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壮
在帕特农神庙
猫与鸽子和平相处
树苗从石头里长了出来
阳光与阴影的流转是非对抗性的
就如同搅动奶和咖啡
公鸡与钟表在此分享着同一种困惑
脚下,狄奥尼索斯剧场中央
青草依然在演戏
我看到埃斯库罗斯坐在观众席上鼓掌
看到歌队仍站在石头上
穿着皮夹克或呢子大衣
倒掉的柱子依然是柱子
它们用来支撑那些同样倒掉了的世界
但说出口的话已不再是同一句话
它们一直都在起卷,像科林斯式的柱头
也像野花无名的垂瓣
在帕特农,伟大的废墟让矛盾着的一切
都学会互相谅解
在帕特农,左手将要握住右手
一个人将要原谅
他被赋予的那个名字
划开暗绿表皮
螺旋桨剖出大海内部的蓝宝石
赌玉一样
剥水果一样
涡轮机与波塞冬文字不通
他们用各自的诗句
召唤各自的水
爱琴海咽下所有的铭写,并吐出岛
无名的岛。岸边长方形的基座上
只剩两根石柱相依为命
像日出与日落,黑陶罐与贝壳
像最后一对泰坦情侣钓海的竿子
帆影在风的皱纹下倒悬漂移
起风了。我看见白发飞起,白发飘落
海浪的白颅骨散成水沫归回来处
时间剖出爱琴海内部的蓝宝石
——只一瞬间。然后马上撤回
在气温骤降的山顶,在彝人的古老村落里
我第一次认识了火
我——这被平原和暖气
剥夺了温暖的可怜人
应当这样说:火并不美
那时,在锈迹斑斑的铁盆里,正胡乱躺着
木皮、枯枝、烟头,以及
不可估量厚度的树的骨灰
而火只是在灰烬之下喘息
像一个人盖着死亡的棉被咳嗽,这让我觉得
自己正在谁的追悼会上听一篇悼词
可宣读人还在等主角断气。
我一直未看到火在那里。它甚至都没有
给自己挣出一副形体
但也正是这火:灰烬形态的火,在有机物
与无机物临界线上爬行寄身的能量
不知不觉将我笼罩。我本已近于冻僵
在这么冷的高处,连我夹克的拉链里
都绞满了冷雾
是这灰色的火裹住了我。多么不可忤逆的
无形的手!它拉开我夹克的
拉链,拉开我裤子的拉链,还继续拉开
我肉体的拉链:从喉结,一直往下拉到小腹
先把雾倒出去,然后是冠冕堂皇的
鬼话般的羞耻,最后干脆把私人记忆的阴冷
也倒得一干二净
然后我也是灰色的了。类同于一种灰烬或混沌
我傻呵呵地乐起来,这很暖
而我最终认识了火
不可以没有土
不论是用来蛰居还是用来埋葬
不可以没有水
不论是用来啜饮还是用来洗涤
一窝蚂蚁,住在塑料玻璃的器皿中
它们不知道自己是一种宠物
也不知道有另一双眼睛看着它们
像在模仿更大的神看他自己
但不可以的依然是不可以
我只好给它们一点点土
那是安放在矿泉水瓶盖里的
隐喻的大地
再给它们一点点水
那是灌注在针管和水箱间的
象征的泉。然后蚂蚁开始反复穿行
像骚动的所指在诗行间
急切地移动,把糖粒和谷物搬进去
把蜷缩的尸体扔出来
这样漂移的文本在缝隙间留下了太多
亟待阐释的结构,例如
这些从出生起就只生活在
试管和塑料盒子里的生命
从没有触碰过真实的世界。那么
它们的存在应当如何定义
是否只类似于小说里的人物
比虚构仅仅多要求了一点
真实的喂养。当然,
这或许并不重要,重要之处在于
即便有那么多的不知道
它们也还依然有
更多的不可以。
即便已身处于虚构的边缘
它们仍要模仿基因里的祖先
把粪便与食物准确区分开来
这卑微者的倔强让我联想起
真实草地上的木马
盐场上的企鹅
一切闹剧般的场面里
那些暗自庄重的瞬间
这样想来,甚至连我是我
都变成了一件可以忍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