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莆仙戏《牡丹亭》的文本改编特色

2020-11-12 04:26林景文
闽台文化研究 2020年2期

林景文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福州,350007)

《牡丹亭》是汤显祖的代表作之一,也是他“临川四梦”中最为得意之作。自问世以来便大受欢迎,不断被改编上演。莆仙戏历史悠久,源于唐,成于宋,盛于明清,闪光于现代。与梨园戏、闽剧、高甲戏、芗剧并称为福建五大剧种。莆仙戏作为地方戏曲,也对明清传奇《牡丹亭》作出了改编,马建华先生著作《莆仙戏与宋元南戏、明清传奇》及论文《凫短鹤长 各有攸当——莆仙戏〈牡丹亭〉与汤显祖〈牡丹亭〉小议》均论及了二者间的关系,是本文重要的研究前提。莆仙戏艺人将汤显祖本《牡丹亭》改编为十出,保留了主要情节,但在情节的设置、人物形象的刻画上有所不同,人物的宾白也更加具有民间色彩。本文将以《莆仙戏传统剧目丛书》中收录的《牡丹亭》剧本为研究对象,探讨其改编特色。

一、莆仙戏《牡丹亭》在情节上的改编

汤本《牡丹亭》共五十五出,为了舞台演出的需要,莆仙戏《牡丹亭》将其简化为十出,包括《柳生首出》《赏士入冠》《梦魇得病》《梅观棲身》《庵裹幽会》《返魂私奔》《夫妇分散》《母女相会》《柳生受绑》《褒封团圆》等。莆仙戏《牡丹亭》保留了原作的主要情节,并且在情节设置上更为紧凑。

莆仙戏《牡丹亭》从柳梦梅上场开始演起,柳梦梅的家世背景与汤本中并无二致。但他在第一出戏中就决定上京赶考。值得注意的是,与汤本不同,柳梦梅在此时并未梦到梅花树下立着的美人杜丽娘,更没有因梦改名为“梦梅”的情节。在莆仙戏中,柳梦梅的梦在第四出《梅观棲身》中才出现,柳梦梅在梅花庵安定下来后,才提及前日在客栈当中,梦见一位美人,与他在牡丹亭梅树之下相会。《牡丹亭》中柳梦梅和杜丽娘的梦堪称是剧目的一大线索,汤本《牡丹亭》中柳梦梅一开始就梦着了杜丽娘,而丽娘在第十出《惊梦》中才做了与柳生相会的梦,情节上未免相隔太远。而莆仙戏《牡丹亭》对于这一情节的处理则更加适合舞台演出,使观众更容易注意到这两个梦之间的关联。

在柳梦梅决定上京赶考,并在途中接受了苗舜宾的资助后,叙事线便转到了杜丽娘一边。汤本中用了不少笔墨来交代杜丽娘的生活背景,描写了杜丽娘在封建家庭中所受到的种种束缚:杜宝夫妇对她的训斥、腐儒陈最良对她的教诲,更为重要的是写出了杜丽娘在深闺的寂寞和处于青春的忧郁,但这些在莆仙戏《牡丹亭》中都一笔带过。莆仙戏中,杜丽娘在登场不久后便来到花园中,在梦神的指引下入梦与柳梦梅相会,至于梦中的男女之欢,戏中并未出现。杜丽娘梦醒后便病倒了,身体愈发孱弱,画下自己的自画像后,不久便病逝。这里的情节与汤本基本一致。但在丽娘病逝后,莆仙戏直接省略了丽娘魂飘至阴曹地府,判官放其魂魄归去的情节,而是直接写到柳梦梅拾画,柳、杜二人在梅花庵中相会,二人情定终身。杜丽娘在柳梦梅与石道姑的帮助下还魂,三人一起上京。

另一边,杜宝奉旨前往淮阳抗敌,在途中与杜母失散。汤本《牡丹亭》以柳、杜二人的爱情为主线,穿插着杜宝抗金的副线,莆仙戏《牡丹亭》中这条副线同样存在,但弱化很多。汤本中用了《虏踪》《牝贼》《缮备》《淮警》《移镇》《御淮》《寇间》《折寇》《围释》等九出戏来表现南宋与金之间的战争,把柳、杜二人的爱情故事放在这样一个战乱的时代背景下,使作品有了更深的现实意义。而莆仙戏《牡丹亭》中仅用只言片语便将抗金场面一语带过,李全与其妻杨娘娘率兵攻打淮阳城,置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情节,杜宝抗敌、陈最良劝降李全夫妇等情节皆被删去。汤显祖在原作中想表现的不仅仅是柳、杜二人间纯粹的爱情故事,他将故事设置于战乱的时代背景下,构筑了一组宋金战争、朝廷平乱的副线,表现出他对历史和现实的思考。而莆仙戏《牡丹亭》将其删减,更多是出于对演出时间和规模的考量,将杜宝抗金的副线弱化,能有效地突出主线,使剧情更好地为男女主人公服务。

莆仙戏《牡丹亭》中杜母与杜宝失散后,与春香赶赴京都,打算在京都暂且住下,再慢慢打探杜宝的消息,不料却遇到了同在京都的丽娘,母女重逢,喜不自胜。此时柳梦梅却去往淮扬,欲探听岳父岳母的消息。与汤本相同,柳梦梅在见到杜宝后,同样被杜宝当成盗窃杜丽娘墓棺之贼,受尽杜宝的怀疑与打骂,当钦点柳梦梅为状元的圣旨到淮扬时,误会才得以解除。但与汤本不同的是,莆仙戏《牡丹亭》中,圣上除了钦点柳梦梅为状元外,同时还命他奉旨挂帅,收服金兵,柳梦梅与杜宝成功打退金兵,立下大功,柳梦梅也因此得到了杜宝的肯定,答应了柳梦梅与丽娘的亲事。在最后一出《褒封团圆》中,圣上封柳梦梅为兵部尚书,荣封三代,杜宝也并未怀疑丽娘的身份,而是应允二人的婚事,柳、杜二人顺利拜堂完婚,全剧大团圆结局。莆仙戏《牡丹亭》对汤本最后几出情节的改动有其合理性,增添了柳梦梅在战场上立下大功的情节,从而让杜宝肯定了柳梦梅的才能,顺理成章地接受了柳梦梅这一贤婿。

纵观全剧本,可以看出莆仙戏《牡丹亭》对汤显祖《牡丹亭》的删改不少,全剧以柳、杜二人的爱情故事为中心内容,与此无太大关联的情节尽数删去。汤显祖的《牡丹亭》共五十五出,如若全部在舞台上一一敷演,需要花上两天两夜的时间,故后世的改编本常对原作的情节进行删削、合并,使其在有限的演出时间内上演完整的故事。莆仙戏《牡丹亭》也采用了这种方法,将原作五十五出的情节压缩至十出,弱化了宋金战争的副线,突出主要的情节,全剧紧紧围绕男女主人公展开,演出时舞台节奏加快,高潮迭起,更加符合观众的审美趣味。

二、莆仙戏《牡丹亭》人物形象的变化

汤本《牡丹亭》共五十五出,为了舞台演出的需要,莆仙戏《牡丹亭》将其简化为十出,包括《柳生首出》《赏士入冠》《梦魇得病》《梅观棲身》《庵裹幽会》《返魂私奔》《夫妇分散》《母女相会》《柳生受绑》《褒封团圆》等。情节的大量简化使得莆仙戏《牡丹亭》中的人物形象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异。

(一)人物形象的世俗化

杜丽娘可谓是汤显祖《牡丹亭》中最为出彩的一个人物,她最动人之处在于对封建礼教的反抗与对“情”的勇敢追求。作为一个处于深闺中的花季少女,她渴慕爱情,向往美好,在花园中一场惊梦,竟怅然若失,因病致死。死后仍念念不忘,魂游时重游故园,遇见柳梦梅,毅然以鬼魂之身与柳梦梅结合。重生后面对杜宝的百般阻挠,她在殿前据理力争,终于与柳梦梅终成眷属。杜丽娘在汤显祖的笔下显得那么果敢、坚毅,勇于追求爱情。汤本中的杜丽娘近乎一个理想人物,她突破了以往戏曲中常见的闺阁少女形象,成为了“情”的化身。

而在莆仙戏《牡丹亭》中,杜丽娘这一人物形象俗化倾向明显,她身上的理想主义色彩褪去了不少,转变为一位俗世中想觅得良人的普通闺阁少女。杜丽娘在第三出戏《梦魇得病》中首次登场,她一上场就唱道:“奴桃夭及时,只望良缘,配成佳偶。今未知自久(何时)得遇才郎,正足奴心愿。”唱出了她内心对婚姻的向往与期盼。莆仙戏《牡丹亭》删去了汤本中《训女》《延师》《闺塾》这几出戏,弱化了杜丽娘在闺阁中所受到的种种束缚,她和大多数戏曲作品中的闺阁小姐一样,想觅得一位如意郎君,与自己厮守终身。而汤本中尤为重要的两出戏《惊梦》《寻梦》的内容在莆仙戏《牡丹亭》中也仅剩下片段,杜丽娘在《惊梦》中所唱出的对礼教的不满、对春光的感叹、以及虚度青春的悲叹,在莆仙戏《牡丹亭》中尽数不见,只剩下只言片语来表达她处于青春期的忧郁。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最珍贵之处就在于她自我意识的觉醒,她从一个大家闺秀转变为不断追逐爱情的战士,这中间的变化并非一蹴而就,其心理转变是细腻并缓慢的。莆仙戏将这一部分大量删减,令原作中血肉饱满的杜丽娘俗化不少。

此外,莆仙戏《牡丹亭》中将柳梦梅与杜丽娘在后花园的结合直接略去,二人在梅花庵幽媾的情节也做了暗场处理。杜丽娘的“至情”表现在她敢于遵循自己的内心欲望,在梦中与柳梦梅行云雨之欢,还魂后也数次与柳梦梅幽媾。杜丽娘追求的是人的自然要求,“天然之情”,也就是“欲”:性欲、情欲,而不仅仅是男欢女爱的美满婚姻。杜丽娘对人本性的欲望不加掩饰,她的“至情”冲破了理学的枷锁,显得尤为动人可贵。汤本《牡丹亭》中对情欲的描写是必要并且有其重要意义的,正如叶长海先生所说:“《牡丹亭》虽曾依托于血肉情欲,但它不为血肉情欲所拘限,不沉落于此,而是超越血肉情欲,体现出一种精神,一种意志自由的精神。但莆仙戏《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并没表现出她对情欲的渴望,她以鬼魂之身重遇柳梦梅后,唱道:“不必自猜疑,奴也非天妃;与君相结合,前已在梦里;君今旦果有意,何况就此相结罗(缔结婚姻)。”接着又说道:“奴本有意,君也有情,本欲付托只终生,一段良缘梦里成。”杜丽娘重遇柳梦梅后看出了柳梦梅对自己同样有情,多次表达了自己想托付终身、与他缔结婚姻的愿望。

莆仙戏中的杜丽娘被塑造为俗世中一位想觅得佳偶的普通闺阁小姐,俗化倾向明显,而不像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一举一动皆是“至情”的化身。

(二)人物形象的扁平化

杜宝在汤本《牡丹亭》中也是一位着墨较多的角色,他在《牡丹亭》中拥有多重的身份,人物形象立体饱满。作为封建阶级的大家长,他严格要求杜丽娘,希望她“他日到人家,知书达理,父母光辉。”虽然严苛,但对杜丽娘也是极为疼爱的。作为地方官员,他勤政爱民,在地方的政绩也不错,“管治三年,慈祥端正,弊绝风清”。此外,杜宝还是一位有勇有谋的将帅之才,金兵入侵时,他成功抵御了李全的骚扰,之后更是成功劝退贼兵。

但杜宝这一人物形象历来被众人所诟病,主要原因是杜宝在杜丽娘还生后的种种行为引起了读者的不忿。当柳梦梅带来杜丽娘重生的消息后,杜宝坚决不信,认为“此乃妖孽之事。为大臣的,必须奏闻灭除为是。”而之后亲眼在殿前见到活生生的杜丽娘时,还认为她是“花妖狐媚,假托而成。”原作中的杜宝形象有其复杂性,他是顽固派的代表人物,死而复生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太过灵异,而女儿对于婚姻的自由追求更是让他无法接受,他宁愿要一个死去的清白的杜丽娘,也不愿要眼前的这个活生生却失去贞节的女儿。

莆仙戏《牡丹亭》中杜宝的性格特征则稍显扁平,不似原作复杂。陈最良带来杜丽娘之墓被开的消息后,虽然杜宝一开始听信陈最良的话,认为柳梦梅是盗杜丽娘坟墓之人,但当钦点柳梦梅为状元并命他收服金兵的圣旨到来时,杜宝便对他的身份不再存疑,命左右将柳梦梅绑放了。此时的柳梦梅还有些不满,说道:“且也,瓦只捆,今金銮殿请天子来放。”杜宝主动放低身段,劝解道:“状元须谅情,是瓦自不明,圣上命挂帅,收伏许金兵。”柳梦梅仍不依不饶,杜宝接着给出甜头,说道:“何必认真,据你所言小女已复为人,那翁婿到底相亲,愚众有错须自认。”这里杜宝已经相信杜丽娘还生的事实,并承认了柳梦梅的女婿身份,之后和柳梦梅并肩作战,收复金兵。得胜回朝后杜宝与杜母都对柳梦梅这个女婿十分满意,杜宝在殿前也并未怀疑杜丽娘还生之事。莆仙戏《牡丹亭》对杜宝这一人物形象刻画得较少,弱化了杜宝抗金的副线,同时也删去了杜宝与柳、杜二人在殿前争辩的冲突矛盾,莆仙戏中的杜宝不再作为封建势力的代表,人物的性格特征变得稍显扁平。

(三)人物形象的诙谐化

石道姑在汤本《牡丹亭》中虽然只是一个次要人物,但她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杜丽娘魂游时,在石道姑的帮助下还阳。之后,在石道姑的主持下,柳、杜二人成了亲事,三人一起乘船前往临安。石道姑的身世在《道觋》中曾有交代,她也曾婚嫁过,但因为先天的缺陷无法取悦丈夫,丈夫娶小后便无她的容身之地,只好出家做了道姑。石道姑虽是个石女,但她内心深处仍然向往并尊重美好的爱情。石道姑对柳、杜二人的帮助,出发点是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为了弥补自己人生的缺憾。

莆仙戏《牡丹亭》中的石道姑同样承载着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作用,但石道姑的人物形象更加诙谐化。莆仙戏中的石道姑并不像汤本一样,没有太多的犹疑就答应了柳梦梅的请求。莆仙戏《牡丹亭》此处的情节是,柳、杜二人商议还生的事宜时恰好被石道姑听见,杜丽娘在石道姑面前现身并乞求她明日能帮自己还生,这里的石道姑同样以“律有明条”拒绝,之后三人的对话更偏向于插科打诨:

(旦白)道姑吓。

(又唱)奴准定明日回生,烦蒙道姑办理一切。若得还阳,感激大德。

(僮、姑插白)唩吓,今实实有圣罗(方才实实有灵呀),瓦惊,瓦卜走。

(旦白)道姑肯替奴帮手吗?

(姑白)咽毁,瓦惊,瓦伾敢。

(旦白)你伾肯,瓦掿(惹,作弄)你头痛。

(姑白)嗳号,去罗去罗,肯啰肯啰。

杜丽娘哀求石道姑帮助她还生,但石道姑觉得杜丽娘还生之事太过灵异,不敢帮她。杜丽娘便威胁石道姑,若不肯帮自己,便日日烦着她,惹得她头痛,石道姑只好答应。这里的宾白颇具趣味,有一定的喜剧效果。有趣的是,在杜丽娘还生之后,石道姑一直想撮合他们二人,先是对柳梦梅说:“秀才吓,今共小姐磨一甲(抚摸一下)。”被杜丽娘拒绝,她认为成人后应要遵循体例。石道姑接着又说:“小姐休如是,同是一家人,到底是夫妻,何必拘体例。”之后便自告奋勇当媒人,让他们先行成亲。莆仙戏中的石道姑没有汤本中坎坷的身世背景,她对柳、杜的帮助更多是出于自己的良善而非自己对世俗幸福的向往。石道姑的形象在莆仙戏中少了一些文化内涵,但多了一些趣味性与诙谐性。

三、莆仙戏《牡丹亭》人物形象变化的原因

莆仙戏《牡丹亭》中的人物形象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异,人物的性格特征变得单纯而不似原作那样厚重,究其原因,可归纳为以下三点。

(一)文人案头创作与实际演出间的矛盾

莆仙戏《牡丹亭》中人物形象发生变异的根本原因是剧作篇幅的缩减,原作《牡丹亭》共五十五出,如若全部在舞台上一一敷演,需要花上两天两夜的时间,故后世的改编本常对原作的情节进行删削、合并,使其在有限的演出时间内上演完整的故事。莆仙戏《牡丹亭》也采用了这种方法,将原作五十五出的情节压缩至十出,弱化了宋金战争的副线,突出主要的情节,全剧紧紧围绕男女主人公展开,演出时舞台节奏加快,高潮迭起,更加符合观众的审美趣味。

但大量的删减也使得人物形象发生不同程度的改变,如陈最良、杜宝、春香等配角的形象扁平化,不似原作丰满。对于主人公杜丽娘的刻画,更偏向于民间趣味,莆仙戏改编本将原作中杜丽娘内心的细腻描写一笔带过,未将原作中表现杜丽娘内心情思的曲子尽数唱出,一是演出时间有限,二或许是为观众考虑,莆仙戏作为福建的地方戏,念白基本以莆田方言为主,原作中的曲词固然优美且充满诗意,但无法迎合观众的审美需求,因此不得不做出删减。

(二)地方文化和民间审美对文人戏曲的解构取向

马建华先生在他的著作《莆仙戏与宋元南戏、明清传奇》中曾论述道:明清传奇与莆仙戏,从总的性质上说两者是精英文化、文人戏曲与平民文化、民间戏曲的关系。精英文化并不能直接转化为平民文化,其中必须经过传播的途径和方式。传统戏曲如何在当代焕发出强大生命力,一直以来是戏曲改编者所思考的问题。而传统戏曲进入地方的过程,也可窥见地方文化和民间审美对文人戏曲的解构取向。莆仙戏《牡丹亭》删除了汤本中以情为主的曲目,曲词更加通俗易懂,人物形象趋于世俗化、诙谐化,这也显现出地方戏改编的尚事、尚俗、尚趣之特征。莆仙戏《牡丹亭》将汤本中表现人物细腻心理的曲词大幅删减,更注重事件本身的叙述。而为了符合民间审美,改编者在人物身上增加了一定的笑料,满足了舞台的娱乐性需求,这一定程度上也导致了人物形象的变异。

(三)莆仙地区“儒风盛行”的地域文化

莆仙地区自古以来便重视文化教育,自唐代以来便是福建的文化重心之一,素有“进士之乡”的称号。在明代的福建省乡试中,莆仙地区出现了科甲鼎盛的局面。特别是明景泰四年(1453)癸酉科,全省录取举人90人,莆人中举者46人,占全省乡试中试的半数多,八闽为之轰动,时有“一邑半榜”之誉。文教兴盛的莆仙地区形成了儒风盛行的地域文化,士大夫恪守传统的道德准则,对莆仙地区的民间文化习俗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莆仙戏在维系莆仙地区的民间文化传承和民间基础社会结构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而它之所以拥有如此深厚的基层社会基础,这不能不与莆仙地区能够坚守传统的文化特征有着直接的联系。由此可见,莆仙戏在莆仙地区承担着教化的功能,“儒风盛行”的地域文化也充分反映在莆仙戏中,莆仙戏中少有对性欲的描写。莆仙戏《牡丹亭》中删去了柳、杜二人在梦中结合,以及在道观中幽媾的情节,想必也是出于教化的考虑。这一情节的删减也直接导致了杜丽娘形象的变化,她对情欲的天然要求无法呈现在莆仙戏中,而是转化为对佳偶、婚姻的向往,想必这更符合莆仙戏的教化目的,但也让杜丽娘这一形象出现了明显的俗化倾向。

四、莆仙戏《牡丹亭》宾白极富地方色彩

此外,莆仙戏《牡丹亭》还有一个独特之处,即其宾白极富地方色彩。汤显祖《牡丹亭》的文人色彩十分浓厚,他在《牡丹亭》中运用了大量的典故及诗词来表情达意,曲词雅俗并存。但汤显祖的剧作创作案头化倾向严重,有时并不符合地方舞台演出的需要。莆仙戏的观众大多是市井百姓,因此莆仙戏《牡丹亭》几乎将汤本中的诗词典故尽数删去,曲词也变得更加通俗易懂。莆仙戏《牡丹亭》的另一大特点是,念白中出现了大量的莆仙方言,不单单是《牡丹亭》,其他的莆仙戏当中也是如此。莆田人的方言意识很强,莆仙戏的说白,有“大白”“小白”之分。“小白”全用莆仙方言俚语,“大白”则是念字说诗。方言是莆仙戏得以传播的承载形式,而反之,莆仙戏的说白也进入了方言俗语,二者在戏曲的演出与接收的双向过程中水乳交融,形成方言文化的特殊组成部分。曲词的通俗化以及念白中出现的大量莆仙方言,使莆仙戏《牡丹亭》的语言充满了浓厚的民间气息。如柳梦梅与杜丽娘在梅花庵相会被石道姑和家僮怀疑时,他们的宾白如下:

(生白)岂有此理,瓦安有遇鬼之事?

(姑白)无就好,听(听从)公子。

(生白)听道姑。

(僮白)只疑咽惠(这真奇怪啊),公子你现有小娘齐哄话,仕生卜哄无(怎么又说没有)?

(生白)吓(莆仙戏舞台上男性角色发怒时的惯用语),狗骨(相当于"狗奴才")!休得多言,一边伺候。

(僮白)喓。

(生白)呷呷呷,娘仔你在此,方才道姑家僮为何无看见你呢?

(旦白)你哉奴都是谁?

(生白)哯,你是谁,快共学生哄之。

(旦白)喏,奴哄出,郎君汝无惊。

(生白)既已同床共枕,惊你佐乜(还怕你什么啊)?

这段宾白中运用了许多莆田方言,地方色彩浓厚,并且语言通俗直白许多,与汤本有很大的差别。柳梦梅在汤显祖的笔下才华横溢,他的曲词与宾白充满了文人气息,但在莆仙戏中,柳梦梅的宾白变得口语化,甚至有些粗俗。

莆仙戏《牡丹亭》中的宾白大多运用了莆田方言,语言直白了当,充满了浓郁的民间气息,常常营造了令人捧腹的喜剧效果。莆仙戏流行于福建莆田、仙游及闽中、闽南等莆仙方言地区,具有浓郁的地域色彩,莆仙戏《牡丹亭》将汤本中文雅的宾白本土化,使其充满了浓郁的莆田地方色彩。

五、结 语

自古以来文人的案头之作与实际的舞台演出间就存在着矛盾,后世改编者不得不迎合实际需要对其作出改编。莆仙戏版本的《牡丹亭》保留了杜丽娘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情节,但与主干情节无关的旁支情节多数都被删去,情节上紧凑相连。而情节的简化同时导致了人物形象的变异,主人公杜丽娘作为“至情”的化身,坚毅追求爱情的精神品质在莆仙戏中弱化不少,而杜宝、石道姑等配角的人物形象在莆仙戏中也有所改变,人物形象更加具有诙谐的色彩。人物形象变化的背后体现出莆仙地区“儒风盛行”的文化和民间审美对文人戏曲的解构取向。此外,莆仙戏《牡丹亭》中人物的宾白与汤本差异较大,运用了大量莆仙方言,使之具有浓厚的民间气息。受地域、文化背景的影响,观众的要求和艺术趣味是多样化的,莆仙戏版的《牡丹亭》作为地方戏的改编本之一,适应了莆仙地区观众的审美要求,有其独特的价值所在。

注释:

[1]杨美煊,谢宝燊:《莆田文化从书:莆仙戏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页。

[2]吕品,王平章:《莆仙戏传统剧目丛书》第5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年,第353页。

[3]叶树发:《论杜丽娘的爱情观》,《戏曲研究》2003年第1期。

[4]叶长海:《情无理有说汤翁》,《戏剧艺术》2006年第3期。

[5]吕品,王平章:《莆仙戏传统剧目丛书》第5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年,第371页。

[6]吕品,王平章:《莆仙戏传统剧目丛书》第5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年,第372页.

[7]汤显祖:《牡丹亭》,北京:中华书局,2015 年,第 12 页。

[8]汤显祖:《牡丹亭》,北京:中华书局,2015 年,第 37 页。

[9]汤显祖:《牡丹亭》,北京:中华书局,2015 年,第 275 页。

[10]汤显祖:《牡丹亭》,北京:中华书局,2015 年,第 286 页。

[11]吕品,王平章:《莆仙戏传统剧目丛书》第5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年,第391页。

[12][13]吕品,王平章:《莆仙戏传统剧目丛书》第5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年,第392页。

[14]吕品,王平章:《莆仙戏传统剧目丛书》第5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年,第375页。

[15]吕品,王平章:《莆仙戏传统剧目丛书》第5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年,第378页。

[16]吕品,王平章:《莆仙戏传统剧目丛书》第5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年,第379页。

[17]马建华:《莆仙戏与宋元南戏、明清传奇》,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5年,第5页。

[18]蔡庆发,王宝仁:《莆田文化从书:文化概谈》,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02页。

[19]周雪香:《莆仙文化述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14页。

[20]徐蔚:《莆仙戏的地域文化特色》,《莆田学院学报》2002年第9期。

[21]吕品,王平章:《莆仙戏传统剧目丛书》第5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年,第3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