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超 陈 岩 邓 威
日裔美国人野口勇是20世纪最著名的雕塑家之一,也是最早尝试将雕塑和景观设计结合的人。他曾说:“我喜欢想象把园林当作空间的雕塑。”他特殊的生活经历为形成其作品独特的艺术风格打下了基础,他对景观空间的理解以及雕塑在空间中延伸的概念,至今仍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1904年野口勇出生于美国。两年后同母亲回到日本,在一海滨村庄生活,并在当地耶稣会学校读书。1918年,野口勇独自回美国读书,先后就读于印第安纳州的La Porte高中和哥伦比亚大学医学系。源于对雕塑艺术浓厚的兴趣,野口勇在大学期间同时学习雕塑。后由于难以兼顾,他选择从哥伦比亚大学退学,全身心地投入雕塑艺术领域,这一年他20岁。
1927年,野口勇申请古根海姆(Guggengheim)奖学金,来到巴黎跟随康斯坦丁·布朗库西(Constantin Brancusi)学习以雕、凿为主的雕塑创作方式,打下了坚实的西方艺术基础。并于两年后,在纽约举办了他在欧洲创作的抽象雕塑作品展,成为美国知名的年轻雕塑家。
1930年野口勇来到中国进行文化交流与学习。据野口勇自传描述,此段经历中有两件事使他获益良多:第一件是他被中国皇家宫殿的气势磅礴以及汉白玉等石材的运用所震撼;第二件是遇见了齐白石先生,并与他进行了长达半年的交流。此后,野口勇回到日本,跟随当地著名的陶瓷艺术家学习泥雕。在此期间,他对日本龙安寺的枯山水产生了兴趣,进而研习了园林设计。
这段在东方国家的游学经历,成为野口勇创作生涯的重要转折点,为他后续创作景观空间与雕塑相融合的作品,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早期艺术家职业生涯所带来的荣誉并未使野口勇满足,反而令他更加厌恶艺术的商业化。1948年,其画家好友阿希尔·戈尔基(Arshile Gorky)的自杀,让野口勇更加放弃了为艺术界的认可而奋斗。第二次世界大战展现的毁灭性,使得出离“艺术世界”的野口勇更消沉。为了打破生命与艺术所带来的桎梏,野口勇重新踏上游学旅程。一路上,他参观了意大利的花园、巴塞罗那的高迪公园、希腊和埃及的宗教圣地等世界上最具代表性的景观设计作品。在这期间,野口勇曾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在不断变小的世界中游荡的人,一个艺术家、美国公民、世界公民,四海为家而又无家可归。
雕塑具有非常高的艺术性和审美价值。它本身的三维特点决定了,雕塑作为一种形体,通过合理的设计和布局,可以非常好地与景观空间相结合,营造出悦目的空间景色和饱满的场所精神。野口勇作为一名出色的雕塑家,并没有把创作目光仅仅放在雕塑本体上,他同样专注于容纳雕塑的空间,甚至把最大的精力放在了整体空间中。
他之所以被称为最早尝试将雕塑和景观设计相结合的人,是因为他在创作雕塑作品的过程中发现,雕塑要想更好地感染人仅靠雕塑本体是不够的,还要依赖雕塑所处的空间环境,并且雕塑本体与周围空间环境的关系不是主景与背景的关系,而是更趋于一体性的关系。野口勇结束第二次欧洲游学后,选择回到日本参与战后重建的工作。东京《读者文摘》杂志社花园项目是他第一个景观花园类作品,这是他从创造雕塑单体到设计整个空间的转折点。从这以后,野口勇创作了大量的景观园林空间类作品。
1964年,野口勇为处于纽约曼哈顿的大通曼哈顿银行设计了一个颇具日本园林色彩的下沉庭院景观作品《沉思园》(图1)。这个方案的特色之处在于人们的观看方式。观者只能在广场上隔着栏杆俯视,或在广场下面的室内空间中隔着窗户观望。构成该庭院景观的设计元素类别很少,只采用了水体、置石和硬质铺装这三大类。显然,他是受到了极简主义①的影响,同时结合日本枯山水②的艺术形式创造的,富有很强的东方传统韵味。据他自己描述,他并没有把庭院中的七块石头当作这处景观中的雕塑,水体等其他元素为雕塑的背景,而是把整个庭院当作一个雕塑空间。通过在空间中“揉捏”石头、水体等元素,创造一种地方感和空间感,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一体空间,而非仅仅是某个雕塑和其环境构成的空间。虽然这个作品与人的互动方式仅仅是视觉上的,但是这已经展现了他独特的空间创作精神——雕塑本体融于环境,整体空间即雕塑。
图1 沉思园 图片来源:https://www.sohu.com/a/240641756_563923
在野口勇晚年的一些景观雕塑空间设计作品中,这种雕塑与环境融合的雕塑式空间创作精神被进一步阐释。其中一个作品位于丹下健三在东京建立的草月花艺设计学校里,野口勇使用白石板材设计了一个既满足休憩功能又兼具展览功能的阶梯式石头园(图2、3)。当石头园内空无一人时,整个空间仿佛弥漫着一种力量,一种融环境为一体的和谐、永恒的力量,它感染着人们,令人平静且难忘。当人们进入该空间,它为人们提供必要的景观园林功能,当人们退出空间,它又能成为绝佳的观赏对象。这“一进一退”的转换,体现出空间蕴含的乐趣和价值,让它的存在变得更充实。野口勇的雕塑与景观空间融合之道就在于他不仅仅关注雕塑本体、水体等物体,还更专注于把控整个空间,包括空间尺度、构成材料、颜色变化等,物体仅仅是他实现整体空间感受意义的一个元素,最后通过这些元素营造的完整园林景观空间,才是他对于雕塑式空间的真正解读。
图2 石头园 图片来源:http://fashion.ifeng.com/c/7nr401dgpiq
野口勇对于园林景观的理解,就是把它当作大空间中的一种可进入式雕塑,这种观念注定了“此类作品”很难由一种材料完成,它必定是一个由多种材料组合的综合体。巴克敏斯特·富勒(Buckminster Fuller)曾评论野口勇是一个依靠直觉的艺术家。这也解释了,当初野口勇为什么在20岁时,毅然选择从哥伦比亚大学医学系退学,全身心地学习雕塑。他敏锐地认定雕塑为他的毕生追求,他后续的经历也证明了,他走出了自己的路。这种直觉,同样也体现在他对雕塑材料的选择上。纵观他一生的作品,便会发现,他对材料是极其敏感的、包容的,同时创作手法也是大胆的、创新的。野口勇会把一些大家认为不太能应用到雕塑中的材料,纳入到他自己的作品中,并且效果非常棒,成为他人模仿的对象。
在他的学习历程中可以发现,他最初接触的材料是石材,不管是做格曾·博格勒姆(Gutzon Borglum)的学徒,还是康斯坦丁·布朗库西的学徒,都是在学习以石头为主的雕塑。在他的艺术创作生涯中,经常看到石头的影子,有石雕肖像和抽象石雕,还有用于园林中的置石景观,像文中提到的《沉思园》,包括在耶鲁大学拜内克古籍图书馆中的白色大理石花园等。在野口勇谈到禅宗类花园时,常把石头比作花园的“筋骨”,支撑起空间的具体形态,虽然二战结束之初,野口勇用于建造景观园林空间的材料以竹子、木材和石灰居多。除了学习石头雕塑外,他还曾学过木雕以及泥雕,这些都体现了他对传统材料是非常熟悉的。
在多重文化背景熏陶下,野口勇的创作总能将各种各样的元素有机融合,不同文化的交融总能在他的作品中找到连接点。典型的例子就是,他把日本富有文化艺术气息的造型石运到世界各地进行造园。可以说,指引野口勇进行材料选择的是东方传统文化所蕴含的意境美,例如中国山水画和日本枯山水传达出的美。直觉告诉他,这就是他追寻的美,或者说在他直觉里,这种美是最美好的。因此他很依赖传统日式园林的造园材料。浏览野口勇的景观园林作品,会发现他多选用硬性材料,包括山石、金属、石板等,软性材料除了水体,其他很少使用。这种对材料的运用手法,突显出他融合东方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文化的关键点,是以东方文化为基础去容纳、结合西方现代思想。
在当时景观园林设计领域,人们对野口勇创作景观园林空间的用材是褒贬不一的,尤其认为他在运用植物进行设计时,比如将植物当作营造空间雕塑的物件或者装饰物时,会显得力不从心。植物,在景观设计领域的确很重要,可以为人们提供休憩乘凉的空间,同时具有生态价值。但是野口勇的专注点明显没有在这些方面,而是着意于创造能感染人的整体空间场所,这是一种以精神、直觉为主导的设计方式。当他觉得空间中需要植物的时候,就会加入植物,就像在美国康涅狄格州人寿保险公司庭院设计项目中所用到的材料就有修剪过的绿篱、花草等植物。
图3 石头园 图片来源:http://fashion.ifeng.com/c/7nr401dgpiq
虽然现在的科技、工艺水平非常高超,但是空间设计主要依赖人的意志,因此野口勇对于空间的理解依然对我们当下探索空间设计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他以对雕塑的理解跨入景观领域,并创造出优秀的空间雕塑以及超现实空间,同时也一直秉承着自己的创作理念——不是为艺术馆创作“艺术品”而设计,毕生追求完美的可供人静思的意念式空间。他与时俱进的创新精神、两度游历世界的学习精神、坚持自己理念的执着精神等均对我们有启发作用。尤其是他在面对多种文化时的“和而不同再升华”的态度,在如今高度全球化的背景下,非常值得我们学习借鉴。
注释:
①极简主义是20世纪60年代兴起的一个艺术派系,可称为“Minimal Art”。在景观园林设计领域,设计师会在形式上追求极度简化,以较少的形状、物体和材料控制相对大尺度的空间,或是运用单纯的几何形体构成景观要素和单元,形成简洁有序的景观视觉体验。
②枯山水是日本园林的一种,由中国汉代传入日本,一般是指由细沙碎石铺地,再加上一些叠放有致的石组所构成的缩微式园林景观,偶尔也包含苔藓、草坪或其他自然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