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蓉
(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 服装设计系,江苏 苏州 215104)
栀子是我国古代种植最广泛、运用最多的黄色染料。早在秦汉时期便是帝王专用服饰染料之一,历经千年的风雨沧桑,由盛到衰,其染色制衣的实用功能在不断衰退,但其悠久的历史、丰富的内涵,在中国传统染色中占有重要地位,也是中国传统染色技艺的重要载体和体现。
吴淑生等[1]曾在《中国染织史》中这样描述栀子(果实):“西周时期用于染黄的植物染材主要为栀子。”栀子种类繁多,因其品种不同而功能各异,可分为山栀子、水栀子以及仅供庭院观赏之用只开花不结果的栀子3类,古人多以山栀子入药,水栀子入染。可见,栀子不仅具有药用、染色之实用功能,更具有丰富的审美雅趣。《尔雅翼》中这样介绍栀子:“可染黄,其花实皆可观,花白而甚香……经霜取之以染,故染字从‘木’。”[2]不仅详细介绍了栀子的特征,更是从“染”字的造字术展开说明。在古代,栀子的主要功能之一就是染色,也是秦汉以前使用最为广泛的染黄植物。
栀子为茜草科栀子属常绿木,栀子果实成熟时呈黄红色,主要成分为藏花素、藏红花酸、栀子黄素等酮类物质,主要的着色物质为藏红花酸。水煎其果实便可直接得到黄色液体,这种液体既是常用的天然纺织染料,又是天然食用色素。染出的黄色明亮、柔和,附有阵阵清香,栀子果实不仅可以染出鲜艳的明黄色,栀子蓝色素经过发酵亦可染出蓝色。栀子染工艺简便,可冷染或加温,无需使用媒染剂便能使纺织品有效上色,使用媒染剂可丰富栀子染的色相、明度、饱和度。
除了栀子以外,柘黄、黄檗、栌木也是中国古代常见的染黄植物染料。
柘木是一种落叶灌木或小乔木,是有着“南檀北柘”之称的名贵树种,可染黄,亦可入药。自隋文帝始,为帝王服饰专用染料,正如《唐六典》中记载:“隋文帝着柘黄袍,巾带听朝。”[3]李时珍[4]的《本草纲目》这样描述柘木:“其木染黄赤色,谓之柘黄,天子所服。”可见,柘木染就的赤黄色被称为柘黄,是皇帝的服色。据记载,用柘木汁染出的黄色在月光下会呈现出泛着红光的赤黄色,在烛光下成光辉的赤黄色,亦称为赭黄色,其色彩绚烂夺目、神秘高贵、不易褪色,因此自隋唐以来便成为帝王服的专属染料。栀子果实见图1,栀子染色见图2。
黄檗,木材坚硬,树皮入药,茎可制黄色染料,染就黄中泛绿的色彩。南宋诗人鲍照曾写出“锉檗染黄丝,黄丝历乱不可治”的诗句,表明南宋时期黄檗入染已是流行之势。《天工开物》中记载的鹅黄色便是由“黄檗水煎染,靛水盖上”[5]而得。除了鹅黄,黄檗还可以染就豆绿色、蛋青色等。黄檗不仅染色方便,其中的小檗碱还具有杀虫防蠹的效果,在宋锦染色中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栌木,是漆树科落叶小乔木,其木材水煎可得黄色染料。《天工开物》中记载:“金黄色,芦木煎水染,复用麻稿灰淋,碱水漂。”[5]栌木不仅可以染金黄色,还可以染大红色、玄色、象牙色等。
自古以来,黄色就是无比尊贵的颜色,具有高贵、吉祥的象征含义,是五正色之一。《说文解字》中说:“黄,土之色也。”[6]一部分华夏祖先生活在黄河流域的黄土高原,而土地给予了动物、植物生命的来源,所以古人用黄色代表土地,黄色也被称为吉祥的颜色,并由此产生了高贵、吉利的意义。
从五行说的观点来看,古人认为世间万物皆是由金、木、水、火、土5种基本元素构成,5种元素相生相克,此消彼长。五行观念贯穿各个方面:方位、色彩、音乐、季节、哲学等,正如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五行对》里记载:“五行莫贵于土……五声莫贵于宫,五味莫美于甘,五色莫盛于黄。”[7]以此形成了一套完备的五行学说。五行学说认为,万物皆有色,色在万物中,用色彩依附思想、政治、礼制。汉代学者更是利用色彩将一切难以言说、不便言说、不可言说的观念、思想、情感都假色彩以暗示,于是,色彩便成了沟通人、神、天的“通信”手段[8],从而形成了青、赤、黄、白、黑五正色组成的五色说。依据《礼记》中的记载,黄乃五色之贵,配之以土德,时为夏,方为中,味为甘。可见,黄色在古代社会中是中央的象征、高贵的代表,是五行之最。
从哲学思想层面来看,自汉武帝以来,董仲舒提倡“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思想也从汉代起成为历朝历代皇帝统治全国的政治思想,并一直延续到清朝,正因如此,儒家思想贯穿了整个中华文明,并深入华夏子孙的灵魂。儒家思想认为做人要“中庸”,是指不偏不倚、过犹不及、折中调和的为人处事之道。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9]孔子不仅做人“中庸”,在政治上也主张“中庸”,所谓“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10]施政不能一味地放宽也不能一味地严厉,要严中有宽,宽中有严,“中庸”治理方为施政之道。可以肯定的是,“中”代表了古代的政治思想、理想人格和审美标准;四方之中,按五行说,其便是与黄色相对应。不可否认,古人对做事做人持有的“中庸”理念无形中加深了人们对黄色的尊崇,正如《周易》所言:“君子黄中通理,正为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11]
从宗教方面来看,中国古代两个影响至深的宗教—佛教和道教,都与黄色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佛教尚黄,将黄色视为神圣之色,在佛教的寺庙、僧侣的服装、佛教用品颜色中,黄色占据着绝大部分。古代佛典对于佛祖与众菩萨的形象描述大多是“身紫金色”“金轮庄严”“其金光瑞,无量化佛”等,都是以金色为主,可见金色、黄色在佛教中地位神圣。
道教也以黄色为其标志,道教徒也被称为“黄巾”“黄管”,在重要的场合也会穿着黄色的服装。正如韩愈《华山女》所道:“黄衣道士亦讲座,座下寥落如明星。”另外,道教与五行学说紧密相连。在五行说中,土为黄色,加之道教有着极强的土地崇拜意识,认为土地是“万物之母”,因此,道教尚黄不言而喻。
早在黄帝时期,黄色便被帝王所青睐。《韩诗外传》曾记载:“黄帝曰:‘于戏!允哉!朕何敢与焉。’于是黄帝乃服黄衣,戴黄冕,致斋于宫,凤乃蔽日而至。黄帝降于东阶,西面再拜稽首,曰:‘皇天降祉,不敢不承命。’”[12]这里描述的是黄帝即位时凤凰遮天而来、天降祥福的情景,在这样一个天命所降的重要场合,黄帝身着黄色服装,头戴黄色冕冠,叩拜天地。很显然,早在黄帝时期,古人就已经将黄色与政治挂钩,并寄托了独特的政治象征意义。《诗经·幽风·七月》中记载:“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13]诗歌的本意是欲将鲜艳的红色布料送给贵人做衣裳,但这也从侧面说明此时贵人的着装大多以载玄载黄为多,即玄色与黄色。不难看出,在这首诗歌描述的年代里,黄色是具有一定社会地位的贵人所常用的服饰色彩之一,这也意味着,黄色代表高贵阶层的印象早已深入人心,因此在后世,黄色越过其他四色,成为天子御用服色便是历史的必然。
汉武帝改国色尚黄,从唐朝起黄色开始与皇权挂钩,在《旧唐书·舆服志》《新唐书·车服志》中都有把赭黄作为皇家专属而禁止庶民穿着的规定[14],此时御用黄色已是柘木染就的赤黄色,这种黄中带红的色彩正代表了太阳的颜色,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皇帝是至高无上的。因此,黄色代表皇权也就被延续下来。赵匡胤的黄袍加身巩固了黄色是帝王服专属色彩的地位。《明史·舆服志》中黄色大量出现在天子的车、華、服饰中,甚至连玄衣纁裳的礼服制度在明朝都被改为玄衣黄裳[14]。在清朝,明黄色代替赭黄占据主导地位,黄色系依旧是帝王皇室专属。年羹尧被雍正帝削官夺爵,列大罪九十二条,其中便有:“用鹅黄小刀荷包。擅穿四衩衣服。衣服具用黄包袱。”可见其服饰“僭越”之罪。按照清朝律法,不同身份等级对应不同黄色的服装,明黄色为皇帝、皇后、皇太后所用,杏黄色为皇太子所用,金黄色为妃、皇子或被赐的亲王、亲王世子、郡王的朝服所用,香色为嫔所用。黄色在中国传统服饰色彩中的地位终是通过君主服黄这一文化事件将其确定下来的[15]。
由上文可知,黄色在古代社会的各个方面占据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这是任何一种色彩都无法比拟的。对于古代使用最为广泛的黄色染料栀子来说,其有着比其他染料更为重要的地位,虽然栀子染有独特的染色优势,但也存在不可规避的缺点,因此栀子染的发展并不是一帆风顺的。
自商周始,我国已经掌握了多种植物、矿物染料的染色技术,并具备了相当的染色规模。《周礼》中记载,在西周时期设立了“染人”,即染色制衣的职位,当时所采用的植物染料主要有茜草、蓝草、栀子、荩草等。到了春秋战国时期,我国的植物染色技术已经相当成熟[16],植物染料的种植与染色已经形成了一套成熟的管理制度。
至汉朝,栀子的种植和染色到达了最为繁荣鼎盛的时期,也出现了最早有关栀子染的确切文字记录。《汉官仪》记载:“染园出栀、茜,供染御服。”[17]说明汉代帝王的龙袍以及常服中的黄色面料就是用栀子染就而成的。如若种植上千亩的栀子或茜草,其富裕程度堪比千户侯,种植栀子和茜草便成为了一条致富之路。正如司马迁[18]在《史记》(货殖列传)中记载:“若千亩卮茜,千亩姜韭;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然是富给之资也……”由此可见,汉武帝尚土德、“改正朔、易服色”的政策。改服制尚黑为黄,造就了栀子的大规模种植,栀子也成为染就皇室服装的专用染料,种植栀子成为富庶的象征。据记载,汉代,只有皇上、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才可以佩戴黄色佩绶,这足以说明栀子染的重要性。
魏晋时期,栀子种植依旧非常盛行,并出现了专门的栀子园林以及看护者。《晋令》中就曾记载:“诸宫有秩,栀子守护者置吏一人。”[19]这个时期,人们发现了许多其他的染黄植物,如姜黄、黄芩、槐花、郁金、荩草等,但是由于栀子成本低廉、种植广泛,黄色纺织品仍大多由栀子染就。
自隋代开始,栀子逐渐被其他黄色染料所代替,出现了柘木染黄。柘树生长极为缓慢,异常名贵,染就的色彩独特,成为帝王服染黄的专属染料。尽管出现了除栀子以外的染黄植物,并且皇家御用色彩又被柘黄所代替,但在唐代的文献记载中仍有关于栀子染色的描述,如杜甫《栀子》:“栀子比众木,人间诚未多。于身色有用……”栀子染就的黄色仍是正黄色,即明黄。虽然栀子的着色能力强、染色工艺简单,但无法弥补其染色牢度差的缺点,因此,自宋以后,栀子染便被其他染黄染料所代替,并逐步退出染色制衣的历史舞台。
到了元朝,随着古代封建君主专制制度的不断完善与强化,皇帝为了体现自身高贵的身份和至高无上的权利,禁忌之制越发严苛。元贞元年的禁令中明确规定了百姓禁止私自织制和使用的6种颜色:栀子黄、胭脂红、红白闪色、鸡冠紫、迎霜合、柳芳绿[14]。不难看出,栀子黄在元朝已经是帝王独享的织锦色彩,而禁令中的栀子黄,理论上应该是由栀子染就的。但是,由于没有确切的史实记载,这里的“栀子黄”是否是完全由栀子一种植物染成的就不得而知了。
明代的《天工开物》中记载了许多黄色调的色彩,如赭黄色、鹅黄色、金黄色,并详细记载了鹅黄色与金黄色的染就方法,但未曾记载有关栀子染就的色彩。可见到明朝,栀子染已经被其他的黄色染料所完全代替,不再用于染色制衣。
根据上述分析可知,栀子染最鼎盛的时期是秦汉,由于古代纺织品材料是由棉、麻、丝、毛等天然纤维制作而成,极易受到霉菌腐蚀和虫蛀,再历经几百上千年的时光,更难以保存,考古发掘的现存古代纺织品残缺不全,少之又少。因此,只能通过现存的古籍以及现代考古对栀子染在传统服饰中的应用作分析。
根据1972年挖掘的长沙马王堆西汉墓出土的丝织品(图3),从现代科学的角度证实了栀子染在古代纺织品中的应用。
上海研究小组对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大量西汉时期色泽鲜艳的丝帛进行金属光谱分析可知:大部分经过印染加工而成的丝织品,其染料均为矿物染料和植物染料,加工方式为涂刮和浸染两种,色泽鲜艳而均匀;对丝织物中染料成分进行检测后发现:蓝色为靛蓝染料,红色为茜草染料,黄色为栀子染料。西汉初期,丝织物整染技术的纯熟,体现了我国古代劳动人民在纺织技术上惊人的创造力。
栀子是秦汉以前使用最为广泛的黄色染料,而黄色作为五正色之首,无论是在五行观、思想哲学、宗教信仰还是在服饰文化中都具有崇高的地位。栀子染经历了秦汉时期的繁荣鼎盛,到隋代柘木替代栀子成为帝王服色染料,直至明代完全被其他黄色染料所代替,其色彩曾是帝王御用服色,除了作为哲学代表、政治符号、宗教信仰,还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是中国传统服饰色彩中最重要的色彩。古代文献中有关栀子染的记载与马王堆汉墓的发掘、检测,进一步证实了栀子染在中国古代染色制衣中的重要地位与不可磨灭的文化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