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见过的孩子里,最聪明的非他莫属了。”
“再聪明的孩子,您都有办法让他乖乖听话的。”女助手看了下时间,提醒罗珊,已经五点二十分,该下班了。助手离开后,罗珊在诊断书上写下ASD(自闭症)、PDD(持续性精神抑郁),随即又把刚写的词划掉,放下笔,靠在椅背上,回想今天家访的经过。
下午三点整,罗珊走进一间房,里面摆设像一个小咖啡厅。中间有两张直径一米的玻璃圆桌,桌子旁各配有三把卡其色的藤椅。靠东面墙的木柜上,放着一个长长的鱼缸,几条孔雀鱼在人造岩石边漫游着。西面墙上,贴着一位女歌手大大小小的海报。南面墙上钉着两个六边形黄木架,一个木架上面整齐叠放着几张音乐专辑,另一个木架上面摆着一台欧式留声机。阳光温柔地透过落地窗洒进房间,窗边有两盆兰花开得正艳,花盆是爱心形状的紫砂盆。罗珊站着看窗外时,林女士拉着十岁的儿子走进来,打断了她的观察。
林女士在男孩耳边叮嘱了几句后,借煮咖啡的缘由离开了。男孩先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罗珊,然后突然扭头向西面墙看去。顺着他的目光,罗珊注意到墙上的一张大海报,又看看自己,来之前她特意脱下职业装,换上印有小动物图案的七分袖衬衫和一条中腰浅蓝牛仔裤,没想到跟海报上的歌星撞了衫。她走近男孩,微微弯下腰,“小菲你好,我是你妈妈的朋友,罗珊。第一次见到你,很开心。”男孩轻轻地摇摇头。“怎么了?不開心吗?”男孩再次摇摇头。“小菲,平常这个时候,你都做些什么呢?”男孩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嘴小白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在,上,课。”罗珊温雅地说:“今天是周六,想不想跟阿姨玩个游戏呢?”看到男孩点头后,罗珊从手提包里翻出一副扑克牌。这副扑克牌里,每一张牌面上都印着一个几何图案。罗珊洗牌时瞥到男孩正像看魔术表演一样聚精会神地望着她,很好,他对这个游戏很感兴趣,符合预期。罗珊迅速抽出十张牌,叠在一起,递给男孩,问他十二秒内能否记住先后顺序。根据经验,罗珊清楚对于没有规律的十张扑克牌,大多数孩子用十秒完全可以记住。考虑到男孩还没有完全放松,她延时了两秒。没想到男孩合了下眼,坚决地说只要十秒。罗珊同意后,开始计时。十秒后,男孩把牌还给罗珊,轻松地说出7、9、6、3、Q、5、1、4、J、8。全对。罗珊准备张口时,男孩抢先说:“我还知道每张牌上的图形是:九边形、十一边形、八边形……”她注视着面前的男孩,表情淡定,颔首不语,像一位棋手端详着棋盘,思考着怎么走下一步棋。他比同龄的孩子要瘦小些,五官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直觉告诉罗珊这个孩子智商很高。
罗珊收起扑克牌,嫣然一笑,“看来难不倒你嘛。这个游戏结束。接下来我们互相出题玩,好不好?”男孩开始有了笑容,毫不客气地回答:“那我赢了,有奖励吗?”罗珊愣了一下,“不管谁赢了,都可以提一个小要求,输的人要无条件服从。”男孩眼神坚定,坐得笔直,像个随时可以与她博弈的挑战者。“听好了,有三个……”男孩突然举起右手,义正词严地说:“等一下,罗阿姨,规则是您定的,我先出题,才公平。”罗珊投以赞许的目光,并伸手示意他开始。男孩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四颗糖,在桌上摆成一行,“好了,请找出哪一块糖过期了,你可以问我两个问题。”罗珊盯着桌上的糖果,一模一样。用手捏了捏,也没发现任何区别。“能看生产日期吗?”她刚说完,就想收回这句话。“不可以,还可以提一个问题。”罗珊咬起嘴唇,心想自己怎么这么蠢,本来用排除法就能赢的。“左边两块糖里,有过期的吗?”男孩摇摇头。罗珊指着最右边的糖,“只好猜一下了,是这颗!”男孩得意地叫起来:“不对哟,是这颗。”她不服气地拿起第三颗糖,看了下生产日期,确实过期一周了。
“你想要什么奖励?”男孩眼珠子滴溜儿一转,“罗阿姨,我想让你在四点钟前回到家。”不清楚男孩意欲何为,罗珊只觉得这会打乱自己的工作安排,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轮到罗珊提问,她故作高深地说:“男人们聚在一起喝酒,为什么要划拳呢?”男孩一脸茫然,“看来你不知道答案喽。”男孩摇摇头,“为什么划拳呢?”她俏皮地回答,“因为敬酒不吃,吃罚酒。”男孩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罗珊左手比了个二,“两个问题,你要诚实回答。”想到这,她有些后悔,该问三个的。
“这几天晚上,你一个人待房间里做什么呢?”
“聊天。”
“和谁?”
“一个女孩。”
“你们有什么关系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空气凝重起来。男孩的笑容渐渐消失,右手摸着下巴,看了眼墙上的钟表,下午三点四十分了,“罗阿姨,四点,你还记得吗?”“当然,你回答完问题,我就回家。”“可这是第三个问题了。”男孩强调了“三”这个字。她搓了下手指,“好吧,今天的对话算作我们的秘密,不可以跟任何人讲哟。”
罗珊睁开眼睛,在诊断书上写下:正常。她边收拾提包,边设想着明天家访的情节。路过一家快餐店,罗珊用十分钟喂饱了肚子。“一,二……八三,八四。”爬完楼梯,罗珊来到家门口,已是晚上七点二十分。进门后,她看到罗浩辰一个人无神地端坐在沙发上,看着音量调得很小的电视,手里揉搓着一张糖纸。罗珊低头换鞋时,问儿子功课有没有做完。罗浩辰瞟了她一眼,嘟着嘴说,早就做完了。她点点头,像往常一样走进书房,一待就是两个小时。
过去的十年里,罗珊已经为一千七百一十八名患者提供了咨询服务。这些患者中,既有双相情感障碍症、精神分裂症、失智症这类重大的精神疾病,也有社会适应障碍、失眠、性功能失调等常见的疾病。听患者讲述这些经历并不轻松,她既要不断接收患者们带来的负面情绪,还要耐心解读他们首尾乖互的杂言乱语。其实,心理咨询师是需要定期接受更有经验的同行给予心理疏导的。但她没有,一方面源于自信,另一方面,她每天的时间都被安排得满满登登的。
罗珊忙完,儿子已经睡着。在他的床头柜上,放着几颗糖,和白宇菲口袋里的糖一模一样。
2
次日早上七点,罗珊就出发了,八点赶到医院,开始接待她的患者。带着职业微笑机械地工作到中午十二点,上午的咨询才全部结束。下午两点安排了去林女士家做家访。罗珊紧张吃完午餐,休息了一小时后,准时来到林女士家。
林女士递给她一杯白咖啡。“罗医生,我儿子情况怎么样?”
罗珊端起杯子,轻轻吹了口气,“情绪、行为都挺正常。老实说,我不懂您为什么非要我再来一次。”
“当妈的都这样,可不敢疏忽啊。”
罗珊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喝了一口咖啡,“对了,小菲在哪所小学?”
“英才小学。”
罗浩辰也在那所学校,不过罗珊已经记不清他在哪间教室了。她放下杯子,请林女士带她去见白宇菲。林女士指了指上次的房间,告诉她直接过去就好。
罗珊推开门,看到白宇菲坐在藤椅上,口中念念有词,像在和某人聊天,但他面前只有一个鱼缸。
“小菲,看,这是什么?”罗珊从包里掏出一张音乐专辑,在空中摇晃着。白宇菲一眼便认出那是他最喜爱的歌手出的新专辑,咧着嘴小跑到罗珊身边。“送给你!”“谢谢罗阿姨。”男孩接过专辑,小心抚摸专辑封面,眼里满是欢喜。
两人走到一张玻璃圆桌旁,相对而坐。“刚才在想什么呢?”男孩轻轻放下专辑,手肘贴在圆桌上,十指交叉着,“几天前,下了好大的雨。我从学校跑回了家,浑身都湿透了。”罗珊皱了皱眉,“听着有点可怜,只是,小菲,你家离英才小学可有三公里远呢。你确定是自己跑回家的吗?”白宇菲撇了下嘴,又捏了捏手指,“实验课老师让我点酒精灯。我害怕,手一直抖,第一根火柴被我划断了,第二根火柴點着了,但我一激动,火柴就掉在了地上,摔灭了。同学们都笑我。”
罗珊张张嘴,一时语塞,她记得浩辰第一次点酒精灯时也是缩手缩脚的,划断好几根火柴。“小菲,那是你第一次点酒精灯吗?”
小菲摇摇头,“对了,还有一回,我在校门口发呆,被同学撞倒,脚都磕肿了,但我没跟任何人讲。”
罗珊表情变得严肃,“以后遇到这种事要第一时间告诉大人,知道吗?”
从进来到现在已经半小时,白宇菲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在学校里的各种遭遇。罗珊本想打断他,话到嘴边,又不忍说出口,索性听他讲了下去。男孩绘声绘色描述着他的故事,比如上课时同学在后面扯他头发,把他的作业本故意藏在讲台上,体育课时合伙把他推到沙坑里……罗珊听着听着,隐隐庆幸自己的儿子没有被人这样戏谑和欺负过。
“罗阿姨,之前有个男孩,走丢过,现在和我同一个班级。”
“那他是怎么丢的呢?”
“雾很大,他为了追一颗玻璃球,就跟家人走散了。”
“小菲,这些事你跟别人进过吗?”
“嗯,我只告诉了一个女孩。”
罗珊眨了眨眼,“哦,能告诉我她是谁吗?”
小菲使劲摇着头,“还不能说。”
“好,不说名字,告诉我她有什么特点就行。”罗珊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好吧,她眼睛很大。声音……嗯,细细的,和你一样。还喜欢玩一把超酷的水枪,对,就是这样。”
白宇菲一面讲前面的话一面想后面的词。罗珊凝视着他,开始理解林女士的担忧。
“罗阿姨,你认识她的。”
“我认识?”
“在那里!”白宇菲提高声音,右手指着她的背后说。
虽然觉得他在恶作剧,罗珊还是配合地吸了口气,缓缓转过头。身后是一面贴满海报的墙。她迅速回过头,意味深长地望着白宇菲,“你指的不会是海报上的人吧?”
白宇菲郑重地说:“不,当然不是。”
“好了,看着我的眼睛。”白宇菲听话地望向她。
“小菲在学校里遇到了不开心的事,父母又很忙,没空陪小菲,所以才虚构出一个女孩。对吗?”
“不是这样!”白宇菲大喊着,从藤椅上跳起来,右手拍拍胸口,“相信我。”
“小菲,冷静下。”罗珊也站起来。
突然,男孩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罗珊,语气激动地说:“罗阿姨,昨天下午四点前,你到家了吗?”
“抱歉。”罗珊快速眨了下眼。
“那今天,您可以早点回去吗?”
“好吧,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该走了。记得听我送你的专辑哟!”
罗珊走出房间,守候在客厅的林女士迎过来。
“罗医生,怎么样?”
“林女士放心,一切正常。我晚上给您打电话,可以吗?”
“当然可以,您慢走。”
罗珊临出门时,忍不住问了一句:“小菲说有个大眼睛、玩水枪的女孩,您认识吗?”
“啊?一个女孩……罗医生,有件事不知道您听说了没有?”
看到林女士眼神闪烁,罗珊意识到这次家访的重点来了。
“最近一个月,市里已经有两个小孩失踪了,据他们的家长反映,孩子在失踪前的几天夜里,都曾说过在跟一个大眼睛的女孩玩水枪,但自始至终家长们都没有见到那个女孩!”
“什么?这么邪门,是真的吗?”
“哪敢骗您。”
“你是担心?”
“我儿子不会是下一个……”
“不会,别吓自己。应该是巧合。”
跟林女士道别后,罗珊回办公室拿病例,碰到助手在办公桌上放了一盆新买的绿萝,许多鲜绿的小嫩芽从枝丫的关节上冒出来,毛茸茸的。罗珊忆起第一次见助手时的情景:那天晚上,罗珊正准备离开医院,撞到助手一个人蹲在医院楼道里哭泣。原来,助手的父亲得了重病,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助手,怕她过分伤心。助手生性敏感,让别人难过几分钟的事,她可能会难过一小时,甚至一整天。罗珊问过助手,让别人高兴几分钟的事,她会高兴一小时或者更久吗?答案是否定的。助手说她感受到的快乐比一般人要少很多。快乐是稍纵即逝的,伤心却是经久不息的。助手研究心理学,也是为了管控好自己的情绪。助手还说她很幸运,一家人始终分形共气,敬爱有加。
在罗珊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有一个“今生缘”花艺店。今天是她第一次走进这家店。花架上最抢眼的是一排红玫瑰,分外鲜艳。几年前,罗珊就不怎么喜欢玫瑰了,她感觉浪漫早已离她远去。在不起眼的一隅,罗珊瞥见两盆黄色的金银花,弯腰凑近,细嗅清香,她竟有种刚刚刑满释放的感觉。
3
罗珊走到家门口,差一分钟不到四点。她对时间的把控一向精准。她把刚买的金银花摆在客厅最中央的桌子上,看上去赏心悦目。罗浩辰正在书房里写作业,她静静地坐在旁边,留意他的神态和肢体动作,没有发现异常。晚上她亲自做了一顿拿手的饭菜。儿子胃口大开,吃得很开心。晚饭后,两人在客厅看电视,她脑子里一直回荡着白宇菲的话。您一定要早点回去!您会知道她的存在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明显没有臆想症,思维很清晰。林女士说的事是真的还是巧合?她是在暗示我什么呢?罗浩辰注意到罗珊的心不在焉,也没心思再看电视,早早洗漱完毕,回房间去了。疲惫的罗珊来到卫生间,慢慢脱光衣服,打开喷头,任温暖的热水从头顶扑下来。罗珊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一刻难得的舒适。突然,一些细微的声音闯进她的耳膜,直抵大脑。多年职业养成的敏感,迫使她迅速睁开眼睛,关上喷头。哗哗的水声骤然安静。她仔细聆听,分辨出是儿子说话的声音,然后披着浴巾走了出来。
罗浩辰正站在客厅和卧室的过道之间,似乎在跟人对话,但他面前只有一堵墙。
“是的,水枪很好玩。”
“我妈妈啊,她在洗澡。我们偷偷地玩……”
她快步走到儿子的面前,焦急地问:“浩辰,你在干什么?”
罗浩辰“啊”地惊叫了一声,然后转过头,“妈妈……”
“你在跟谁说话?”她瞪大了眼睛。
“跟一个,一个女孩。”罗浩辰半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
“哪有女孩?怎么回事?”
“我在睡觉,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喊我。来到这,我看到一个女孩,她拿着一把彩色的水枪,我想和她一起玩。”
一股凉气从罗珊的脚心蹿到头顶,她感到皮肤收缩,汗毛直立,“怎么会呢,根本没人呀。”
“刚才还在,你拍了我一下,我一回头,就不知道她哪去了。”罗浩辰说完手捂住额头,有些委屈,又有些局促不安。
罗珊的声音突然变高,“谁教你这么说的,是你爸?”
“不,不是他。”罗浩辰摇摇头。
“是白宇菲?还是他妈妈?”罗珊抓住儿子的肩膀,头发上的水珠滴在他身上。
“不,我不认识他。”罗浩辰有些哆嗦地说。
她竭力遏制住自己的情绪,压低声音,“现在,你先去我的房里睡觉。快去,什么也不要想!”
罗浩辰耷拉着脑袋乖乖回到罗珊房间,轻轻关上门。
罗珊坐在客厅沙发上,深吸了几口气,然后拨通了林女士的电話。
“林女士,您好,能把儿童失踪的案子再说一遍吗?”
“好的。市里有两起儿童失踪案件,据家长反映,孩子在丢失前的夜晚都曾说过他们在和一个大眼睛女孩玩水枪。现在案子还在调查。”
“谢谢。可以让小菲接电话吗?”
“他已经睡着了,您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如果您发现小菲有任何异常,记得立即电话我。”
“好的。罗医生,您也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儿子。”
“谢谢,再见。”
挂断电话,罗珊更加疑惑。林女士怎么会知道她有小孩,而且是男孩。现在刚九点钟,白宇菲真的睡着了吗?
“妈妈,我想听故事。”
听到儿子说话,罗珊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地走到自己卧室了。
“好,上次我们讲到哪儿了?”罗珊拍了下后脑勺。上次给儿子讲故事,还是一年前,她记不清讲到哪个细节了。
“两个人结婚了。”罗浩辰捏着被角轻声说。
儿子的回答让她有些难过,“好。两人结婚后,劲往一处使,像一起吹一个大气球。买了房子,有了孩子,每天忙忙碌碌的。日子久了,气球突然变小了,使劲吹,却怎么也吹不起来,你猜,这是为什么?”
“啊,气球破了吗?”罗浩辰打着哈欠说。
“对。女孩拼命往婚姻的气球里吹气,男孩却在偷偷放气。女孩以为自己使的劲不够,她就使劲吹呀,使劲吹呀,可是吹气的速度,怎么会赶得上放气的速度呢……”
罗浩辰听着故事慢慢合上了眼睛。看着睡熟的儿子,罗珊想起三年前,他总爱发小脾气,喜欢缠着自己各种闹腾,没想到现在他变得如此乖巧,在学校里成绩名列前茅,生活上也从未让自己操心。刚才,罗珊撒了谎,她并没有拼命往气球里吹气,不是刻意隐瞒,而是她害怕自己承受不了和丈夫离异的真相。
罗珊躺在床上,回想过往。中学时,她在图书馆偶然看到一本心理学的书。里面介绍了新生儿要经历的口欲期、肛欲期,三岁前孩子和母亲的依恋竞争,和父亲的俄狄浦斯情结。她觉得心理学很有趣,充满了探索、爱和创造的魔力。那些看不到的,摸不着的,抽象的,形而上的,有些莫名其妙,却又实实在在有用的知识,像一个大旋涡,把她吸了进去。高考后,她不顾家人反对报考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心理学专业。研究生刚毕业,她和男朋友登记结婚了,同年过关斩将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助理,幸运地进入了当地最有名的医院。同事们都说院长很严苛,但罗珊不觉得,因为她对自己的要求更为苛刻。罗珊生下儿子刚三个月,便一心投入工作,从研究基础心理学,到发展心理学,再到高级心理学,像爬一个永远爬不完的楼梯。可贵的是,她有着愚公移山的精神和夸父逐日的勇气。只是,每天跟别人的情绪打交道,她和丈夫的交流越来越少,除了孩子,他们没有别的共同话题,后来儿子也不聊了,甚至连吵架的机会都没有。罗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丈夫已经心灰意冷,在一年半前提出离婚。她一赌气,同意了。刚离婚时,罗珊一直不敢直视儿子。父子俩的眼睛尤其相像。罗珊看到儿子的脸,就好像丈夫从他身上溢出来,跟她在对视。儿子表现得很懂事,从不主动烦她闹她,一日三餐都在学校解决。好在罗珊家离学校只有几百米,儿子自己上下学还算方便。罗珊本以为一年多过去,愤怒、痛苦、自怨自艾都该淡下去了。此刻回想起来,她的心还是很疼。
罗珊时常会想起丈夫。有几次她在对话框里输入了文字,再三犹豫后,又一字一字地删除了。削苹果时,她在心里打赌,如果苹果皮没断,就主动找他复合。苹果皮没有断,但她还是没有迈出那一步。晚上爬楼梯时,她常常失魂落魄地去数台阶,每层台阶都被她数了几百遍,就是忍不住去数。她一度怀疑丈夫曾偷偷来过家里,至少他来看过儿子。晚上她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失眠和发呆,不知道怎样睡着的,也不知道怎样醒来。十年里,她一直在跟患者博弈,跟自己博弈,终于熬成了一名心理咨询师,却没有尽到母亲的职责,也磨掉了丈夫的爱。
凌晨五点左右,罗珊头部和手臂突然开始颤抖。梦中,她看到一个小女孩朝罗浩辰走近,再走近,但她看不清女孩的脸。女孩举着水枪,吸引了罗浩辰的注意,然后他们俩笑着,手拉着手朝前越走越远,周围的景象也如撕纸一般,大块大块地撕裂,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回来!回来!”她高声呼喊,但无人回应。她猛地惊醒,睁开眼,习惯性地看了下墙上的时钟。只睡了四个小时。摸摸头,有冷汗。低头看看身旁的儿子,一动不动。还好没吵醒他,她松了一口气,轻轻躺下,重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身旁的罗浩辰慢慢睁开眼睛,久久凝视着她。
4
一周后的上午,城市遭遇了雾霾,灰色的尘雾蔓延,像天地间褴褛的纱布。街上人很少,树上的鸟儿也不见了踪影。望着天空,罗珊感慨,人的情绪比老天爷的脾气还要捉摸不定呢。就像心理咨询时,有的人刚开始还是笑的,说不上几句话,就开始崩溃大哭,直哭到眼睛红肿、声音嘶哑。而有的人一开始和她对视,是那种冷漠的、刀子般防备的目光,出门时却春风满面。当然,更多的人喜欢讲故事,各种各样的。她发现这些人得了心理疾病,多数情况并不是源于他们的恶,而恰恰是因为他们的某个美德。许多东西一旦没把握住度,就会捆绑和抑制自己,直到无法呼吸。
九点后,雾霾逐渐变小。罗珊收拾干净,来到林女士家门前。林女士打开门,有些吃惊,她只约了两次家访。“这次我是以妈妈的身份来的,请给我十五分钟,拜托。”
林女士带着罗珊走进那个咖啡厅一样的房间。看到罗珊,白宇菲立马从藤椅上站起来。林女士朝白宇菲使了个眼色,关门出去了。
“小菲,都被你说中了,你赢了。”
“罗阿姨,你说我赢了?”
“是。我梦见了那个女孩。而且我儿子,也着了魔一样,愣说见过那个女孩。”
“真的吗?”白宇菲先是惊讶得瞪大眼睛,很快又平静地说,“女孩跑进您的梦里,也很正常。”
罗珊轻轻把手搭在白宇菲的肩膀上,“小菲,家访前,你认识我吗?”
“罗阿姨,一个雾天。有个小男孩哭喊着找妈妈。后来是您把他送到派出所。还记得吗?我就是那个小孩。”
罗珊回想起来,两年前的一个上午,她和浩辰确实把一个迷路的男孩送到了派出所。
“你是说,那个丢掉的男孩是你?”
“是的,谢谢你们帮了我。”
“所以林女士找我来家访是因为这件事?”
“我和浩辰在同一个班。浩辰改姓罗后,班上老有同学说他是单亲家庭,他变得不会笑了,总是一个人待在角落。罗阿姨,您给他点阳光,好不好?”
罗珊听到这句话,深受触动。她想起作家罗松的一句话,“给儿子最好的教育是阳光教育”,白宇菲小小年纪,居然讲出类似的道理,当真给她上了一课。一直以来,她心里只装着自己的世界。儿子需要帮助时,她总是缺席。没想到儿子在学校里受到的伤害,竟与她有关。罗珊恍神时,白宇菲从书包里拿出一页日记,上面的字已被涂抹得走了样,像是泪水打湿的痕迹。罗珊快速扫了一遍,“妈妈,我想缠着你,又怕打扰你,我忍不住想见你,却够不到你……”
“浩辰写的?”
白宇菲点点头。虽然给自己做过心理建设,但触碰到内心柔弱的地方时,罗珊的心还是狠狠地颤了一下,有种酸涩的疼痛。
“对了,小菲,你们说的那个女孩是?”
“就是年轻时的你啊。”
罗珊有些诧异,但很快她恍然大悟。第一次家访时,白宇菲侧着头看海报上的歌星,不只是因为她的穿着,还因为她的脸酷似海报上的歌星,白宇菲是在确认面前的女人就是她。那四颗糖,全部过期了。那是去年罗珊生日时浩辰送给她的,一直没吃。还有第二次家访时,白宇菲所讲的事件其实全是浩辰在学校里的遭遇。林女士故意讲小孩失踪的事,也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
“罗阿姨比照片更漂亮!”白宇菲笑着露出他可爱的小白牙。
罗珊本来眼角有些湿润,一下子被他逗乐了。
“罗阿姨,看那儿。”白宇菲指着海报墙上的一张照片。
罗珊转过去,从上到下查看了一遍。在一张海报不显眼的右下角,贴着她十岁时的一张五寸照片。照片里罗珊站在草地上,双手持着一把彩色水枪,嘴角上扬,眯着眼,脸上溢满开心的笑,头顶的白云好像也跟着笑了起来。
此刻,罗珊突然明白那天她梦到的人其实是她自己。她扭头看着白宇菲,目光炯炯,像旭日,勃勃生机。她终于释然了,走出门,对林女士说,她会永远记住这次意义非凡的家访,并把林女士支付的费用全额退还。
回去的路上,女助手打来电话,说有位律师想预约今晚的心理咨询。罗珊婉拒了。地铁上,她注意到对面座位上坐着一位年轻的妈妈,正笑容甜美地望着怀里的女儿。小女孩约周岁模样,闭着眼睛睡着了,头上扣着一顶豹纹小花帽儿,帽尾垂着一绺洋娃娃独有的金黄假發,身上穿一件袖珍的黄衫绒上衣,衣领处缝着几朵恰到好处的小碎花。罗珊仿佛看到浩辰这么大时,虽然她也忙工作,但一回到家,不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只要看到儿子天真无邪的笑脸,她就立马能从心灵的泥潭中跳出来。想得入神时,罗珊手机振动了一下,她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来。只是一条服务信息。但刚才真有那么两秒钟,她在强烈地期待是前夫发来的消息。紧握着手机,罗珊暗自起誓要重新学习做一位慈爱的母亲和一名贤淑的妻子。待会儿下了地铁,给浩辰买点什么呢?他还喜欢抹茶口味的冰激凌吗?还有,一定要买一把水枪送给他。过几天就是浩辰生日了,想到这儿,罗珊犹豫着拨通了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对方开口的刹那,她心底有一股暖流,禁不住涌了上来。
责任编辑 张烁 刘升盈
【作者简介】景亚杰,男,90后。东南大学硕士研究生。江苏省电力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期刊和报纸上发表《邻居》《午夜猫啼》《火星之旅》等短篇小说及《新春物语》《大国工匠》《电网芳华》等诗歌。曾获摩高传媒文化第五届全国诗词大赛“最美诗词人”荣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