁之风盛行,女子嫁妆数量繁多。《盐铁论·国疾》有:“葬死殚家,遣女满车;富者欲过,贫者欲及。”⑤表明当时送女子出嫁的嫁妆可以装上一满车不止。嫁妆,在古代又称“奁资”“妆奁”,《说文》中对“奁”的解释为:“镜籨也。从竹敛声。”注曰:“置镜籨中……俗作奩……盛香器也。”⑥奁在汉代原指盛装梳妆物品的镜匣,但除了胭脂水粉,奁中还会盛放女子父母给予她的钱币等贵重物品,出嫁时带到男方家里,所以有“奁资”之称。出土文物中不少漆奁都装饰有盘旋凤鸟纹样,如云梦睡虎地7号秦墓出土的彩绘凤鸟纹漆圆奁(图5左),盖面中心绘有一只生动的凤鸟,整体装饰风格清新明快,出土时器内有木梳、篦梳。再如长沙望城坡西汉渔阳墓出土的双层六子漆奁(图5右),墓主为渔阳王后,奁盖周身针刻精致繁复云气纹、凤鸟纹。漆器陪葬品是墓主生前喜爱或者常用的器物,联系凤鸟纹样的寓意,笔者猜想这两件漆器的生产与墓主的婚礼有关。

史书也证明了汉代女子嫁妆中有不少漆器用品。《汉书》记载细君公主出嫁乌孙时,汉武帝为其准备的嫁妆“赐乘舆服御物,为备官属宦官侍御数百人,赠送甚盛。”⑦可以看出嫁妆中有车马、服饰、从人、生活器物等等。蔡邕在《独断》中记载汉代皇帝的“车马衣服器械百物曰乘舆”,这说明乘舆在当时泛指皇帝使用的器物,汉武帝给细君公主的嫁妆里的众多的日常用品当然也包括漆器。汉代女子的奁资种类很多,其中不乏贵重物品,但都需要漆器来盛装,如上文提到的用来盛铜镜或化妆物品的漆奁,盛衣物布帛的箱箧等。《汉书司马相如传》记载富商卓王孙给女儿的嫁妆“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⑧虽未提及漆器的使用,但服饰衣被的存放显然要用到当时贵族喜爱的漆器,如箱箧、妆奁等。汉乐府诗《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描述其嫁妆“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这里的“帘”通“奁”,即存放梳妆用品的漆奁。刘兰芝家境尚不属达官贵族,但其盛装嫁妆的漆箱漆奁有“六七十”之多,可见在汉代婚俗背景下,民间也会大量使用漆器。

(三)作为婚宴用具的漆器

>图6 宴饮场景

>图7 西汉渔阳墓Ⅰ型耳杯

>图8 西汉渔阳墓Ⅱ型耳杯

>图9 西汉渔阳墓Ⅲ型耳杯

>图10 西汉渔阳墓Ⅳ型耳杯

汉代的婚俗相对先秦发生了较大变化,亲迎当天会有宾客前来祝贺,并会设宴席宴饮宾客,歌舞助娱。如《汉书》记载武帝的母亲王太后让大臣去参加田蚡的婚宴:“蚡取燕王女为夫人,太后诏列侯宗室皆往贺,婴过夫,欲舆俱……酒酣,蚡起为寿。”⑨宣帝时,有些地方禁止婚礼酒宴相贺,宣帝认为这是苛政,下令废止,“诏曰:夫婚姻之礼,人伦之大者也;酒食之会,所以行礼乐也。今郡国二千石或擅为苛禁,禁民嫁娶不得具酒食相贺召。由是废乡党之礼……”⑩这说明在汉代饮酒之风盛行的背景下,在婚宴上饮酒已约定俗成。由此推测,在结婚的婚宴上饮食饮酒所用的器具也数量繁多。

汉代宴饮场合常用的器具有耳杯、酒樽、勺、漆盘等,这在出土的汉代壁画中也很常见。西安理工大学壁画墓发掘的宴乐图、乐舞图再现了汉代的宴乐场面(图6左),画面上席地而坐的女宾客面前摆放数个盛有漆樽漆耳杯的漆盘。江苏徐州贾汪区白集汉墓出土的东汉宴饮画像石表现了主人为宾客盛酒的场景,画面上主人手持耳杯和酒勺从酒樽中取酒,旁边还放置了盛有两个耳杯的漆盘(图6右)。这表明当时人们日常待客对于成套漆器的需求度很高。汉代诗歌中也有不少对宴饮场合的描绘,如两汉乐府诗《古歌》有:“东厨具肴膳,椎中亨猪羊。主人前进酒,弹瑟为清商。”描绘出当时宴饮宾客杀猪宰羊、觥筹交错、鼓乐助兴的欢乐场面。婚宴作为宴饮场景的一种,和常规宴饮场景的饮食器酒器相比其规模只会有过之无不及,这说明了汉代贵族阶级举行婚宴需要筹备大量的漆制酒具、食具。

观察秦汉出土的酒具食具可以发现,同一类型的漆器往往是成批出现,不同批次的文物纹饰不同,这可能是因为不同批次的漆器有着不同的制造目的。如长沙望城坡西汉渔阳墓出土的2500多件耳杯,根据纹饰的不同可以分为四个类型(图7—图10),Ⅰ、Ⅱ型主题纹饰为凤鸟纹、变形凤鸟纹,其中Ⅰ型的杯身通体绘缠绕盘旋的凤鸟纹,与上文提到的象征爱情婚姻的凤鸟纹饰具有同样的母题,因此猜测这些凤鸟纹耳杯的使用应该与婚礼场合有关。Ⅲ、Ⅳ型耳杯则简单地绘有三角纹、波折纹,这与凤鸟纹装饰耳杯形成强烈对比,或为其他宴饮场合使用。又如江陵凤凰山168号汉墓出土的100件耳杯,其中A型和D型都为木胎,A型耳杯绘有凤鸟纹、鱼纹等彩绘纹饰,D型则内外髹漆,无任何纹饰。上文已分析了A型耳杯鱼纹图案的爱情象征,我们可以推断这类绘有凤鸟鱼纹图案耳杯的使用包含了对美好婚姻及爱情的向往。

四、结论

秦汉时期墓葬出土了数不胜数的精美漆器,这些漆器是墓主生前经常使用或喜爱的器物。经过对出土漆器以及史书记载等资料的研究笔者提出以下几点看法:一方面,秦汉时期漆器中的龙凤鱼鸟纹样应是一种对爱情婚姻的美好向往,饰有这些纹样的漆器生产目的当是为了婚礼或婚礼相关场合,如新婚夫妇未来生活的日常用具。另一方面,秦汉时期男女双方为婚礼准备的物品中有不少漆器出现,如纳采时男方盛装玄纁的箱箧,女方嫁妆里的漆奁衣箱等器物。再者,贵族阶级或者富有人家婚礼上宴饮宾客使用的器具多为漆器,这在壁画以及诗歌中可以得到印证。

综合以上几点我们可以得出秦汉时期的漆器生产与当时的婚俗有很大的关系,当时流行的婚礼宴饮风俗,“遣女满车”的送嫁风俗,纳采定亲的送礼风俗都直接促进了漆器的生产与使用。

注释:

①喻仲文.湖北云梦睡虎地秦墓漆器图像的性象征[J].设计艺术研究,2011(05):78.

②严可均.全后汉文·卷二十二[M].北京:中华书局,1965:591.

③〔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M].北京:中华书局,1962:642.

④〔唐〕杜佑.通典·卷五十八[M].北京:中华书局,1988:1650.

⑤〔汉〕桓宽.盐铁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64.

⑥〔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93.

⑦〔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九十六下[M].北京:中华书局,1962:3903.

⑧〔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五十七[M].北京:中华书局,1962:2531.

⑨〔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五十二[M].北京:中华书局,1962:2387.

⑩〔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八[M].北京:中华书局,1962: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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