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房 伟
冯骥才的长篇历史小说《单筒望远镜》(人民文学出版社),一经发表出版,就引起了广泛的关注。1977 年,冯骥才就曾创作出版了长篇小说《义和拳》。多年来,冯骥才对晚清津门历史、义和团运动,一直保持着关注。冯骥才之后创作的《神鞭》《三寸金莲》 等历史小说,可以归为“市井历史传奇”小说,既有着寻根文学的影响,也与1980 年代世俗日常叙事凸显有着内在联系。1990 年代之后,冯骥才转向民俗学研究领域,但文学一直是他关注的艺术门类。这部《单筒望远镜》无疑是冯先生不忘初心,多年来对津门历史独特思考的结晶,也是多年来艺术沉淀之后的一次爆发。与此同时,这部历史小说,也对当下历史小说创作,起到积极指导作用。
历史与文学的关系非常复杂,好的历史文学应该是历史理性与历史想像力的融合与再造。亚里士多德说,历史是过去发生的事,文学则是可能发生的事,就鲜明地点出文学对想象力、情感判断的追求。中国传统之中,文学与历史的纠葛更复杂。《史记》 被称为“无韵之离骚”。很多文人的创作,也都以能入史为极大荣耀。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却偏不取文人,认为“文学对资治无益”。金圣叹也曾说,历史乃以文运事,文学则为因文生事。文采对于历史而言,不过是帮助其更好叙述的工具,而对文学而言,想像力与情感的因素,则是文学的根本,事件不过由此而生已,真假莫辩。佛学思想的引入,更让中国的古典小说,甚少追求理性的真实,而更多注重相对论、循环论性的非理性史观。因此,中国古代历史小说,有传奇和演义两类,说到底,还是虚构大于真实,追求“好玩的历史”。让人担忧的是,意识形态的权威性,又迫使历史与道德结盟,遮蔽了人本身的丰富性与复杂性。这种道德化的意识形态企图共存的,还有借助民族国家叙事,将历史“铁血化”的倾向。这种做法,始于晚清小说,大盛于网络小说之中。
进入新时期,历史小说也有一个大爆发期,《少年天子》 《皖南事变》 《白门柳》 《曾国藩》等一系列优秀作品,都在追求历史真实性与历史理性上有了长足进步。但这种倾向,因为新历史主义的出现,遭到了颠覆。不可否认,新历史主义在破除意识形态偏见,追求人性解放之中的意义不可忽视,但它的重要缺陷在于,它毁掉和颠覆的,不仅是阶级对抗的说教灌输,而且是中国人来之不易的历史理性意识。在它的狂欢化的叙述背后,其实又回到了中国古代“传奇”传统。这种情况,因为消费时代介入,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在对新历史主义的赞扬声中,不是没有清醒的反思,但都被一概指责为“阶级化的僵化历史思维”,跟不上后现代历史潮流。而某些海外华人作家,也深受后殖民思维的影响,刻意迎合西方视角,重新打量中国历史,特别是中国的近现代史,这无疑造成了中国历史在文学书写中的变形扭曲,乃至主体性的丧失,沦为西方后殖民化的奇观想象。
如果分析中国当下历史文学创作,我们会发现,一方面过于严肃,一方面过于轻佻,两种做派导致历史叙事,欠缺理性的历史精神,也缺乏现代民族国家意义上的真正的爱国精神。我们太想在历史中包裹意识形态企图,从而导致概念压倒了性格,意识压倒了存在。历史对人类的作用,除了教化裨益,也许还在于它给我们展现出不同生存形态、行为动机和文明发展的可能性。同时,我们的历史叙事,还有“戏说”的脸谱化做法,这些都与我们对历史的道德主义态度有关。
由此而言,《单筒望远镜》则是中国历史小说对新时期以来历史小说的反思和发展。首先,冯骥才对于历史真实的关注,有一种理性精神的积极意义。格兰特将所谓真实分为“应合的真实”与“内聚的真实”,所谓“应合的真实”,以逼真与精确表达现实,追求客观真实,是对现实的有效捕获;“内聚的真实”,则以心灵的主体真实为基准,是对现实的某种释放。我们曾经有过左拉式的写实主义,我们也有过以幻象与想象激活现实的“魔幻现实主义”、强调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结合的中国式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我们对现实主义的诉求,往往在这两种美学倾向之间摇摆。真正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应兼具这两种特点。我们以此考察冯骥才的《单筒望远镜》就会发现,他对历史的观照和书写,既不同于传统的现实主义笔法,也与新历史主义和先锋写作大异其趣。这部小说甚至与他早期的《神鞭》等“津门历史传奇”系列作品也有很大变化。冯骥才注重历史的真实语境,同时也强调了创作主体的重要性,和历史小说创作的当下意义:“当代人写历史小说,无非是先还原一个历史躯壳,再装进昔时真实的血肉,现在的视角,以及写作人的灵魂。”可以说,他将历史的客观真实与历史的“心灵真实”,进行了有效的融合。我们既对当时的历史氛围情境有了很深的了解,也能通过欧阳觉的悲欢离合,更好地反思我们当下的历史意识,更好地树立理性的爱国主义观念和多种文明交流发展的文化观。
其次,正是由于对历史真实的关注,《单筒望远镜》之中,我们随处可见,冯骥才先生的民俗学研究,对他的小说创作的影响。这也是这部小说的独特之处。这让他的历史小说,比一般的小说家,多了一层学术功力,也多了一层“细部真实”的炉火纯青的历史还原的功力。而这种以民俗学介入历史叙事,高度还原历史真实的思维方式,我们可以在现代文学之中李劼人的《死水微澜》 《大波》等作品中看到其风采。1990 年代以来,在新历史主义小说的冲击之下,这种历史写作方法,在文坛变得甚为沉寂。而冯骥才的《单筒望远镜》无疑为中国的历史小说,恢复历史理性思维,提供了很好的借鉴。这本《单筒望远镜》,无疑是一张晚清津门庚子事变的“工笔画卷”,为我们原生态地复活了那场惨烈的历史事件。晚清天津人日常生活的逼真再现,过节的讲究,建筑的特点,衣食住行的风俗,纸店的种种生意门道,纸张类型特点,大到义和团的典章制度,后勤军需,服装设置,切口惯用语,真假团民轶事,八国联军的装备,人员组成等等事宜。冯骥才将这种种历史的细节,全都细细密密地缝织入了津门纸店二少爷欧阳觉的爱情悲剧之中,虽然线头很多,但不蔓不枝,全都紧凑地依附于欧阳觉的视角之下,读来清晰准确,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历史叙事的情节有效性,同时又有着强大的历史还原感。这种对于晚清津门历史的民俗学式的还原,不仅有利于增强小说的叙事魅力,也有利于让我们深入地理解,中西方文化交融碰撞的“晚清津门”,在中国近现代上独特的历史意义,进而更好地思考中国的近现代发展史。
再次,这部小说充满了象征与隐喻意味。正是这种象征性的存在,让这部历史小说,变成了对历史精神与历史心灵的把握。“单筒望远镜”的意义,有批评家指出,世界是单向的,文化是被放大的,现实似乎遥不可及。这里提出了一个文化交流的“焦虑”问题。我们总在被放大的现实之中,无所适从。然而,在我看来,这架单筒望远镜,既是欧阳觉与莎娜的爱情悲欢的见证,也是一种“文化主体距离”的象征。距离产生美,也产生隔阂与冲突。关键是如何看待与处理这种距离。同时,“单筒望远镜”既是不同文明交流之间距离的隐喻,也更像是真实逼近历史的“理性精神”的象征。在这架望远镜之中,一切发生的残酷的历史事件,都被冯骥才忠实地记录下来。而那棵“大槐树”,则既象征着中国传统的家庭文化,也象征着以“家国”为核心的中华传统文明。有“大槐树”的“材”,欧阳家才能聚财发家,才能协调团结家庭。而大槐树更象征着传统文明赋予晚清中国的文化根底。大槐树的毁灭,是历史的悲剧,更孕育着历史重新出发,重塑中华现代文明的契机。
最后,冯骥才对“文明冲突”的思考,有着积极的建设意义。该小说积极探索了东西方两种不同文明碰撞产生的融合、罪行、抵抗和想象。冯骥才对“历史之恶”抱有清醒的认识。文明的碰撞之中,“历史之恶”在主体与客体之间是双向的。爱德华·吉本曾言,人类的历史,乃是由血、火、眼泪与人类的愚蠢写成。欧阳觉与莎娜的爱情,起于不同文明的相互吸引,最终了结于文明的隔阂与冲突。欧阳觉对莎娜的蓝眼睛和白皮肤着迷,而莎娜则喜欢这位二少爷的东方式的优雅。尽管俩人语言不通,但这并不妨碍爱情的火焰熊熊燃烧。那张写有“明天”的纸片,仿佛是一个巨大符号,充满了血泪的质问。这既是对那些以历史的名义,残忍地剥夺个体的生命和财产,践踏他人尊严的所谓“历史主体”的质问,也是对人类历史本身的强有力的反思。欧阳觉的家人死于那些以“惩罚暴支”为口号的八国联军,莎娜也被以“扶清灭洋”的义和团虐待至死。莎娜的父亲,到死时手中还拿着那只单筒望远镜。人性深处的黑暗,仿佛是潘多拉的盒子,在人类面对战争的威胁时,人类的贪婪和暴行,在战争行为之中,被无情地释放出来,而在大历史的“恶”之中,其实不分种族、国家和文明。
对于历史之恶,冯骥才更注重反思精神。冯骥才在前言中说:“中国人眼中的西方人,不是西方人眼中的西方人,西方人眼中的中国人,也不是中国人眼中的中国人。”我们的历史小说创作,有很多借助西方视角看待中国历史的文本,也有也不少纯粹从中国人视角出发,丑化西方人,漫画化西方人的文本,而真正表现中国与西方两个文明之间相互了解、交流的文本,能同时尊重“他者”与“自我”的历史小说文本,则非常匮乏。这无疑需要柯林伍德所说的“历史反思”精神:“历史哲学关怀的并非思想本身,而是思想对客体的关系,它既关怀着客体,又关怀着思想。”小说批判了西方世界对中国的入侵,也毫不留情地批判了义和团运动的愚昧无知和残忍。2019 年,欧洲爆发了好几起恐怖袭击。那些投掷向穆斯林的炸弹,让人触目惊心。犯罪分子甚至以新十字军东征的“白人基督教卫道士”的身份自诩。这一切似乎重新在验证着亨廷顿有关“文明冲突”的论断,也在一个多元与全球化的时代提醒我们,种族、文明之间的冲突,也许并非像我们想的那么乐观,因此,这也更需要我们反思历史,在宽容、理性与人性化的基础上,追求不同文明之间的理解,让欧阳觉和莎娜的悲剧不再重现。
但是,冯骥才既没有刻意书写后殖民视角下的东方奇观,也没有以戏谑的历史狂欢,以价值的消解归于历史的虚无,而依然在文明的冲突与人性的冲突之中,坚持了“正义”的伦理原则和人性的救赎。这无疑是这本小说更深刻的价值意义和叙事魅力之所在。小说结尾,写到欧阳觉向着侵略者勇敢地冲去,“他继续向前走着,在对面的喝令中,又一片密集的子弹呼啸而来。”虽然,这只是无望的自杀式报复,但冯骥才无疑也为小说抹上了一笔亮色,即所有的文明融合与交流,必须建立在平等自愿与互存共荣的基础上,而无论侵略者如何美化自己的行为,都不能改变侵略的非正义本质。这种历史的道德态度,让冯骥才对历史复杂性的探索,并没有陷入虚无主义的陷阱。
历史学家卡尔说:“不能因为一座山横看成岭侧成峰。就说该山实际上根本无外形可言,或者说,它有无穷的外形。”这无疑提醒我们,历史文学的探索,不能脱离历史的相对真实。中国历史文学如果要发展,必需在反思后现代主义,新历史主义基础上,进行更勇敢的民族文化主体性探索,这也是中国文化真正讲述“中国故事”,塑造理性历史心灵主体的必要方法。正如艾文斯所说:“当一个后现代作者提出声明——历史的线性时间乃是过去的东西,她似乎没有意识到在这个描述之中存在的反讽,因为声称某个东西是过去的产物,其自身就是在利用时间的历史概念。”西方希望通过后现代再次解放历史动能,但代价是,后现代再次毁灭了中国的现代——我们沦为后现代的“边缘”。我们必须在现代和后现代之中,寻找出属于自己的建构历史的力量。周立民指出,冯骥才的这部小说,“通过人物命运的安排,体现作者超越狭隘的道德、民族要求的人类意识,实现小说文字之上的精神超越。”这种“精神超越”,其实也正体现了更为宽广的文化主体意识,这也正是《单筒望远镜》给我们带来的启示。
注释:
①这两种真实详见[英]达米安·格兰特著,周发祥译:《现实主义》,昆仑出版社1989 年版,第3 页。
②④冯骥才:《单筒望远镜》,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年版,第1 页、第248 页。
③[英]柯林伍德著,何兆武译:《历史的观念》,商务印书馆1997 年版,第28 页。
⑤[英]卡尔著,陈恒译:《历史是什么》,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93 页。
⑥[英]理查德·艾文斯著,张仲民等译:《捍卫历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年版,第235 页。
⑦周立民:《一树槐香飘过历史——评冯骥才长篇小说<单筒望远镜>》,《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 年第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