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与庄子关于人的主体性之评介

2020-11-12 03:05邓帅雅王晓璐郭小芳
关键词:共产主义自由异化

邓帅雅 王晓璐 郭小芳

摘要:马克思将社会现实凸显的诸多问题的产生根源追溯到劳动异化,进而揭示出人的本质、人的社会关系也随之出现背弃自身本质而被异化的现象。庄子对于人性本质与人性异化问题给予关注,庄子认为,主体自身的差异认知与外在不合理的制度约束使人看不到自身本有的真实,而逐渐成为被名利桎梏、毫无自由的异化个体。在马克思看来,只有消除异化劳动,才能使人从被异化状态中解放出来,因此,只有创造合理的社会环境,即实现共产主义才能使劳动与人皆复归本有的属性。庄子认为人应当转换价值认知,每个人都可以选择真实而自由的生活,而这一切的实现,在己而不在人。

关键词:马克思 异化 自由 庄子 共产主义

作者简介:邓帅雅(1990-),女,河北廊坊人,空军预警学院雷达士官学校助教,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王晓璐(1972-),女,湖北荆州人,空军预警学院雷达士官学校副教授,主要从事思想政治教育研究;郭小芳(1991-),空军预警学院雷达士官学校助教,主要从事思想政治教育研究。

Comment on Marx and Zhuangzi's Subjectivity of Human Beings

Deng-Shuaiya Wang-Xiaolu Pan-Jingfeng

Air Force Early Warning Academy

Abstract: Marx traces the root causes of many problems highlighted by social reality to labor alienation, and reveals the essence of human beings and the social relations of human beings are also alienated from their own nature. Zhuangzi pays attention to the nature of human and the alienation of human nature. Zhuangzi believes that the subject's differential cognition and external irrational institutional constraints make people unable to see their own reality, but gradually are alienated individuals by fame and fortune. In Marx's view, only by eliminating alienated labor can people be liberated from being alienated. Therefore, only by creating a reasonable social environment, that is, realizing communism can return labor and people to their own attributes. Zhuangzi believes that people should convert value cognition and everyone can choose a real and free life, and all of this is achieved by himself and not by others.

Keywords: Marx, alienation, freedom, Zhuangzi, communism

馬克思基于社会生产与经济发展问题提出劳动异化的命题,进而揭示出人的本质、人与人、人与物之间关系也随之发生异化的历史情况。无独有偶,在中国先秦之际,道家庄子基于社会动荡、天下无道的社会现实,对于人性本质与人性异化问题给予关注与反思,庄子认为,不合理的政治制度、人为刻意的道德礼乐对人心的束缚、心智之巧的阴谋算计、人性多欲与机心的滋长,等等都使人逐渐失去本有的真实,成为被名利桎梏、毫无自由的异化个体。在马克思看来,只有打破导致主体异化的异化性劳动,才能使人从被异化状态中解放出来,因此,只有创造合理的社会环境,即实现共产主义,才能使劳动与人皆复归本有的属性,异化的状态才能从根本上消解。对于庄子而言,人性多欲,遂生机心之巧进而使自然本心渐失;人以分别对待之心看人视物,从而囿于自我小见而蔑视天地大见;人为现世社会中求生存,不得不屈己从人,被迫深受政治制度与社会制约的压抑,从而使自身的自由本质尽丧。于是,庄子在反思社会、深察人性的基础上,认为人应当转换价值认知,实现人生的真实而自由,进行心与性的自我修为,使心不为形役,从而使主体摆脱物欲的束缚,实现心与道明。

一、马克思关于人的异化

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自然之间关系进行审视与思辨,并进一步追问这一切诸问题背后的根源何在。不仅如此,马克思还对人作为主体其身与心之间关系、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人与物之间关系又当如何涵养与完善,才能最终实现人作为主体存在的目的价值此诸问题给予哲学关注。马克思通过引入“异化”这一哲学概念,在分析当时社会生产资料私有制与社会化大生产的整体趋势的矛盾以及关于土地、租金、商品、生产、价格等相关经济问题基础上,以劳动作为推动历史发展与文明进步的主体力量,深入分析劳动在历史不同阶段的异化情况,从而揭示人的本质以及与此相关的人与人、人与物之间关系的异化过程。

(一)劳动异化

“异化”(alienation)概念在黑格尔关于主体精神辩证运动的论证中早已有之,基本内涵是指“不仅背弃自身,转变为异己的东西;更重要的是指必然地在与自身不同的领域发展”。[赵敦华:《西方哲学简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56页。]因此,在黑格尔,异化除了与自身本质相背离之外,发展的必然性也是异化的应有之义,在此前提下,黑格尔将自然界视为精神的自我异化[黑格尔:《自然哲学》,梁志学,薛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21页。]即绝对精神必然要经过自然界的发展过程,将其自身丰富多彩的形态体现于外,如此才能最终成全绝对精神的真正自由。马克思将异化的“背离自身本质”与“发展的必然性”之义引入经济领域,并将其用于经济问题中的哲学讨论。

马克思对社会与经济领域中存在大量异化现象的根源进行追问,最终得出导致这一切问题的根本原因,即劳动异化。在马克思思想中,劳动作为主体实践的基本形式,人作为主体通过劳动制造工具,创造文明成果,这本是区别人与动物的根本标志。毋宁说,马克思将劳动视为人类历史的本体。那么,需要继续追问的是人作为存在的主体发展自身、创造历史的根本依据何在?毋庸置疑,马克思将劳动作为主体创造历史背后的本体根据。在主体创造历史的过程中,劳动的本体意义体现如下:其一,人通过劳动创造了人自身,通过发明和使用工具进行生产活动,进而生产出生活必不可少的物质资料供给自身,而在生产物质资料的同时不可避免与自然界发生联系,也就意味着人生产自身的同时也是一个人化自然的创造过程;这一切均为历史的发展提供物质资料与社会条件。其二,在物质生产的基础上,人通过科学技术、信息通讯等工具的掌握生产出制度、思想、观念、方法论、哲学、审美等人类精神文明,以此涵养自身精神世界,同时推动人类历史的文明进程。总而言之,无论是物质文明的发展,还是精神文明的创建,主体之于人类历史的创制之功均可追溯至劳动上来。没有人类的劳动实践,这一切则无从谈起。

然而,随着社会生产方式的革新,主体进行劳动的方式会随之改进,付出的劳动成本应当随之降低,劳动收益会随之增加,因此,主体自身从劳动过程中能够更易于实现自身、完善自身。然而,事实非但如此,反而向相反的趋势衍化。随着社会生产资料私有制的建立,以及社会领域中相关政治制度、经济政策、行业规范相继推行于世,社会却出现劳动异化现象。工人每天付出的劳动时间越长、产出的商品数量越多,但是工人得到的实际报酬越低、生活则越来越贫困。对于劳动者自身而言,劳动完全成为异己性存在,而随着劳动所产出的劳动产品却成为异己的统治着他的对象的关系。因此,“工人对自己的劳动的产品的关系就是对一个异己的对象的关系。”[ 〔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2页。]马克思对大量经济事实进行了详细分析,通过对比工人每天付出实际劳动时间与实际劳动产出,资本家对于厂房、机器以及生产资料的投入与其实际利润所得,从而发现资本家压榨工人的隐蔽方式,以及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与工人个别劳动时间之间的差距,从而发现商品剩余价值的秘密所在。由此马克思逐渐看清资本的实质、劳动时间差的存在以及商品剩余价值的本质,从而揭示出劳动异化的根源与形式。要之,劳动已经完全成为主体存在的消解力量,而不是发展人自身、实现人主体性的积极存在;劳动已经沦为资本家获取商品剩余价值、赚取高额利润的手段,相对而言,工人通过付出大量劳动连基本温饱都不能保障,对于工人,强制劳动意味着只有身体与心灵的疲惫,至于成全劳动者自身精神世界的快乐,根本无从谈起。

(二)人际关系的“物化”与主体性丧失

其一,人与其劳动产出之“物”的对立。在马克思看来,导致劳动异化的根源无疑是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存在,“只有私有制依然存在,利益就必然是私人的利益,利益的统治就必然表现为财产的统治,……人已经不再是人的奴隶,而变成了物的奴隶”。[ 〔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663页。]在马克思,资本私有制对于生产与社会发展的限制表现在社会一切的发展包括生产力水平、社会财富的获取以及知识与文明的创造等都在对立中进行,对于从事劳动的工人本身而言,工人通过劳动所创造的财富,是有助于资本家更加富有的财富,同时也是加紧自身更加贫困的财富。劳动者通过自身劳动的实际所得不仅不归自己所有,反而直接成为他人的合法财富,不仅如此,他人凭借现有制度合法占有工人的劳动所得之后,会继续在社会不同领域创制相应的制度法律、道德伦理、思想观念、文学艺术,等等,而这一切相应的精神文明的创造对于劳动者而言,同样是作为异己性存在的精神力量。毋庸置疑,资本主义国家所建立的制度与法律无疑是从根本上维护资本主义制度与资本家的利益;资本主义时代的伦理观念更多体现在鼓励资本家获取现实财富是在积极履行上帝赋予的天职;文学艺术中所宣扬的开拓探险、勇敢无畏的英雄精神则不过是为现实资本家的所作所为大唱赞歌而已。作为工人劳动所产出的物质财富以及由此衍生而出的精神产品,对于直接付出劳动的工人来说,都是与自身主体性发展向悖的对立性力量。

其二,人与人之间成为“物化”关系,情感被漠视。在马克思看来,劳动本来体现人的本质,但是这种劳动不是外在强制进行的劳动,而是劳动者自觉自愿进行的发展自身、愉悦自身的主体性活动。但是现实情况并非如此,资本主义制度下,工人每天在工厂里进行的长达十几小时的劳动没有任何快乐可言,工人在自己并非情愿而不得不进行的工作中不能实现对自身的一点点肯定,工人在劳动中没有感到幸福,而是体会到不幸,没有使自身与家人的生活得到更好地改善,而是自己身心饱受摧残,家人啼饥号寒,生活难以为继。由此可见,私有制下异化的劳动甚至不能满足劳动者的基本需求,而相反是工人通过劳动创造大量劳动产品用来满足劳动者之外的其他人的诸多需要。工人的劳动不以发展自身为目的,而成为满足他人与社会需求的一种手段。很显然,建立在异化劳动基础上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不是和谐融洽、共生共赢,而是恃上凌下、人情冷漠的利益关系。在资本家眼里,工人只有工作以尽可能多得产出产品的价值,工人本身并无作为一个主体存在的人的价值可言,只有几乎等同于机器与厂房一般工具性的利用价值。按照资本家投入与产出的成本-收益的预算,工人作为主体的人的价值被剥离的越少存在,对于资本家而言,他需要付给工人的人工成本就越低,而带给他的可利用的价值空间就越大,资本家所获得的利润就越丰厚。因此,在资本主义生产蒸蒸日上的黄金时代,社会整体的价值观念是金钱至上,人与人之间尽是赤裸裸的利益关系,世人眼中可见的唯有自己的利益,待人对事考虑的首要在于是否利己,而毫无人情冷暖可言。

于是,异化劳动致使人自身的主体性丧失,成为工具性存在。“在私有权关系的范围内,社会的权力越大,越多样化,人就变得越利己,越没有社会性,越同自己固有的本质相异化”。[ 〔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9页。]工人在劳动中付出的所有劳动以及相应的劳动产出均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别人。毋宁说,劳动者本质上已然不是自己的,而是資本家的,异化劳动使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走向异己而背弃了自身。马克思看到了人在自身劳动中通过劳动产品的异己性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利益化而导致自身一步步走向自我异化,使主体性的人变成工具性的存在,使人成为非人,成了“另一个有别于我的存在物”。[ 〔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9页。]

二、以物观之:庄子对认识思维的反思

在中国先秦诸子百家当中,道家庄子眼冷心热,是最具真性情的诗人哲学家。庄子所处战国时代,相比于春秋之时,天下更无道,战争更频仍,人民更痛苦。庄子对当时社会的一切现状冷眼观瞧,对造成天下无道、百姓痛苦的原因进行自觉反思,庄子得出的答案是从主体自身而言,多欲造成人性贪婪自私,人多囿于自我观念,致使物我对立,以机心之巧而宰物;以差别心看待人我关系,于是,世人尽以有限当无限,以无知当有知。从外在环境而言,不合理的强制性制度迫害导致人心扭曲,戕害人的自然本性,使人为物役,主体的自由本质丧失。

(一)差别对待:自贵而相贱

庄子认为,人的真实本性丧失而不得自由的主要原因在于世人囿于自己的成见而狂妄不自知,更为荒谬的是,世人还愚蠢地将自己有限性认知当做无限知识,认为自己已然洞察一切,对世间一切皆能控制和把握。更有甚者,世人凭借自己拥有的有限知识是己而非人,相互攻讦而争斗不断。在庄子看来,这是一种“以物观之”的思维方式,即世人只站在具体物相的角度看问题的一面,这样一来,由于世间万物本来就存在彼此差别,在其拥有共同属性的同时自有其特殊性存在,万物之存在自有其合理性一面,当然也存在其局限性所在。于是,若只是站在具体不同的事物自身的角度看问题,自然会产生是非对错、贵贱优劣、大小有无等差别认知。当然,世人若能清醒认识到这只是基于有限条件得出的相对真理,而并非是将全部知识皆收摄其中的绝对真理,还不足以令庄子彻底失望,然而,可悲得是,世人坚持以差别对待的思维审视万物,固执地认为天下道理尽在于己,是己而非人,错将有限真理当成绝对真理。在庄子看来,“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李振纲:《老庄易“三玄”浅解》,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49页。]这是差别认知的必然结果。这种差别认知方式还表现在“以俗观之”,“以差观之”,“以功观之”,“以趣观之”,[李振纲:《老庄易“三玄”浅解》,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49页。]于是,在这种道之一隅而非道之全体的差别思维中,“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李振纲:《老庄易“三玄”浅解》,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49页。]这样一来,衡量物的价值标准便在外而不在内;对于世间物事的品评,人人莫不自贵而相贱,同理,对于人自身价值的衡量也由己而转向人,于是,对于主体自身价值的成全便在人而不在己。

(二)评判机制:贵贱不在己

由于世人看问题的视角在事之一面而非全体,于是自己只能凭借有限性认知得出相对知识,更为甚者,由于人性的无知与浅薄,世人错把有限当无限,将有限性道理自认为绝对真理。于是,以己之是而非人之是,世间人人莫不如此,相互攻讦,永无定论。这就引申出另一个问题,即人对于自身的价值又当如何审视?人作为自由的主体其价值目的的实现到底有无衡量标准,如果有,那么评判标准到底是在己还是在人?庄子认为以世俗的观念来看,世人衡量自身价值的标准在人而不在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李振纲:《老庄易“三玄”浅解》,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49页。]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多脚的羡慕独脚的,独脚的羡慕无脚的,无脚的羡慕无往不在的,无往不在的羡慕视力所及的,视力所及的羡慕心驰神往的。这就仿佛一副世人众生相图,庄子借喻寓言故事形象说明了在世人眼里,个人主体价值的评断在外而不在内,世人总是羡人有而憾己无,然而,这种将价值标准外置于人的思维只会给人徒增困扰,而不会给人的认知与生活体验带来任何快乐。按照世俗的价值观念,世人将自身价值的有无或大小尽付于人,结果必然是千人千面、百人百语,最终的结论必然是对于被评价之人的价值莫衷一是而并无定论。反之,如果世人将评价自身价值的标准尽归于己,那么,同样也会遇到事实上的困境,即人人必将皆贵己而贱人,只见其是而不见己非,表现在外则无疑是以己之是而攻人之非,以己之长而见人之短。因此,无论是将价值衡量标准置于人还是己,都必将陷入彻底的相对主义的因果循环,也就不可避免导致社会出现更糟糕的认知混乱。于是,在庄子看来,导致这一切认知困境的根本原因不在于将价值标准放置于人还是己,而在于衡量人自身价值的标准在于道而不在俗,在于天而不在人,如此则可摆脱小成之见而尽心知性,使主体之心与道合,而本身价值则自见。

(三)囿于物欲,心为物役

在庄子看来,“以物观之”的思维没有看到天地万物之所以存在皆有其合理性,也自有其局限性,因此,世人秉此思维方式审视人与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就不可避免只看到事物存在的一部分合理性,其观察视角仅仅停留于万物存在的表相,偏重于事物之間的差异性与对立性的存在,以极为具象化的思维审视人所存在的世界,从而难免得出较为浅薄的认识。而且,更为严重的是,世人“以物观之”的认识思维由于过于着意于物,“未免于物”即“在物一曲”,从而看不到世间万物之间相通相融的本质,由于限制于自身、着意于物的小成之见,而看不到万物流行的自然大道。同理,当世人以一曲之物的视角反观人的世界,无论自身心态的调整、社会关系的处理、外在规范的对待,等等,皆体现出一种去主体性而趋于物化的扭曲状态。而大多数世人不自觉间所呈现的这种非自然状态其本身并不自知,甚至有些人自身已经自知自觉到这种非自然状态所带来的痛苦依然深陷其中难能自拔,这一切为庄子所深为痛心。庄子清楚看到了人被物役的痛苦与无奈,借助很多寓言故事的荒诞与可笑暗讽世人所处的现实状态,揭示这种人与人、人与物、身与心之间的矛盾与对立。在庄子的寓言故事中,一方面是深陷官场桎梏而尽心事上却依然战战兢兢、神态疲敝之人,另一方面是身体残缺、形态丑陋却心性充盈、精神饱满的人;一方面是被财富爵禄、名利物欲遮蔽心智的曹商之流,另一方面是宁愿曳尾于途中也毅然拒绝国相之邀的庄子姿态。在庄子看来,世人面对心与身、人与物之间的矛盾,结果多是心为形役而人被物化,最终使自身陷入虚伪狂妄、浅薄无知的非常状态,世人对于自身所处境遇,自知者痛苦焦虑,不自知者只为眼前名利而甘受役使。

庄子对待曹商使秦得荣华厚赏而在自己眼前炫耀的行径极为冷待,对盗窃集团上下齐心共同密谋策划行动收工撤离论功分赃其“仁、义、礼、智”表现给予讽刺,对于两个国家分别占据蜗牛触角上为了争夺弹丸之地而打得旷日持久、天玄地暗,血流漂杵、尸横遍野的贪心与愚蠢进行批判。庄子将造成人心本性丧失的外力因素归结于不合理制度规范的强制性以及世俗道德的虚伪戕害于人心所致,最终导使人性扭曲,使人之为人的主体性与自由性陷溺于物欲与制度的强迫中而不能自拔。

三、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与庄子的全性葆真

(一)共产主义意在消除异化,充分实现人的主体性

在马克思,劳动本来作为体现人的本质而存在,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却异化为人实现自身主体性的对立性所在,于是,随着劳动——异化劳动的演变过程,人也随之呈现出真实的人——异化的人的对立状态。因此,若要实现人的主体性的复归,使人从异化的人的状态中摆脱出来,恢复真正意义上作为主体存在的人,就需要解除人实现自身本质的障碍所在,即根本在于消除异化劳动。如此一来,异化劳动复归劳动本质,使劳动重新成为体现人的主体性的存在。如何使劳动从异化状态中重新恢复本真状态?这就需要再次回溯马克思所追问的导致劳动异化的根本原因,即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尤其是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制以及建基其上的各种具体社会制度。既然现有制度的存在与社会生产发展从根本上就是矛盾的,那么,随着社会生产发展水平的逐渐提高,社会生产与其相应制度之间的矛盾必然会越来越尖锐,当社会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为清除阻碍自身发展的障碍准备条件,而当外部社会条件一旦成熟,这种旧制度必将消亡,而新制度则从中产生。

自近代机器化大生产以来,个人主体在很大程度上由主体性的人已然被消解为整个机器运行系统的零件组成部分,进而致使自身作为目的存在的主体价值的丧失。人的主体性被异化为工具性,而工具当然只有在被使用与被利用的意义上才能体现其功能,于是,人为了达到外在标准、追逐物化目标而不得不使主体自我长期处于被压抑状态。在马克思,共产主义无疑是对异化劳动的根本扬弃,是人的主体性完全实现的根本之道。对于个人而言,共产主义是“认识到自己是人向自身的还原或复归,是人的自我异化的扬弃”,[ 〔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1页。]人对自我异化的扬弃则无疑意味着劳动自我异化的消解,也就表示由于异化劳动所导致的人背弃自身主体性而如同工具般的存在状态得以改变。马克思认为共产主义“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 〔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1页。]通过对阻碍人的主体性实现的问题的根本解决,共产主义能够“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 〔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1页。]在马克思思想体系中,这并非是毫无根据的无端臆想,而是有理可据的逻辑论证,因为在共产主义条件下人作为主体其本质属性的复归是完全的、自觉的,并且是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生成的。

(二)全性葆真成全主体,实现人生的真实与自由

在庄子看来,人的主体性丧失根源于自身的无知,一方面,人将无知当做有知,将有限性的认识当成绝对性的真理;另一方面,更为可悲得是,世人不仅对自身的认知局限无所察觉,甚至凭借自身有限性的认识去嘲笑与攻讦他人,于是,也就不可避免陷入是己而非人的盲目自大而不自觉。庄子在《逍遥游》中以夸张式手法对比了鲲鹏与蜩鸠之间的差异,“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李振纲:《老庄易“三玄”浅解》,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25页。]无论是水击三千里,还是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皆有意刻画鲲鹏之大,其志向之远而无所至极;相对而言,蜩与学鸠“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李振纲:《老庄易“三玄”浅解》,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30页。]此在对比说明虫与鸟之小。问题在于庄子想通过辨小大之别,以鲲鹏之大而轻视嘲笑蜩鸠之小吗?当然不是,因为在庄子看来,“以道观之,物无贵贱”,[李振纲:《老庄易“三玄”浅解》,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49页。]从世间万物的具体差别存在中抽离出来,站在道枢的高度看万物,万物皆是其所是的样子,万物之齐,而根本不存在尊卑贵贱之分。于是,在这则寓言中,庄子想要批判的对象到底是什么呢?鲲鹏不能以其大而嘲笑蜩鸠之小,相反,蜩鸠更不能以其小而轻蔑鲲鹏之大,世间万物之大与小的存在都自有其大或小的道理,谁都没有理由嘲笑对方,尤其是小的存在更没有道理去嘲笑比自身更大的存在。因此,庄子想要批判的是小虫与小鸟的“笑之”,这种笑便象征着世人对待小与大的差别與对立之心,是庄子对世人看不到道通万物,而有意辩解小与大、甚至以小嘲笑大的批判。

人当怎样活着?这是庄子致其一生都在反思与追问的问题。在庄子看来,人应当赤心向道,过真实而自由的人生。人要实现自身的主体性,首先在于需要活得真实自然不虚伪。真实是建构一切善与美的底色,人生于世,世间种种制度规范伦理道德都不同程度对人心进行制约与束缚,庄子借喻伯乐相马之烧、剔、刻、雒的手段加之以“橛饰之患”、“鞭筴之威”[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228页。]戕害生命的本真状态;鲁君以诸侯之礼“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530页。]厚待海鸟却导致海鸟惊惧致死,以此向世人揭示任何人都不应该将自己的生活理念与道德观念强加给他人,即使是出自真心实意,己所甚欲亦勿施于人。每个人都有权利按照自己的真实意愿选择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生,社会外力或他人皆无权强加干涉,即使他的现实状态不符合你认为的道德标准,也切勿揠苗助长,自讨没趣地教导他人该如何作人。鸢飞鱼跃,是庄子对自然天道的向往;而将人性从物欲功名以及自我错误认知中解放出来,是庄子对生命的如实维护以及对人生自由状态的成全。于是,实现人生的真实而自由,人应当进行心与性的自我修为,使心不为形役,主体摆脱物欲的束缚;全性葆真,从而实现人在尘世而心与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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