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与灵魂的双重抵达
——兼论熊卫民《就这样抵达珠峰》的语言艺术

2020-11-12 00:31丁智良
文艺论坛 2020年3期
关键词:珠峰灵魂精神

◎ 丁智良

游记类散文是文学家族中的重要一员,自古以来名篇佳作迭出。但这类散文发展到当下,因创作门槛降低等因素的影响,虽然数量庞杂,却泥沙俱下、鲜有佳构,大多是罗列一些景观之后发几句感慨,难脱旧窼,读来味同嚼蜡,令人提不起丝毫阅读兴趣。熊卫民发表于《湘江文艺》杂志2018 年第4 期的游记《就这样抵达珠峰》,却给了我们一个惊喜。该文结构巧妙、融情于景、语言独特、感触丰富、思想深邃,读来令人如饮醇露。从其思想性上来看,甚至已不能视之为一篇单纯的游记,即便放在诸多大范畴散文中来称量,也堪称佳作。一篇文章,只要其中一个故事情节或一句话、或一个场景,能够引起读者内心的共鸣,便是成功之作,而此文能给人以全方位的深层的心灵震撼!

在经济飞速发展、物欲横流的当今之世,西藏可谓一片神奇的土地。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纯净的高原风光、淳朴的民族习俗,成为诸多热爱旅游者和红尘倦客游山玩水、涤荡灵魂的首选之地。而地处西藏定日县境内、在藏语中有“神女”之称的珠穆朗玛峰,位于地球巅峰,无疑距离信仰、神性更近,同时也距离诗性更近,是世人心底最为向往的圣洁之地。它历尽沧桑、屹立于世界之巅,等待着被发现,被认同,等待着一场触及灵魂的共振与共鸣。

熊卫民的《就这样抵达珠峰》,所写所述便是他与这座高峰的相遇、共鸣和体悟。当然,这种颖悟不可能一夕达成,必须经过长时间的思索和沉淀。卫民此文的高妙之处就在于摒弃了游记散文惯常的按时间顺序陈述,先单纯写景、最后抒情的写法,而是采取螺旋式笔法,将过去与现在、记忆与现实揉合在明暗两条线索中交织发展、前行,融情于景、夹叙夹议。这两条行文线索就是旅途的逐步缩短和思想、灵魂的逐渐净化、提升。在行文过程中,作者不时以电影蒙太奇手法将镜头在过去与现在、记忆与现实之间切换、闪回,虚实相生。到达珠穆朗玛峰顶之时,就是两条线索交汇之处,身与心、肉体和灵魂均臻达一个全新的境界,可谓水到渠成。

用剑的最高境界,是以人驭剑;开车的最高境界,是以人驭车;为文的最高境界,当是以情驭文。作者虽然尚未达到这一境界,却也有了较高造诣。在《就这样抵达珠峰》一文中,作者游刃有余地运用这一技法,辅之以灵活的修辞手法、精深的遣词造句能力,循着明暗两条线索自如行文,不知不觉间便让读者沉坠进去,与他一道抵达风景奥区、灵魂高地。

“山不动,风不吹,水不响。八点钟了,天地还在睡。”不得不说作者是一个善于造势的高手。文章开篇,就用一组短促干净的排比句,牢牢吸引住了读者的目光和思绪。继而一句“时空间好像只剩一样东西,就是静止,高姿态上的静止。”进一步推陈出青藏高原早晨的宁静之境。段末最后一句“我想是不是预示人世间最高处将至呢”?以反问的方式揭示了作者此行的目的地——珠穆朗玛峰。

当代散文最重在场感。作者无疑也是在场主义散文流派的拥趸者。用一个生动形象的比喻“万里318 国道变成了一条乌黑的传送带,漂在尘世。我在车里,车搁在带上。”将自己搁置进了现场。继而用富有质感的笔触,细致、粗犷地描述“离了日喀则又过了拉孜”之后沿途景观的“雄性的野性美、大自然变幻莫测的深沉美。”“当我身临其境的时候,只是做梦般地一张接着一张地接受它们的横颜侧脸,而没有顾上奔涌而来的雄伟壮观……过一个山,转一个弯,又是一个新的梦。”在这里,作者巧妙地借助“梦”这一道具,将现实与过去对接。然后以一句反问和一句肯定回答“人怎么能离开梦呢?人不可能没有梦,旅行对于喜欢做梦的人就是如此地重要。”揭示自己对珠峰的向往和此次旅行的源起:“我本能地感觉那里是我梦恋的故乡。我要让我的感觉变为现实……让生命跟着提升到那里。”

正因为心怀美好的向往和梦想,所以“虽然风尘仆仆,虽然不停地头痛、胸闷、失眠、呕吐和拉稀”,作者的心里却始终充斥着类似初恋少年的兴奋和美好。在“一路向西,一路向上”的旅行过程中,作者一直在反刍过往和现实生活的境况、寻找着“美好的体验”。他用一句生动形象的话,精准地概括了当下绝大多数人(当然包括他自己在内) 所面临的尴尬处境:“丰腴的脂肪绑架着灵魂,精神的空间逼仄得令人苦闷窒息,感官麻木无情。”正是基于这种苦闷和焦虑,作者才义无反顾地开启了这次珠峰之旅,借助进藏以后的高原反应把腑脏旮旯通通作了一个淘洗,勇敢地进行一次灵魂的涅槃。他用敞亮的语言表达自己走进青藏高原的异样心情:“走进高原,阳光透彻地把你的整个身心敞开”。目睹青藏高原上那些“让你若有所思地凝滞不动,又似乎要让你遗忘些什么”的美景,作者的灵魂呈“升腾的姿态”。

作者一边西行,一边描述着沿途的所见所闻和所思所想。而读者循着他的足迹和思绪,不但可以透过他的目光欣赏沿途壮美的的高原风光,还可以品尝作者的语言盛宴。他就仿佛一位高明的军事家,指挥那些文字排兵布阵、攻城拔寨,轻易攻克一个个表述难关。他又像一个手艺高超的工匠,以那些普通的文字为材料,为我们打造、编织出一个个精彩的句子。他也如一名指挥若定的音乐家,一个个没有生命的文字,在他思维的指挥棒下化为一粒粒灵动的音符,弹奏出一曲曲美妙的乐章。跟着他一路前行,读者可以不时捡拾到语言的珍珠。但不管怎样变化,行程和思绪这两条主线都或明或暗、或隐或现地从容贯穿于叙述和语言之中,显示了作者高明的控制技巧和驾驭能力。

他用传神的笔墨描写自己在青藏高原上行进时的独特感受:“向着前方,车没有动,是路在动。不断颠簸的传送带把我传送到天上,又从天上回到人间,颠落到了原初的洪荒。”在艰难前行之时,他不单用眼睛去观察、审视青藏高原原初的莽荒景观,同时还用心去细细感受和体悟这片天地的荒芜、孤寂和空阔。正是在这片浩瀚无边的荒瘠与孤寂里,在极端的环境中,作者真切地感受到平日的菲薄与自大只是个笑话,而痛苦与悲哀却变得实在可感,才明白自己拥有精神的美好。

行文至此,作者的思想境界终于有了一个质的飞跃:“我回过头来,望了望家的方向。这一眼比任何时候都凝重,因为我有了精神。”这一望,既是对家乡的牵挂,也是与过去的自己告别。经过一路的艰难跋涉和深刻体悟,作者的思想经历了痛苦的涅槃后,已经不再空虚,拥有了丰盈的精神。一名写作者,若只一味沉迷于个人的忧乐、囿于小我,是不能也不配称为作家的。作者在“拥有精神”之后,目光和思想便跳出自我,开始关注自然、社会和家国大事,乃至那些特殊群体的命运,这也是灵魂上的提升。在进入珠穆朗玛峰自然保护区的入口、拉孜县与定日县的交界线之后,他目睹路边因为采矿而被炸开、切割得满目疮痍、触目惊心的岩层,不由“感到眼光硌得生疼”,痛感“珍藏心腑里的画面被这片破碎的景象撕碎”,连听到越野车发动机的轰鸣震得高原发出“嗡嗡”声响,作者都忐忑不安,担心脆弱的山体随时崩塌。并发出深沉的感慨:“再亘古的自然,再美的风景,都敌不过人。注定了文明要吞噬自然,只要有了人的足印,荒凉就是最终的归宿。”

作者对自然环境的关注和担忧,在过了洛洛曲边防站不久,进入“珠峰路”之后,有着更深刻的展现。他在为西藏担心的时候,庆幸西藏因高原反应和缺氧让外来者望而却步、不能长久滞留,因而不会像冰川一样被消解和融化。同时也庆幸有联合国出面干涉,没让珠峰成为“车水马龙”的繁华之地,为世人留下了最后一块洗涤灵魂的精神净土。作者这种庆幸心理的背后,其实还藏着更深一层的隐忧和期待:若人类克服了恶劣条件的制约,或没有联合国的干涉,西藏和珠峰的命运会怎样?这就需要社会各界、广大民众充分认识破坏环境的危害,自发保护环境、保护自然。

在强调西藏、珠峰的自然环境和生存条件恶劣,几乎没有人愿意居住和生活之后,作者却写到了一个在如此恶劣条件下顽强生存、生活和工作的特殊群体——养路工人。他用简洁传神、质朴精准的笔触,生动地描绘了养路工人的群体形象,勾勒了两个养路汉子粗犷的外貌特征、孤寂的思想状况、艰难的生活境况、饱受病痛侵袭的身体状况。在了解到两个养路汉子比真实年龄苍老二十岁、也没女人看上他们时,作者用几句极富感情色彩的语句表达了其深入骨髓、触及灵魂的悲悯感受,如“一股惊愕和酸楚的感觉塞满心肺”,“压抑不住的心痛让我一阵一阵的痉挛”等,令人读来感同身受,对爱岗敬业、勤俭艰苦的高原养路工人更添几分发自肺腑的敬佩之情。

这个高原之上的特殊群体对苦难生活的坚韧和对工作、事业的忠贞,无疑使作者的灵魂和精神再次得到了提升和超拔。经过这次精神洗礼之后,作者在加乌拉山口寒冷刺骨的风中仰望珠峰时,便有了一种“挣脱桎梏、一跃千里的自由自在”,感觉“所有的压抑在无际的辽阔中释放殆尽”。散文的语言最忌直白、枯燥。作者善于运用丰富的意象来表达自己的意愿。在表达自己临近珠峰时那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莫名的害怕、忐忑心理时,他巧妙地借用一系列意象,以隐喻的手法,再次表达了自己历尽艰险前往珠峰的目的:因为精神上的焦虑和干渴,需要借助珠峰高洁的冰雪来浇灌、沐浴。但忆起以前多方渴求、追寻,却始终虚无缥缈的种种经历和况味,作者又担心“珠穆朗玛女神能如我所愿吗?”过去与现在、记忆与现实在作者笔下始终相互交织,叙述节奏稳步推进,而语句则精致优美、意象宏深而又富有寓意、哲理,令人读来没有丝毫枯燥感。

然“好事多磨”,眼见珠峰在望,却碰到山体滑坡,无法通行。作者只好夜宿珠峰脚下的一个小卖部中。却奇妙地邂逅了一个在那里当修路包工头的小老乡,被他粗犷沧桑的外貌和直击人心的弹唱所吸引。进而与其相识,走进其内心。了解了其流亡并扎根西藏近十年的富有诗意和传奇色彩的创业经历和心路历程。并由此深有感触地慨叹:“在西藏,我走着走着,常常感觉灵魂脱离了自己的肉身,进入了那些人的肉身。比如路上匐地磕头的藏人,人生极地修筑天路的修路人,还有眼前这个黑汉。”这样的语句,于平淡中深蕴诗意和哲理,值得再三品咂和回味。其实这种灵魂代入感,就是作者在一路走来的过程中,用心体察、感受沿途风景和种种人生况味的过程,也是将作者的灵魂抽离出来,不断进行濯洗、提纯的过程。

在叙述小老乡陈枫的人生经历时,作者承续前文叙事方式,一如既往地将过去与现在、记忆与现实交织在一起冷静描述。并灵活运用各种意象和词藻,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继续享受愉悦的体验。作者多次提到“歌”字,“近十年的时间里,其实就是酒和歌……唱歌心里干净不沦落。”“陈枫要把后半生的日子放在前半生的歌里陶醉。歌是陈枫从那里带来的唯一行囊”。“歌”这个意象或道具,就是指代的精神或意志,是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向往,是无论经历什么磨难,也决不放弃的坚持和坚守。作者由此也领悟到了小老乡那种纯粹的人生境界:“与时代脱节,却并不与季节脱节。弃了城市的尘埃而取高原的纯粹,可以化机巧为无心的返朴归真。”

事实上,通过一路上的磨砺和颖悟,作者的灵魂和精神至此也达到了最后的提升:纯粹的灵魂和清洁的精神,从来都在生活的低处和不事机巧、返朴归真的寻常生活中,并不在高处不胜寒的地理绝巅。作者此时虽然只到达珠峰脚下,尚未看到其真容,却已经抵达精神上的珠峰。而作为灵魂载体的肉体,经过一路风尘的磨炼和淘洗,至此也无比清洁、纯粹,可谓肉体和精神双重抵达巅峰。因此,那一晚作者虽然睡在珠峰脚下,却感觉心中的珠穆朗玛女神就守护在自己身边,“闭上眼也能感到清亮,仿佛梦境被清亮浸泡”“睡得很安心很香甜”。这种“清亮”,实际上就是作者肉体上的清爽和精神上的敞亮,是得偿所愿后的欣悦感受。文章至此嘎然而止,余韵未尽。至于真正的珠穆朗玛峰,去与不去已经无所谓了。

总体而言,熊卫民的《就这样抵达珠峰》,是一篇结构比较严谨、语言优美、特色鲜明的好散文。不过也有一些遗憾,如可能是为了刻意追求语言陌生化,有些语句稍嫌艰涩;有的短句表达意义不明;有的语句不够精炼。但瑕不掩瑜,无损全文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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