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恒
戏曲艺术是我国特有的艺术形式,历史悠久,影响深远,与古希腊悲、喜剧,印度梵剧共同构成世界古老的戏剧文化。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所长王馗更是认为:“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戏曲是最能彰显民族审美风范、最能凝聚民族精神的综合表演艺术。”①观戏曾是国人最喜闻乐见的娱乐形式,不论婚丧嫁娶还是祭神祭祖,再或农闲节日,戏曲演出都是必不可少的。
电影诞生于1895年,十年后,传入中国。电影一进入中国,就与戏曲结下不解之缘。戏曲电影是“用电影艺术形式对中国戏曲艺术进行创造性银幕再现,既对戏曲艺术特有的表演形态进行纪录又使电影与戏曲两种美学形态达到某种有意义的融合的中国独特的电影类型。”②1905年,任庆泰拍摄的《定军山》便是戏曲与电影两种艺术的第一次结合。当时的戏曲电影还只是单纯的记录性质的呈现。因为当时的电影还处于无声与黑白阶段,不能进行演唱,这让戏曲中的“唱功”无法展现,只是一种简单的舞台复制,两种艺术的美学价值无法很好地融合。戏曲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中国电影的发生、发展轨迹及美学变化。随着时代的发展,生活节奏的加快,电影艺术更受到年轻人的“追捧”,而戏曲艺术逐渐“遇冷”。古老的戏曲艺术如何借助现代的电影技术发挥更加独特的魅力,几代电影人和戏曲人从未停止探索的脚步。
眉户,又称“眉鄂”“迷糊”,盛行于晋南、关中、豫西一带。其唱腔优美,旋律动人,尤以演出现代戏见长。临汾市眉户剧团成立于1952年,虽属于地方小剧种剧团,但业务精良,佳作频出,并先后有许爱英、潘国梁荣获中国戏剧“梅花奖”。该团的代表剧目《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雷雨》《父亲》《村官》等被广为传唱,在戏曲专家和普通戏迷中都广受好评。
眉户戏曲电影《父亲啊!父亲》根据眉户舞台剧《父亲》改编。潘国梁因在《父亲》中对“父亲”牛耕田这一角色的成功塑造,于2008年荣获第十一届山西省“二度杏花表演奖”,2009年以榜首的骄人成绩摘得第二十四届中国戏剧“梅花奖”。眉户现代戏《父亲》堪称眉户史上极具代表性的经典作品。
在新时期戏曲传承与创新的浪潮中,临汾市眉户剧团紧抓机遇,打磨精品,经过多年的酝酿,由尹大为执导的眉户电影《父亲啊!父亲》创作完成,并于2019年10月入围第三届平遥国际电影节“从山西出发”单元。2019年10月31日,《父亲啊!父亲》在临汾市举行了首映仪式。该戏曲电影填补了临汾市现代戏戏曲电影的空白,对于新时代地方小剧种的传承具有极强的借鉴意义。
艺术理论家蓝凡认为,戏曲电影有两种基本形态:“以影就戏”型和“以戏就影”型。这两种基本形态是基于戏曲电影为应对和解决戏曲叙事原则与影像叙事原则之间矛盾的两种理念和方法而划分的。“‘以影就戏’型可以说是以戏曲为根基的电影化——以戏曲为主导的戏曲电影。‘以戏就影’型则可以说是以电影为根基的戏曲化——以电影为主导的戏曲电影”。③戏曲由于舞台的限制,其最大的特点是以虚写实。而电影由于自身特点,从出现伊始已突破了舞台框架的制约,于是戏曲电影的融合即从以虚写实变为以实写实。
戏曲者,乃以歌舞演故事也。故事的好坏,直接影响到戏曲作品是否可以最大程度地发挥寓教于乐的作用。步入互联网时代,电影艺术因其强大的技术优势,突破时空界限,将视听艺术、表现艺术、再现艺术融为一身,可以更好地推动情节的发展,构建更加生动的故事。戏曲电影对于剧本的高度还原性,使得观众能够欣赏文辞之美,聆听旋律之美,带来独特的审美感受。
《父亲啊!父亲》以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晋南地区的一位普通农民工牛耕田的家庭生活为背景,以养女小春的命运为主线,为观众呈现出一部故事连贯、情节波折的戏曲电影。
影片开场儿子小强和养女小春都考上了大学,而这时外出打工半年有余的父亲牛耕田也回到了家中。为两位孩子开心之余,也泛起了忧伤,家中经济拮据,只能供一个孩子上学。于是决定“抓阄”,父亲让儿子先抓,儿子抓到了“留”字,意味着养女小春“走”,去上大学。在女儿也要打开纸条时,父亲制止,被儿子看出了端倪,原来父亲两张纸条上都写着“留”字,父亲内心打定了主意让养女小春去读大学。
面对父亲的坚持,儿子小强只能妥协,最终养女小春去读大学。小春深知家中的不易,边工边读。但好景不长,小春晕倒,经诊断患上了尿毒症。医生给出了两个建议:要么透析治疗,要么换肾。换肾无疑是最根本的治疗方法,但为了避免排异反应,必须是直系亲属的肾源。为了给养女做透析,维持生命,牛耕田更加卖力地在工地工作,并通过卖血来换取治疗的费用。儿子要替姐姐换肾,牛耕田不允许,牛耕田母亲看到自己儿子为救养女卖血,心疼不已。子对父的不解,母对子的抱怨,最终保守了18年的秘密——小春不是亲生的这一秘密被道出,而这时门外的小春恰巧听到了这一秘密,如雷轰顶。小春想着不能再拖累养育自己十八年的一家人,狂跑出去欲自寻短见,影片被推向了高潮。
滚滚东流的黄河,不知观尽多少人间冷暖。父亲牛耕田面对自己一直视如己出的女儿要放弃生命,情急之下,打了小春一巴掌。河崖边,父亲回忆着过往:
“为救你寻医生我全乡跑遍,为救你我越岭又翻山。你睁开双眼露笑脸,全家人愁眉展心喜欢。自那时为父我暗暗发誓愿,抚养儿成人我担起这苦和难。你曾说长大后要把公家事干,挣了钱要给爸妈买新衣穿;你曾说挣下钱要给奶奶把病看,让奶奶重睁开双眼把美好的世界观;你曾说长大后要把咱穷日子变,让爸妈幸福生活到百年。好容易盼你把大学念,知真情你却钻进牛角尖。你一意孤行寻短见,抛下为父,你心何安?”
父亲看似在抱怨女儿钻牛角尖寻短见,但声声是对女儿的爱。听了父亲的话,女儿再次因身体虚弱晕倒,送进医院。父亲牛耕田抓紧时间寻找小春的生父,寒风冷雨,不曾停歇。功夫不负有心人,小春的生父找到了,但因其生父身体的原因不能做配型,这时牛耕田的检查结果也出来了,他可以做配型移植肾脏,这是万分之一的概率。牛耕田不让大家把这一消息告诉小春,最终小春手术成功,牛耕田让小春与她的生父相认。
情节推动着故事的发展,丝丝入扣,直抓人心,为我们勾勒出了一幅人间大爱的画面。故事的背景虽然发生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但这种生活中至善的故事正是我们文学创作和影片呈现中应该挖掘的素材。没有好的故事,人物的塑造难以立得住,主题思想难以深化,最终也难以感动观众。
戏曲舞台上的时空呈现与转移都基于演员的表演,同时决定了戏曲的写意性。戏曲学家苏国荣从哲学的角度,将戏曲舞台看作是“囊括万有统而为一的‘太一’舞台”,具有空间的无限性与环境变换任意性的特点,蕴含着“于‘无一物’中‘得天全’的美学观念”,是“一种属于诗性的舞台艺术”。④在戏曲舞台上,一个走圆场的程式动作就可以跨越千山万水,完成时空的自由转换。该片中的演员都是戏曲演员。戏曲演员在舞台上呈现演出更加注重的是“四功”“五法”,观众更加看重的是演员的唱功和做功。而到了影片中,由戏曲艺术的“写意”转变为电影艺术的“写实”。剧场中的戏曲舞台在观众视野中几乎是远景。电影通过拍摄距离、角度、剪辑等,更加注重演员面部细节的呈现。这对于戏曲演员来说,无疑是一种挑战。
《父亲啊!父亲》仍旧由潘国梁领衔主演。潘国梁在剧中饰演的“父亲”牛耕田一角,外形特点、细节处理等各个方面都恰到好处,推动了剧情的发展。而且潘国梁曾经拍摄过电影与戏曲电视剧,所以深谙镜头前的表演与舞台表演的区别,对镜头画面效果有深刻的感受,能够适应不同镜头语言的处理和电影场面的调度。
在表演中,潘国梁及其他主演都是典型的“体验派”。为了演好剧中父亲牛耕田这一普通农名工的形象,潘国梁深入建筑工地,与真正的建筑工人们同吃同住,观察大家的一言一行。这也为他更好地塑造形象打下坚实的基础。
在牛耕田的母亲发现他为救养女卖血时,母亲心疼不已,牛耕田唱道:
“老娘亲疼儿情化作热泪洒,叫我耕田该说啥?妈呀抽点血身子不会垮,医生说还能降血压。不是儿不顾这个家,见小春我常想起她善良的妈。想当年我爹爹突把病发,她鲜血救我爹有恩于咱。小强虽委屈,还有亲爸爸,更有亲奶奶时时疼着他,小春无亲人无人牵挂,我不偏她谁偏她,终难忘小春妈临终托孤的话,一句承诺千斤重啊,咱不能辜负了她九泉下的妈!”
这段唱词是潘国梁在排演的过程中,所进行的再创作。“如果剧本是一句之本,那么戏剧语言就应该是本中之本。”⑤潘国梁所加的这段唱词,因为不想母亲担心自己,用玩笑的话语说卖血可以“降血压”,而且借与母亲对话之机,揭示出为何对养女如此关怀。可谓是点睛之笔。
牛耕田,四十来岁的普通百姓,家有一儿一女,还有一位年迈的盲人老母。四位主角对于角色都拿捏得当,对白自然流畅,演绎得情真意切,生活气息铺面而来。所以对于观众的代入感极强,在观演的过程中不觉潸然泪下。
《中国剧本》杂志主编温大勇说:“这台戏没有潘国梁就立不住了,在表演上,潘用戏曲程式不多,似乎有意识地用话剧的表演方式,更生活化一些,演员塑造角色的能力很强,是个好演员!该剧的成功,与潘国梁的努力是分不开的。”⑥
旧时,中国老百姓的历史知识和道德思想,全从戏中得来。中国戏曲经历了从“娱神”到“娱人”的过程,对人民有着教化作用。该剧所展现的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工,面对读大学的唯一机会,竟然留给了自己的养女,而让自己的儿子选择放弃。“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知恩图报是我国的传统美德。父亲牛耕田正是因为当年小春的母亲对牛耕田的父亲有救命之恩,所以一直挂在心上,对养女胜过亲生。
为了救养女,不惜卖血抵房,因为对小春母亲去世前有过承诺,一定要把小春养育好。一句承诺大于天,一句承诺千斤重。牛耕田虽然是一个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却用自己的肩膀扛起了人间大爱。
《父亲啊!父亲》把普通人物的普通感情写得非常好,给人心灵和情感极大的震撼。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我们的一些传统文化有些发生了迷失。如何度过一生,一直以来都是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牛耕田是一个小人物,但却用一言一行诠释、传承着华夏五千年的美德大爱。这部电影观后令人深省,其实奉献的一生才是最有意义、无愧的一生。
近年来,我国电影艺术蓬勃发展,观影人群和票房屡创新高。戏曲步入“后戏台”时代和“老龄化”观演时代,快节奏的生活很难吸引年轻观众完整地看完一出戏。尽管戏曲是中华文化中璀璨的瑰宝,但一些地方小剧种的发展面临严峻的生存困境。戏曲电影的出现,让戏曲实现了从舞台艺术到银幕艺术的跨界式发展,对戏曲的传播和传承产生了深远影响。1937年,田汉在观看了费穆拍摄的戏曲片《斩经堂》后,感慨道:“银色的光,给了旧的舞台以新的生命。”戏曲电影作为独特的艺术形态,能发挥各种艺术元素的优势,呈现给观众独特美的享受。
眉户电影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开始了戏曲电影的探索之路,是地方小剧中较早实践戏曲与电影融合发展的。这一次,《父亲啊!父亲》以戏曲舞台班底重新上阵,用视听结合的电影语言曲进行创作,用光影造梦的电影形式进行组接,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也获得了观众普遍的好口碑和专家的认可。
近年来,党中央高度重视戏曲艺术的发展。习近平总书记在2014年10月15日召开了文艺工作座谈会;国务院于2015年正式出台了《戏曲传承发展的若干相关政策》;2017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出台了《实施中华优秀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若干意见》,把以戏曲为代表的传统艺术的传承与发展及创新等一系列关键词纳入工程,戏曲艺术的发展迎来了新的春天。山西作为中国戏曲之乡,现存剧种数量居全国之冠,希望能够积极探索出新时代戏曲与电影全新的融合发展模式,擦出两种艺术更加绚烂的火花,涌现出更多像《父亲啊!父亲》一样优秀的戏曲电影。
注释:
①王馗《坚定文化自信,加强戏曲传承》,《中国艺术报》2016年12月04日第005版。
②高小健《戏曲电影艺术论》,中国电影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
③蓝凡《电影论——对电影学的总体思考》,学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1343页。
④苏国荣《戏曲美学(修订版)》,文化艺术出版社1999年版,第186页。
⑤蓝凡《中西戏剧比较论稿》,学林出版社1992年版,第471页。
⑥裴斐斐《潘国梁及表演艺术研究》,山西师范大学2014年硕士学位论文,第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