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疏离态听觉审美场的创生
——抗疫主题音乐印象与地缘美学密码

2020-11-12 03:52王一川
中国文艺评论 2020年11期

■王一川

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研究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给全体国民乃至世界各国居民的生命安全都造成重大影响的非常态大事件面前,作为若干艺术门类之一的音乐能做什么?原本只是驰骋于人们的听觉引导的想象和虚构世界的音乐艺术,真的能够给予正在抵御来自物质世界的巨大灾害的亿万民众以有力的“声援”吗?回想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威胁千家万户生命安全之时,包括武汉市民在内的全体国民按照防疫规定而身处隔离或半隔离状态之时,中国音乐人,无论是职业的还是非职业的,纷纷主动站出来,接连地和持续地用他们擅长的声音艺术,或洪亮、或嘶哑、或激情、或撕裂、或低沉,唱响、演奏出抗疫情境下亿万人民所急需和喜爱的特殊生命旋律。从那时以来至今,中国音乐界在非常态抗疫背景下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创作、鉴赏、共娱、自娱等热潮,在国民共同参与的惊心动魄的抗疫活动中产生了激励人心的作用。

今年抗疫主题音乐创作活动给我留下几点印象。首先,职业音乐创作者和非职业音乐创作者各尽其才地掀起了抗疫主题音乐创作热潮。据专家意见,各音乐创作者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已创作出抗疫主题歌曲超过两万首。其中就有抗疫主题歌曲《坚信爱会赢》《你有多美》《大爱无边》《大爱苍生》《樱花满天红》等,它们迅即汇聚为一股股具有抚慰疫情创伤、传递奋进力量等作用的暖流。“英雄礼赞”交响音乐会为观众奉献了《破晓》《生命的歌》《心中的湖北》等抗疫交响乐作品,让听众从中感受到生命中的挫折、痛苦以及奋勇拯救气概。歌曲《武汉伢》更是以其释放泥土气息、通俗易唱、感人肺腑而受到普通听众欢迎。这些主题音乐创作都主动配合亿万人民参与的抗疫斗争,展现出音乐界“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理念及其真诚的知行合一精神。

其次,音乐界和文化艺术产业界联手开创线上音乐社交平台。从音乐作品呈现媒介和社交平台来看,有云演唱、云合唱、云录制等线上音乐传播新方式及时深入听众心灵。在中国文联、文化和旅游部、国家广电总局、国家电影局等多方支持协调下,全国相关音乐艺术院团、企业、平台等纷纷举办线上音乐演出。湖南卫视音乐节目《歌手》在疫情打乱节目录制和演播的正常程序下,探索和创造出台网联动新方式,通过网络与分布多地的歌手连线录制,由500位大众评审定点在线观看演唱并即时投票,成就了电视音乐节目的“云录制”方式。在这种方式下,歌手加入“云竞演”,评委进行“云评审”,观众则在家中实现“云观看”,从而形成“云在场体验”,切实为观众营造出新型音乐审美体验。湖北籍歌手录制的战“疫”主题原创歌曲《你要相信这不是最后一天》,可以及时唤起人们的湖北生活体验:“黄昏的天空很美/斜阳下的光亮映在白墙。// 竟然就这样流泪 / 微笑僵在脸上/ 回忆散落”。这些曲调先是如泣如诉地再现抗疫期间湖北和全国观众共通的焦虑及沉痛感,进而带给人们以“不要再怀疑 / 或许 / 留下遗憾 / 也算经历了潮起潮落 / 惊喜会在裂缝中结果”的激励和劝慰,最后发出“只为了更好遇见 / 才赠予了距离和时间 / 那一天值得等待 / 那一眼满载星海”的激情呼唤。这样的抒情过程就幻化出一个巨大灾难面前人与人之间荣辱与共、命运攸关、生死相依的共同情感场,产生出激励人心的精神力量。

再次,音乐审美表现呈现多样化态势。从音乐作品感觉方式看,这次抗疫主题音乐创作大量运用听觉与视角的交融方式。从音乐作品的表达媒介看,不仅有直抒性灵的歌曲作品,也有深沉蕴藉的交响乐作品,既有独唱、重唱,也有合唱,既有同场合唱,也有异地大联唱或大合唱。歌曲《中国一定强》就不仅有男女声二重唱,而且还有抗疫群众及英模图片穿插其中,打造出视听觉交融的抗疫奇观镜头。十多所音乐学院上千名师生参与的“云合唱”《我们》,营造出声势浩大的音乐审美场,体现高校音乐学院师生在灾难中团结、互助、互动和共情所形成的合力。在音乐的语言表达方式上,既有雅词、大词或大调,也有俗词俗句、方言俚语或小调等,传达出不同维度的意义。

最后,关键的一点在于,上述几方面都需要真正落实在音乐作品意义表达上,这就是旨在发掘声音艺术中有助于激励生命意志的那些元素,帮助听众突破疏离态或半疏离态生活状况,体会到生命共在和共享的慰藉与欢乐。《武汉伢》的旋律和歌词就避免了通常主题艺术创作中常见的不足或弊端,选用通俗易懂易唱的民谣曲调,一下子就拉近了与听众的距离,营造出平易亲近的共情氛围。同时,也没有沿用有些主题艺术创作常用的高调、大词、宏大气场(它们当然也有其必要性和重要性),而是全部采用贴近武汉城市日常生活面貌的日常语、诙谐话,或者那些包含特殊的地缘美学密码的土语,散发出植根于武汉地缘日常生活土壤的泥土芳香。其题目“武汉伢”三字本身,以方言俗语“伢”字尝试借代整个武汉人,准确地提示出这首歌的武汉本地方言俗调特色。既有“江汉路的雨”“二厂汽水”“街道口的风”“竹床上的小孩做着梦”“热干面”“蒲扇”“黄鹤楼”等散发出武汉城市日常生活气息的地名、物名等,传达出武汉人民对美好生活的热爱和信念,更通过“可爱的 武汉伢 / 这是我的家 我们守护她 /故乡的土 亲吻过脚丫 / 如果有一天 她也需要我 / 搭把手 就过了”等憨直、粗率而又亲切的誓言,展现出武汉人在灾难时刻万众一心的顽强生命力和共同奋斗精神。“一把蒲扇 挺得过炎夏”,形象地展现了这座以高温著称的城市人民的抵抗炎夏酷暑的乐观主义豪情。“搭把手就过了”这六个字,更是以极平常话语传达出非比寻常的自信心,释放出四两拨千斤似的修辞力量。

特别要说明的是,根据这首歌曲创作者的介绍,其中一些歌词是埋伏了其他地方的人不曾知晓、而唯有武汉人或在武汉生活过的人才懂得的特殊的地缘美学密码的。地缘美学密码,是指那些只有通过地道的地方生活体验才能理解或破译的、以感性化方式呈现特殊地缘生活气息的深层符号系统、价值规范或行为方式等。这类地缘美学密码的美学功能在于,它既是特殊的或个别的,但又具备某种程度的普遍性或共通性意味。“轧过大桥说过心里话”,说的是当一对恋爱中的青年男女一道相约走完武汉长江大桥,那就等于爱情笃定了,相互把自己交给对方。而“只准自己骂 只许别人夸”,看似蛮不讲理,实际上以情大于理或情重于理的特定修辞方式,透露出武汉音乐人的满溢的乡情或对故乡深挚的爱。《武汉伢》的创作者们假如不是地道的武汉人或是没有武汉生活体验,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就迅速获取并深谙这套地缘美学密码的。这些富于武汉地缘色彩的以及包含武汉城市生活密码的修辞表达方式,让我自然而然地想到哲学家冯友兰的话:“哲学讲理而使人知,艺术不讲理而使人觉。”与哲学主要是理性地讲理的知识话语不同,这类歌词以“不讲理而使人觉”的艺术方式,满含深情地透露出“武汉伢”的家乡情。只不过,这种看似“不讲理”的艺术话语实际上渗透着超理智、超理性或情理交融的丰沛的地缘精神力量。这是因为,“哲学底活动,是对于事物之心观。……艺术底活动,是对于事物之心赏或赏玩。心观只是观,纯理智活动;心赏或赏玩则带有情感。”音乐作为声音的艺术,它总是能以携带地缘“情感”的曲调和话语,让听众一道不仅表达地缘“情感”,而且也能回头以“心灵”去“赏玩”这种地缘“情感”本身。回想置身在疏离态或半疏离态的新冠疫情期间,听到这样动情的歌曲时,人们内心的共情、共现记忆应该是多么令人难以忘怀!

这首歌曲带来的另一点启示在于,以抗疫为主题的音乐创作固然本身就直接触及了宏大主题,但宏大主题却可以有多种不同的创作方式,既可以走高调大做、高调高唱的“大路”,这当然需要,也可以像《武汉伢》这样走大题小做、高调低唱的“小路”。正如“大路”有其特有的宽阔风景一样,“小路”也自有其为宽阔风景所不可替代的细微景观。有时候,越是重要的主题创作,越是需要把主题先放松下来、沉淀再沉淀一下,以便潜心搜求那可以引爆灿烂主题的美学“引线”,美学“引线”一旦精准地引爆主题,就会让它释放出奇妙感人的思想光芒来,在一瞬间照亮身处冥暗旅途中的人们。反之,假如不顾一切地在没有寻觅到美学“引线”的情况下就硬上,那可能就适得其反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文艺评论中倡导“美学的和历史的”原则,正是要求艺术作品以自身特有的审美或美学方式去引导思想及历史意识的表达,而不是相反地以思想及历史意识去引导审美或美学方式或者直接表达。

有关今年抗疫主题音乐创作,应总结的方面很多(包括国际音乐界对我国人民抗疫的声援等)。在此,我想冒昧地提出一点体会:2020年中国抗疫主题音乐创作活动的一个突出建树在于,通过抗疫主题音乐创作和鉴赏,在抗疫听众中创生起一个超疏离态听觉审美场,为疫情期间遵守规定而身处于疏离态或半疏离态中的广大听众,构建起一个听觉主导的审美幻象场域,简称超疏离态听觉审美场,让他们在音乐体验瞬间在想象中突破疏离、分隔、孤独或分离等境地,产生出万众一心的共通感。此时此刻,音乐宛如创生出一个特殊的审美生命力场,听众们得以在这听觉激荡的瞬间,摆脱掉相互疏离或分隔的痛苦,想象地体会到日常生活中相聚、相悦和共生的满足感,重新凝聚起抗疫需要的生存勇气、生命韧劲和生活智慧。也就是说,正是由于这些抗疫主题音乐的特殊作用力,人与人之间虽然身躯疏隔开,心灵却愈益靠近,顿觉自身并不孤单,而是拥有无数心心相印的真心伙伴,共同享受到听觉审美时空场的同一性愉悦。

如果这样的体会有其合理处,那么可以从今年抗疫主题音乐创作中得出一些启示。正像艺术史上诸如敦煌石窟艺术、米开朗琪罗《末日大审判》等主题委托创作所展现的艺术高峰成就一样,特别是像小提琴协奏曲《梁祝》这样的当代音乐艺术高峰之作本身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0周年主题献礼创作一样,当前主题音乐创作也可以产出音乐佳作、音乐杰作或音乐高峰,关键看是否能够有真切的生活体验,以及从生活体验中耐心沉淀、精心概括和悉心提炼出来的体现个性化想象力的东西。而只有深深植根于人民的日常生活激流并且加以足够深沉地沉潜,这样的个性化想象力才能有赖以生成的肥沃土壤以及可供挥洒的广阔天地,也才能涌现出真正的音乐佳作。相信并期待这一启示能够成为艺术创作界的常态化工作动力。不过,音乐作品的数量丰盛并不等于音乐作品的质量精良。中外艺术史经验和教训表明,往往是在生命极度欢乐或痛苦的紧要关头,想象和理智的力量会受到过度激情的冲击而难以抑制或调节,故出精品佳作其实不容易。不过,前述《梁祝》的创作经历提供了一份借鉴:1958至1959年的上海音乐学院大学生创作团队“小提琴民族化实验小组”,最初提出的是“大炼钢铁”“全民皆兵”“梁祝”等三个选项,但有眼光的校领导没有同意他们做在当时对他们特具吸引力的前两项,而是果断拍板做稍有沉淀的、深扎于中华民间民俗土壤中的第三项,并特别提议恢复起初被大学生们误解为封建迷信而抛弃的“化蝶”构思,结果成全了《梁祝》这部享誉世界且至今独放异彩的音乐杰作问世。不妨假设,当时创作者们如果真的选择了“大炼钢铁”或“全民皆兵”中的一项,会有后来这部惊世杰作吗?难怪其主要创作者之一会这样认为:“我在《梁祝》中虽然参与了乐曲的创意和构思,并担任了大部分旋律的创作任务,但旋律的原创者是越剧界的老前辈和江南劳动大众。《梁祝》的成功,很大部分应归功于刘品、孟波等当年的领导与策划;归功于以丁善德、赵志华为代表的老师们的指导;更要归功于当年以丁芷诺、俞丽拿为代表的小提琴民族化实验小组的同学们,正是他们在20世纪50年代为小提琴民族化的雄心壮志和团队精神,催生了《梁祝》的诞生。《梁祝》是名副其实的集体智慧的结晶。”《梁祝》得以成功的原因固然很多,但其中重要的必然包括创作者团队自身的小提琴民族化实验精神、领导团队的深远眼光及领导力、作品中对“梁祝”生死爱情题材及其“化蝶”结局等携带中华民族民间传统风貌的地缘美学密码的深入发掘和借鉴等,从而最终能够以中西乐器合奏方式成功地宣示出中华地缘美学密码所可能蕴藉的世界普遍性意义。

主题艺术创作如果都能像《梁祝》这样,果敢地深潜入中国文化传统长河中去沉淀和积蓄、并且尝试以中外音乐艺术交融方式去作个性化表达,那么优秀作品想必会涌现更多。由此看,抗疫主题音乐创作中像《武汉伢》那样的既包含特殊的地缘美学密码又具备普遍性共情效果的优质作品实在太少,还需要沉潜下来继续开掘和探索。可以说,抗疫主题音乐创作目前还只能是暂告一个段落,接下来需要继续沉淀、深化和掘进,不仅要从中国和世界音乐史中寻求音乐创造的宝贵资源,更要从全国乃至全球人民的抗疫奋斗生活中倾情搜寻音乐创意的火花,还应深潜入音乐创作者个人生活体验和个性化想象空间去反复浸润和涵濡,直到把它们汇聚为新的音乐高峰赖以筑就的创造性美学引线。

还想提及的是,鉴于音乐艺术在今年抗疫活动中产生了无可替代的激励作用,亲密地陪伴了身处疏离态或半疏离态中的无数听众的抗疫生活,汇聚了他们的共同抗疫记忆,因而可以肯定地说,它在整个中国艺术家族中的审美作用和文化作用都是独一无二和值得铭记的。蔡元培说过:“音乐为美术之一种,与文化演进,有密切之关系。……知音乐为一种助进文化之利器,共同研究至高尚之乐理,而养成创造新谱之人才,采西乐之特长,以补中乐之缺点,而使之以时进步”。他看到音乐不仅是艺术之一种,而且具备更加深广的文化意义,例如与文化演进关联甚深,甚至认定音乐是“助进文化之利器”,既希望坚持中国民族音乐的正确道路,同时又不忘“采西乐之所长,以补中乐之缺点”。由此,有理由对中国音乐界在未来中国艺术发展和文化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寄予厚望。希望并期待音乐事业在中外交融语境中不断开拓,从这个“百年未有之巨变”时刻亿万国民生活激流中吸取不竭的创作源泉,再适当沉浸于中国历史文化深层去发掘其中蕴蓄的地缘美学密码,在世界各民族音乐交融的视角下纵情驰骋音乐家的个性化想象力和自主创造精神,创作出更多更好的音乐佳作,攀登中国和世界音乐高峰,在面向未来的中国文化演进中释放更加动人的艺术力量和文化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