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80岁,目光呆滞,完全不在意身边的人与事,大小便都在床上进行。从早到晚,她只是低着头,哆哆嗦嗦地把衣服扣子一颗颗解开,再把衣服一层层扒下来,好像它们是累赘的身外之物。她也喜欢抓扯棉被和枕头,把它们拉近、推远,直至推下床。累了,她就“嗯嗯啊啊”地喘息一阵,接着周而复始。保姆只好在旁边阻止、劝说,并替她穿上衣服。
她的儿子是我早年的同窗,人很孝顺,请我去家中看看她,希望能尽量想想办法。我首先想到的是给她穿上尿不湿,再做些像小婴儿穿的那种连体衣裤,开裆后装上拉链,免得她穿来脱去地受凉。到她家时恰好是午饭时分,鱼丸、鸡汤端了上来,她眼睛一亮,面有喜色道:“饭饭、饭饭,吹吹、吹吹。”看到母亲日复一日地返老还童、不可理喻,儿子的神色凄凉而张皇。一老一少两个保姆轮班侍候着,皆表情木讷、睡眼惺忪。
我大致检查了她的身体,又看了看她的病历和体检报告。她一直遵医嘱服用扩血管和降血脂的药,五脏六腑都没什么大问题。于是,我准备让她吃点儿安眠药,至少保证晚上能睡几个小时,以免体力消耗过大。
春寒料峭,雕花的木窗外,泡桐树淡紫色的花恣意地开着。此情此景却让人揪心。她曾经是耳鼻喉科医生、女中豪杰。当年,她工作繁忙,常常超负荷运转:坐门诊、管病房、上手术、写论文、带学生……年纪渐长,她体力不支,早早就与儿子商定自己退休后要彻底休息,不返聘,也不私下给人看病。儿子也认定,母亲晚年的重点只有一个:休息,休息,再休息。因此,儿子想方设法收拾好这个安静的院落,让母亲颐养天年。在这里,一切都不用她操心:不用买菜做饭,一日三餐都有人送上楼,衣服不用洗,家务不用做,只管浇浇花、看看电视就好。一直以来,她除了工作别无爱好,也没几个朋友。结果,在退休后的二十年里,她几乎是枯坐在阁楼上,看尽了泡桐树花开花落。
刚退休那几年,她曾经烦躁、生气、哭闹、骂人,甚至出现过幻觉。去精神科看过医生后,她吃了一些相关药物来控制情绪、增加睡眠。这更让儿子觉得,她需要加倍休息、认真侍候。儿子在家时,每天早晚都会上楼问安。但儿子工作忙,老是出远门,没法常常陪伴她。起初,她还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慢慢地就开始在窗前张望、踱步,后来就干脆不睡觉、不吃饭,专心倾听楼下的动静,直到儿子回来。于是,儿子只好尽量调整工作,守在她身边。有一次,儿子实在有事要出差,只好对她说:“妈,我要出去几天,你看不到我不要着急啊。”话音未落,她就一把抱住儿子的腰,坚决不松开,最终儿子误了航班。此后,儿子就再没出过远门了。年年岁岁,窗外的泡桐树越长越高大,紫色花朵遮天蔽日。她越来越沉闷,电视不看了,花不浇了,也不再打量窗外,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脸上越发失去了表情。渐渐地,她竟然连儿子也认不出了。
谈起这些,同窗喉头发硬,对自己为母亲一手安排的享清福的生活痛心疾首。他知道,与她同龄的好多同事仍在坐门诊、上手术、讲课、带学生。忙活了大半辈子的母亲不应与世隔绝、无所事事地闲坐家中,她需要充实忙碌的生活——见许多人,说许多话,走许多路。
然而,当他意识到这些时已经太晚了。生命在于运动。人是“动”物,身心都要“动起来”才能焕发生命的活力。
仔细想来,上天对死亡做出了颇为恰當的安排。在临近死亡之际,让个体进入木然、迟钝甚至失智状态,借此安稳离世。按照自然规律,如果个体在身体之火熄灭时,心灵之灯也同步枯竭,那就是做好了身心两方面的准备去迎接死亡。这是非常圆满的结局。遗憾的是,对某些个体而言,心灵枯竭来得太早,就像同窗的母亲一样。虽然心灵之灯几近枯竭,但她的身体活力尚存,还有足够的精力来脱衣服、扯棉被。哀莫大于心死,她悲剧的核心是老年失智已发展到最后阶段,回天乏术。
无论城乡,大多数老人以后的理想去处很可能是一些类似于养老院的机构。如果这些机构能根据每个老人的具体情况,设计和实施多种高质量的精神活动和适度的体力活动,让他们的身心都处于活跃状态,保持着七情六欲,一起高高兴兴地有所为、有所学就好了。多年来,我一直关注此事,也相信它是完全可以实现的。其实,很多老年人想做点儿事情、学点儿东西、受点儿教育的热情,远远超过了年轻人。
(胡冰霜/著,摘自《与病对话:全科医生手记》,北京联合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