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秘密发芽

2020-11-12 09:40
中学时代 2020年9期

那段压抑又敏感的日子里,我和简慧都默契地绝口不提成绩的事儿。虽然每天清早打开家门,我们两家人笑脸相对时,简慧的妈妈总会说一句:“简慧,你要多学习姚远,成绩要快点跟上去啊!”简慧就安静地点点头,在我妈笑呵呵的谦虚声里,我们一起下楼。

那时候路边的早餐车还没被取缔,我和简慧的早餐总买一样且每天重复着:一个茶叶蛋,一个生煎,一个肉包,再有一瓶牛奶。听起来挺多的,但简慧这个大胃婆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快速吃完,常常让我怀疑她在家里一直吃不饱饭。简慧的书包有侧袋,有时候我会把牛奶放在她的书包里。有几次我忘了拿,早自习下了,简慧还会送过来给我。我们每天就这样一边把食物往嘴里塞,一边朝学校赶。那时的清晨,一路飘满牛奶与肉包混合的香气。

高一班主任是个秃了顶的中年男人,姓徐,教我们英语。简慧英语烂得要命,私下里吐槽老师吐槽得不亦乐乎,不失为一种宣泄。

课上,徐老师特别爱提问简慧,简慧的回应也很简单——沉默。不像有些男生,就算不知道,也会信口来几句,弄得大家哈哈大笑。简慧无趣的性格让她渐渐游走到班级边缘。

直到那天,简慧突然改变了对徐老师的看法,也就是我们找到秘密洞穴的一个月之后。

找到秘密洞穴的那天,简慧还在说着徐老师的坏话。课间散步的时候,我们俩在草地上发现了掩映在细草乱叶下的小圆坑。

我很快得到了答案:“这是以前装过自来水管的地方,埋过管道的。”

简慧正儿八经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揉成一团,往里面塞了进去。

“我来许个愿。以后,这就是我的专属秘密基地了。”

“千万别许愿。”我坏笑了一下,“这个洞跟water有关,小心变成你的waterloo(滑铁卢)。”

面对简慧的不解,我得意道:“徐老师上课刚说的,meet a waterloo——遭遇滑铁卢——人生大失败的意思。”

简慧白了我一眼:“姚远我问你,徐老师的课你是不是真的每个字都听?你知不知道听多了他的话,迟早你也变秃子。”

我当然懒得反驳。直到进教室我才反应过来:“简慧你刚才许的就是这个愿吧?!”

那时的简慧笑得格外开心。

简慧的笑是徐老师最头疼的声音了。她上课不声不响,下课生龙活虎,让徐老师好不郁闷。

秘密洞穴成了我们俩的秘密。

那段日子,除了我和简慧在课间走老长一段路去草坪上散心,其他人都在课间赶做当天的作业。隔几天,简慧就煞有介事地往那里塞一个纸团。

“今天许的愿是徐老师以后少刁难我……其实,多或少也无所谓了,我都习惯了。”

“你果然是你妈说的,老油条。”

“姚远,你实话告诉我,我妈当着我的面夸你的时候,你心里是不是特别爽?”

“呃……”我一时语塞,思索良久,重重地点了下头。

简慧戏精上身似的“哇哇”叫了几声,朝我的脑袋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捏着纸团说:“我下次许愿,就祝你考个倒数。”

简慧还没来得及把这个愿望投进洞穴,徐老师就来家访了。

简慧倒比任何人都淡定。徐老师和简慧妈聊天的时候,她还跑到我的房间问罪:“为什么徐老师光去我家,不来你家?”

简慧拉起我就走:“一起逃吧,我可不想再待下去。”

我们去了久违的解放路,春末的小路上飘着零碎的树影,和记忆中相仿,却又全不似旧时的模样。我和简慧读小学的时候,每天一起走这条路上下学,现在隔壁医院扩建,小路的一半都被纳入医院里面了。远远看去,路灯背后巨大的阴影下面,是一车废弃的盐水瓶。

“我妈说要我以后当医生,这样家里人有个头疼脑热就方便了……她真是敢想呢,做医生成绩得多好啊……”简慧努努嘴,“再说,我怕……”

我们一起抬头,远远看到输液厅的窗户里映出密密麻麻的吊瓶。我好像忽然拥有了一双透视之眼,隔着好远都能看到那针管里缓慢落下的点滴,如何透过静脉,缓慢又一刻不停地和生命融为一体。像青春一样,缓慢地织就片段人生,又一刻不停地流逝。

我被突如其来的悲观情绪笼罩,一时无言。我转头看简慧,只见她眼中有复杂而冷静的光芒闪烁。

“走吧。”她有些失落地叫了我一声。

简慧请我吃羊肉串,我们俩吃得正欢,听到徐老师的声音传过来:“简慧,简慧!”

简慧低声嘟囔了句:“糟糕,怎么让他找着了!”

简慧把剩下的几串肉给我,自己跑到徐老师那儿。过了一阵,我抬眼看去,简慧竟然坐上了徐老师的自行车,朝家里去了。我看到简慧在抹眼睛。我不知道徐老师和她聊了些什么,震惊之余,也只好赶快起身。路上,我把简慧给我的烤肉硬撑着吃完了。

肉冷下来,终归有点腥。

简慧的话变少了。

我暗暗觉得徐老师的家访起了效果,要不然简慧也不会一下子变得好学起来。

那天,我又把牛奶落在简慧的书包里,简慧却没有给我送来。我去拿的时候,发现简慧竟趁着课间做作业,真让我跌破眼镜。后来的课间,简慧也不再刻意走一段路去找秘密洞穴了,而是随身带了一个小玻璃瓶,把小纸团都投在里面。我假装嘲笑她,但她还是坚持把瓶子挂在她的书包拉链上。

徐老师问我们面对即将到来的月考有没有信心,大家故意喊:“没——有——”

徐老师有点尴尬地自圆其说:“没有啊,没有最好,这说明大家已经到了练功的最高境界了……”

简慧就是这次考试出的事。

成绩下来,简慧的名次像装了弹簧一样一跃而上,在年段里前进了近两百名。是好事男生刘悦先传出消息,说简慧这次考试作了弊,证据确凿。

刘悦举着一张纸片四处飞奔,声称是简慧考试时候用的利器。他还说简慧考完试用橡皮拼命擦桌子,明显是在毁灭证据嘛。

简慧在抢夺纸片的时候跟刘悦打了起来。一个女生公然在走廊上和男生动手,还把男生打趴下了,简直闻所未闻。徐老师把他俩叫出去的时候,我正顾着订正试卷,没有回头。

因为这次,我考得很糟。比简慧的排名好不了多少——那不就是很差吗?

那节课后,我心情黯然地走在外面,路过秘密洞穴的时候,想起简慧曾经开玩笑说过的话:“祝你考个倒数。”这像一句咒语,应验了我的失败。我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朝那个洞穴狠狠踩了几脚。

我似乎有些相信刘悦的判断了。

早修下的时候,简慧把牛奶给我送过来。这一次,我没有接。我拿捏了一下情绪,毫不掩饰地问道:“你这次是真的考得很好啊……”咬字重音模糊,可以理解成赞美,也可以说是暗讽。

简慧一下子听明白了。她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淡淡地说:“你也不相信我吧?”她冷冰冰的语气让我顷刻泄了气,只有递过来的牛奶还腾着暖意。她说:“我拆了家里的热水袋保温套子,牛奶放里面,不会冷。快喝吧。”

这句话,让我心里顿时充满愧疚。

考后照例要表彰。简慧因为进步突出,上台发表了3分钟的学习心得,她念着发言稿,没有抬头。我发现她走下台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拳头握得有些紧,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经受了一场煎熬。

接下去的日子,我和简慧依然绝口不提成绩的事儿。简慧变得异常上进,有时候一起走在路上,她会突然说:“徐老师头发掉光,是因为太辛苦了吧。”

简慧在高一的最后一段时间,成了徐老师的得力助手。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成了英语课代表。收缴作业勤快麻利,课后作业抄上黑板,像模像样的。直到某一天,她说:“徐老师今天的英语课调到下午了,他母亲去世,不能来。”

那好像是我第一次听到简慧正儿八经地喊“徐老师”。

简慧说完走下去的时候,又在抹眼睛。印象里,和她坐着徐老师的车回家的一幕很相像。

暑假开始的时候,我们回校去交文理志愿表。简慧的关子卖得比天还大,就是不肯告诉我她选了什么。到校的时候,她带我去看望我们的秘密洞穴。

秘密洞穴依然如故,只是草色更加茂盛,不仔细找的话都快看不到了。

简慧伸手进去,掏出了她的小玻璃瓶。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把这小玩意儿藏在里面的,但可以看到瓶子里已塞满了小纸团。

简慧说:“告诉你一个秘密。”说着,她拿出一个纸团,念道,“刘悦没说错,我是作弊了。桌上抄的是公式,那张小纸片是夹在笔袋里偷偷看的……”

我平静地看着简慧,简慧说,那天徐老师会在医院旁发现我们,就是他在家访结束后,看完他病重的母亲,刚从医院出来。徐老师快没妈妈了,可还牵挂着她的学习。是他那灯光下疲惫、苍老的容颜,触动了简慧的心。

徐老师那天跟简慧说的话,没有鼓励,没有批评,只是把他母亲对他说的话转述给了她。我问简慧是什么,简慧死也不说,但她开始理解,她妈每天出门时千篇一律的叮嘱。

简慧想好起来的时候,连我也怀疑她。她选择让自己相信,她说给自己的话是,只要这次考好,我就保持。虽然裹着并不光彩的谎言,但梦醒之前,她还是乐于骗骗自己。或者说,用这样的方式激励自己,激发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巨大的谎言,反倒真的让蒙在鼓里的徐老师倍感欣慰。简慧说:“你现在知道我选了什么吧。”

我点点头,简慧一定选了文科。徐老师会接任文科班班主任。

“……以后呢?”我问简慧。

简慧把瓶子塞进秘密洞穴。夏季丰沛的雨水会浇灌它,身边旺盛的草叶会催促它。简慧说:“我的小秘密都在这里。等我再来的时候,希望洞里长出一朵花。别人看不见没关系,只要我能看见它是美的,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