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雪琳
在小说《爱历元年》的封面上,有这样一段话:“一部无比诚实的爱情之书、命运之书和人性之书,多角度呈现了爱情世界里欲望的冲撞、内心的迷乱和人性中善与美的升华。”这是初读《爱历元年》的感想。这本书从出版到现在,一晃六个年头过去了,在数次的阅读中,我又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受,《爱历元年》对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中国人精神生活的变化进行了忠实记录,使得它不仅是一部简单的爱情小说,作家王跃文从宏观视野和微观笔触同时入手,通过呈现出脱胎于当下但又比当下更令人深思和追问的现实,描绘出了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人的情感危机与灵魂变异的时代剪影,而透过这一剪影,我们捕捉到的是爱的回归。
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充满爱的民族,“仁者爱人”,爱就是善,爱就是亲情、就是友情。《爱历元年》秉持着这样一个亘古不变的理念,将爱放在改革开放三十多年的大背景中,展现它的生长、发展、变化的轨迹。尽管爱在其中历经磨难,充满曲折,饱含艰辛,但作家相信,它终能战胜苦难,一如既往。呼唤爱的回归,就是《爱历元年》贯穿始终的主题。
初看之下,《爱历元年》通过一对知识分子的中年危机,讲述了知识分子家庭的日常生活,或者说是一部爱情小说。但实际上本书所展现的,则是一个更为宏大的场景,他从一个家庭出发,展现了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人们精神困惑与挣扎的历程,从而折射出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中国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巨大变迁。在书中,作家努力寻找着宏大背景下“爱”如何走出困境、重获新生的方式,从而为呼唤爱的回归作了一次生动而形象地阐释,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回归,而是跨越三十多年的爱的回归。
《爱历元年》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写到二十一世纪,故事发生的时间跨度较长,重点写了两个大的场域:小县城、大都市;写了三代人,父辈、子辈、孙辈;就主角孙离、喜子等而言,从青年写到了中年。细细品味之中,我们能看到,这部作品描绘了一幅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发展的轨迹图,并再现了三代人的生活变化与精神面貌。孙离的父亲从508 厂下放到乡村支持农业生产,办了养猪场,承包了万亩山林,成了万元户,最先买上了电视机;弟弟孙却先是经商,发财后又通过结交上层,准备参选人大代表;儿子亦赤从小学习优异,虽然考上了上海的医学院,却酷爱文学和音乐,性子也冷冷的,桀骜不训,与父母关系疏远。作品还写到了改革开放后的另一种现状,进城打工的农民越来越多,农田无人耕作,变得荒芜;社会风气发生变化,道德出现滑坡。
的确,三十多年的变化可谓翻天覆地,但具体到经历的每一天,又都是普通寻常的。作品的生活画面感很强,不仅琐碎的日常生活时有涉及,强制拆迁、官场腐败、人大政协选举、教育困局、工厂改革、医疗失误、交易式婚姻、上访等社会性问题也没有回避,都有较为深入的挖掘,其深刻的表达,严峻的关切,让人深思。应该说,面对复杂多变的三十多年,作家是紧贴着生活写的,自然流畅,随着时间推移,一步一步展开。
王跃文在谈到这部作品时说,“这部小说的创作初衷,源于对近二三十年来时世变迁的观察和焦虑。这些年中国人走得太快了,很多事情都没有想清楚,就在仓促间上路了。不管是弯路、歧途、迷宫,我们都大踏步地走了过去,我想应该到了慢下来、好好想想的时候了。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走得太快,我们还没有想明白,我们仓促间上了路。尽管我们大踏步地走过来了,但我们却丢失了很多东西,这中间,就包括爱。许多东西,丢失了也在所难免,如此一个时间的跨度,不丢失东西是不可能的。有些东西,丢失了就丢失了,可能也不足惜,有些东西,可能就是本不该丢失的,但由于各种原因,丢失了,怎么办?是否可能找回,能否回归?比如,爱就是如此,它丢失了没有?如果丢失了,又如何找回?”《爱历元年》首先做的,就是对这一问题的回答。
呼唤爱的回归,自然也就意味着爱已丢失。孙离与喜子的爱确曾丢失过,这也是《爱历元年》作为重点呈现给读者的。
孙离和喜子是同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这两位富有浪漫情怀的年轻人,互相被对方身上的精神气质所吸引而坠入爱河。“爱历”本身指向的就是男女情感,“我想造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年历,叫爱历”。“我们的爱历元年,就从你像仙子降到我眼前算起。”这是孙离为他和喜子的爱情量身定制的纪年法,意在向爱情致敬。爱情的开始都是美好的,在孙离心中,“我夜里想着玫瑰色光边的你,想象神话里说的仙女下凡,应该就是你这样子”。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他们志同道合,他们有着相同的理想与价值追求。
但是,“他俩甜蜜了没多久,慢慢就开始吵架。大事也吵,小事也吵”,孙离喜子的美好爱情,很快因为生活中鸡毛蒜皮的琐事而磨损,褪去了初期的激情和甜蜜。甚至“怀上孩子的头两个月,喜子每天夜里都在同孙离争吵。两人争来争去,头都争晕了,有时候会忘记争的是什么,反正拧着对方就是赢家”。儿子“亦赤”的到来,使这个家庭更为完整,从此之后,亲情本应是他们生活的主旋律。然而,这样的美好并没有一直走下去。
表面看来,是他们的精神追求有了差异,由此出发,对身边人与事的态度差异也渐渐显山露水。喜子上进心强,有个性,刚生完孩子,就准备考研,并与校长发生了面对面的争执,为了离开,她甚至还劝孙离“别写小说了,好好儿进修文凭。没有过硬的文凭,哪里都别想去”。而孙离呢,时常沉迷于自己的所思所想乃至失眠,却对喜子绝口不提,即使被追问道出内心想法,却是遭到喜子的挖苦和疑忌。这则使人洞察到,这两人之间的生活有了同床异梦的感觉。悲剧或许就从这里产生。孙离和喜子都误入了歧途,一个人的浪漫,在另一个人眼里竟然成了“疯子”举动。夫妻本是亲人,不同的精神向度和价值追求,本可以在亲情的维度里得到调节,但这似乎已不可能。从“元年”出发的夫妻,相互之间的话语已经很少,超越生活层面的思想和精神上的沟通几乎没有,渐行渐远的裂缝已被身边的这些琐事无情地撕开。
终于,喜子通过考研摆脱了破旧的小县城和无趣无望的中学教师生活,走上了通过个人奋斗而成功的道路。喜子走了,赴上海读研深造,留下了孙离,继续在县城学校教书写作、抚养儿子。自此,融入了现代都市生活的喜子就以另一种姿态出现在孙离面前,两人的“分道扬镳”就此开始。两地分居,精神追求日渐不同,看似成了两人爱情丢失甚至各自出轨的主要原因。
其实,亲情已逝才是其中无法回避的根由所在。孙离与喜子各自的出轨,与其说是对爱情的背叛,不如说是亲情的远去。管中窥豹,隔膜只是背叛的开始,诱惑才是爱情的杀手。
《爱历元年》写了一对夫妻曲折的情感经历,与这段情感经历相联系的,是一个家庭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在这样一个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中,作家对人性的心理进行了真诚地探索,从而将中国人这三十多年间的精神走向、情感方式和内心灵魂折射出来,勾勒出社会生活的喜怒哀乐和酸甜苦辣,“我写小说,只关心人性”,作者借主人公孙离之口说出了自己的创作初衷。改革开放以来的三十多年,社会生活的变化翻天覆地,人们所面临的诱惑也越来越多,人们一方面困囿于物质牢笼,另一方面又深陷感情陷阱,名声、权力、欲望等使人意乱情迷、道德沦落。因此,《爱历元年》也深刻地道出了当下时代欲望与爱恋、出走与回归的复杂纠结,这既是当代中国社会的真实写照,也显示出人类生活的某种难以逃脱的普遍性生存困境。对此,作家自己就曾讲过,他想写“知识分子的中年危机”,而不仅仅是感情危机或“婚姻出轨”。
从“爱历元年”出发,我们看到了孙离与喜子悲喜交织的情感历程,作为副线,还有孙却和小君、马波和叶子等,他们的感情和婚姻,也无一例外地走入了困境。孙离和喜子,从对爱情的坚守到背离,是在一条生活向好的道路上发生的,这也是中国多数夫妻的典型状态。他们从乡村走向城市,从底层走向中产,反倒不能忠诚相守了。对于“孙离喜子们”寻求婚外恋的缘由,《爱历元年》也做出了阐释。毕业于名牌大学的记者李樵,走进了孙离的生活中,他们谈天说地,相见恨晚,很快,李樵成了孙离恋爱时的另一个“喜子”。孙离与李樵因爱而性,两人在身体欲望的释放中获得了心灵上的进一步提升,彼此都似乎从对方的身上找到了超凡脱俗的力量。背叛几乎同步进行。喜子与谢湘安也陷入热恋之中。喜子在年轻的谢湘安身上找到了被保护的安全感,那些曾经的委屈,事业遭遇的压力,与孙离在日常生活中的争执偏离,因为有了谢湘安的存在,喜子找到了一处可避风躲雨的情感港湾。那种孙离在教室里讲堕马髻、在河边见识蒹葭时的感受又回来了。
虽然孙离与喜子都分别找到了曾经拥有的生活激情,然而,另一个残酷的现实是,孙离和喜子之间,除了夫妻共处时日常的问候,精神的交流几近没有。另外的两对夫妻也好不到哪里去,孙离的弟弟孙却发家致富后开始拈花惹草,冷落结发妻子吴小君;孙离的朋友、宗教局副局长马波则因为妻子的猜忌、同事的陷害,陷入到桃色新闻中,结果婚姻破裂,丢了官位。从青年到中年,爱情在他们身上都已经荡然无存。
改革开放以来,虽然社会获得了飞速的发展,但新形势下涌入的利益冲击、权力威逼、金钱诱惑和腐朽糜烂的生活方式,也带来了不少的挑战与威胁。王跃文之所以以改革开放这样一个大背景来写《爱历元年》,就在于告诉人们,面对生活中的各种诱惑,精神追求的不同,理想目标的差异,只是一种不同的人生选择,并不一定要以牺牲亲情为代价,也不应该成为背叛爱情的借口。守住亲情,爱自然就能坚守。
回归亲情,这是回归爱的必然选择。《爱历元年》当然也是围绕爱情展开。“元年”的爱情肯定是美好的,但之后呢?对于那些在婚姻中变得迷茫的家庭来说,爱情如何持续?亲情如何长久?《爱历元年》的高超之处,就在于通过亲情的回归,给出了这些问题的答案。
通过内心的抗争来获得自我救赎,从而悄然回归到亲情上来,这是《爱历元年》的书写,是经历心灵磨砺之后的自我净化和自我完善。王跃文所书写的孙离与喜子的“返回”,是家庭、道德、宽容、向善和爱的力量,让他们最终迷途知返,回归理性,重启“爱历元年”。主人公的名字就蕴含了这一点:由近乎离散的无奈到回复原点的欣喜。
与那些始乱终弃、分道扬镳、悲绝的出轨相比较,《爱历元年》中的孙离和喜子在经历了一系列的事件后,慢慢看到了对方内心深处最美好的品质,果敢地从情感的泥淖中抽身而出,斩断肆意滋长的欲望,不再在互相伤害的道路上愈行愈远,而是决定向美向善向责任靠拢,让亲情得以回归。
很多人都认为《爱历元年》最终带来的温暖,是男女主人公在经历了情感波折之后,对己对人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继而开始了向善的追求与爱的回归。“孙离很想告诉喜子,他至今不敢想起一个女人,一想起,他胸口就会钝钝地痛;但他和她的故事早已结束。喜子自己的故事,却永远不想让孙离知道。喜子只想安心地守在孙离身边,变得越来越老,朝着他傻笑。”这份脱胎于自扰中的自省,证明了面对时代的变化,人们依然还有不断更新自我的必要,还有继续成长的空间。这也是这部小说的张力所在,它表现“人性的暗角”,也在发掘“人性的光芒”,并借光芒照亮那个幽暗之地。错抱亲子事件与孙离的捐肾之举,有人认为是该书的败笔所在,或许还有更好的结尾,这无法否定。但我以为,这样的安排,恰是在昭示着一种亲情的回归。在情爱的芜杂中,王跃文为笔下的主人公选择了通过亲情修复心灵失衡的这样一种方式。由于感受到了亲情,在愧疚和忏悔之中,喜子“主动撤退”,孙离的回归虽是被动的,但也是平静、温和的,之所以如此,也是由于亲情的支撑。孙离和喜子曾经的淳朴善良、洁身自好等传统美德,成了治“病”的最好良药。亦赤的回归,更是为这个家庭带来了新的生机,“妈妈,在拉萨/泪水把天空洗得更蓝/雪山多么辽阔/格桑花让我念想亲人……妈妈,与其让你如此牵挂/不如你带我回家。”孙却“病”后大彻大悟,毅然带着妻子小君开上房车走进美丽的大自然,走向原野乡村,并决定在乡下捐建一所小学,“后半辈子只做两件事,教书,陪父母、陪老婆孩子”,也是回到了久违的亲情上来。这就是这部小说的可贵之处,夫妻没有离散,婚姻没有重组,父母与子女达成和解,背离之后又和好如初的结局,体现了作家对人类爱情触及本质的追问,让人沐浴到了人性中最初也最本真的亲情的温暖。
回归善良,是《爱历元年》呼唤的另一种爱的回归,这也是《爱历元年》为我们展现的另外一面。
孙离始终是一个充满善意的人,这是让我们感到欣喜的。在喜子远赴上海读书期间,孙离独自带着儿子住在教师宿舍,随之发生的“小英事件”让他“身陷囹圄”。有些懵懂无知的小英对孙离萌生了朦胧的情愫,后来小英怀孕,她的哥哥宋小兵为讹钱嫁祸给孙离,随后又将她卖给一个男人做老婆。我们看到,小说一直未点破小英为何不站出来替孙离辩白,也未揭开小英怀孕的谜底,只是借孙离的口表达了惋惜与愤懑。这种惋惜与愤懑流露出孙离内心善的底色,对受难者小英深表同情,却正好与社会人心之恶形成尖锐的对比,对地痞流氓宋小兵的丑恶嘴脸也暗含了各种批判。这样的社会现象我们不曾少闻,没有是非标准、出卖良心的小英们,无理取闹、金钱至上的宋小兵们,都是被物质和精神上的无知绑架的人。让人遗憾的是,小英对自我的悲剧命运浑然不觉,且无从反抗,甚至“传承”至了下一代。
小英的儿子江陀子参与了拆迁办对南津渡老街的深夜“强拆”,开铲车铲倒房屋时砸死了被请来留守房子的母亲小英,儿子成了杀死母亲的“凶手”。事情发生后,相关部门对事故的处理是“掩盖真相、推卸责任、找替罪羊”。拆迁公司找江陀子“私了”,就是出一大笔钱让他主动承担全部罪名。于是,“一个母亲冤里冤枉在睡梦里被自己儿子挖死了,她无罪的儿子还要顶罪坐牢”。可恨的是,江陀子还来不及给母亲送葬,果断选择了坐牢。在江陀子心里,钱成了他的一切,“他想用这些钱把家里老房子翻新,余下的钱做本钱,跟爸爸一起开个小门面做生意”,这样就可以过上好的生活。江陀子已在卑微低贱的生活中丧失了起码的价值判断。所谓的正义、公理、尊严等,在他眼中一钱不值,他需要的首先是生存,是改变自己、改变家庭生存下去,他的选择也是在底层挣扎的人对金钱的屈从和自我牺牲。
从“小英事件”到“江陀子事件”,孙离纠缠其中,尽管当年声名受损,甚至被剥夺上课的资格愤而离开县城,但当他在夜总会偶遇小英、在何公庙碰到江陀子,却依然托马波为江陀子找到开铲车的差事,并在深夜为可怜的小英送木炭取暖等行动,却是写出了孙离本性中善良悲悯的品质。也正是有了他的对照,在这一系列事件中的其他人物,如拆迁办龙主任、派出所覃副所长的众生相,社会变迁中人性的善恶跃然纸上。
聚焦现实,《爱历元年》呈现了两个极端的群体,一端是底层的弱势群体,一端是有权有势的既得利益者。这是一种强烈的现实对比,前者还在为温饱殚精竭虑时,后者却为所欲为以至无所不能。在这里,权钱成了一切,善良也变得遥不可及。孙却为当上人大代表,四处“活动”,搞权钱交易;陈院长的儿子醉驾撞死了人,远在欧洲的他仅是花笔钱、几句话就摆平了;与马波一起竞争局长之位的对手,以传布“诽闻”、造谣发帖的不正当手段成功上位。如此等等,让我们感到,这个社会的是非已经颠倒,在道德沦丧、钱权当道的大环境下,人性的善良受到了严峻的挑战。对各种纷繁复杂的真相的揭示,缘于王跃文对当今社会现实的敏锐观察和深刻体验,正是在这样的深刻感受中,《爱历元年》呼唤善良的回归。
回归善良,这是王跃文的期待,但整个社会的善良回归,必然与社会大的背景的改变紧紧联在一起。正义终将战胜邪恶,这一点已从《爱历元年》所描绘的亲情、善性中表现出来。王跃文相信这一天肯定会来,也期待着这一天的早日到来。
《爱历元年》的经典意义也许正在于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如果我们再来研究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人们的精神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那时人们就会从这一作品所呼唤的爱的回归中,感受到它深入现实的力度、揭示情感的深度和展现人性的强度,作品的魅力也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