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和他的留守儿童足球队

邢吟欢

“博尔赫斯”和“巴乔”

从贵阳出发，沿贵黔高速，穿过重重山岭，西行150 公里，到达国家级贫困县大方。我到达时，孩子们正穿着羽绒服在足球场上训练。这是徐召伟在元宝小学支教的第五年。他中文系毕业，喜爱博尔赫斯和里尔克的诗，从存在主义到荒诞派戏剧，从《小径分叉的花园》到《等待戈多》，都藏在他的记忆深处。

徐召伟是个资深球迷，对罗伯特·巴乔、维埃里这些老一辈球星抱有深厚的感情。

足球队的成立有些偶然。

元宝小学的校长王光文是首届“马云乡村教师奖”获得者，元宝小学基础设施落后，许多设备和援建都是他四处跑要来的。2017 年6 月，他向上海一个公益组织争取到了一个足球草坪的援建项目。

很快，他得知，虽然草坪是援建的，但并不包含地面硬化的费用。而这所大山里的小学，根本出不起这笔钱，没有硬化的地面，就没有足球草坪。两难之际，王光文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徐召伟兴冲冲地说：“老王，我们已经把足球队建起来了。”不想让孩子们失望，王光文没有后路。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王光文一直在为筹集这笔资金奔走。

关于理想父亲的想象

徐召伟草创元宝足球队的那一年，吴长艳上六年级，几个月前一次塔架倒塌事故中，吴长艳的父亲不幸身亡。吴长艳本就内向，父亲死后，她的话更少了。

一个夏日的午后，这个沉默寡言的姑娘，在广播里听到了徐召伟通知要组建足球队的事儿。不知怎的，她心里一动，报了名。元宝小学一共就200 多个学生，许多孩子看上去弱不禁风，徐召伟只能硬着头皮挑。最终，吴长艳在内的20 个孩子被选入足球队，男女队各10人，吴长艳成了女队的第一届队长。

足球场很快完工，徐召伟也将训练提上了日程。

时值暑假，孩子们从基本功练起，上午练，下午也练。徐召伟一边当教练，一边还要给这20 张嘴准备午饭。他从自己微薄的1500 元月薪里挤出钱来买菜，孩子们也会各自从家里带点儿土豆、辣子，拼凑在一起。徐召伟大锅一炒，重油重酱，香气逼人，山里孩子没吃过这样做法的饭菜，喜欢得不得了。

球队里的孩子，多是留守儿童，父母或常年在外打工，或早已离婚，成长过程中缺少陪伴，使他们形成了孤僻的性格，大多沉默寡言。

徐召伟喜欢和孩子们开玩笑，一会儿笑这个吃胖了，一会儿调侃那个晒黑了。孩子们喜欢围在他身边，听他天马行空地瞎扯。他甚至会陪他们放羊，帮他们砍柴。

许多女队员都有被徐召伟凶哭的经历。事后回忆起来，徐召伟依旧冷酷，说：“哭呗，我没时间哄她们。”在徐召伟看来，足球场上的交流有别于平时。“我必须大声吼你，场上比赛时，我还在那儿很温柔，那是不可能的，必须指着鼻子骂。”

你永不孤独

经过一两个月的暑期训练，徐召伟的足球队终于有点儿像样了。

此时，大方县第一届中小学文体艺术节开幕，这个相当于全县中小学生运动会的活动，设置了五人足球的赛程。徐召伟立刻给元宝小学的男女队都报了名。

第一场比赛，女队对阵的是鼎新教管中心队。对方球员一上场，元宝小学的女孩儿们蒙了，徐召伟蒙了，场下观战的王光文也蒙了。对面的姑娘们一个个又高又壮，简直不像小学生。

虽然在身体对抗上落于下风，但元宝小学也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传接配合。这是徐召伟费了不少心思才训练出的撒手锏。

徐召伟告诉他的孩子们，传接是足球最重要的环节，传接既是责任也是信任。“你要记住，你不是把球传出去就没事了。你要始终准备着接应，不管球有没有在你的脚下，你都要守护着这个球。”

反过来，徐召伟要孩子们相信：在场上你并不孤独，无论对手体格如何强壮，无论面临怎样的围追堵截，只要把球传到对的位置，永远有人在接应你。要相信，吾道不孤。

正是秉持着这样的信念，元宝队成为这一届足球赛上为数不多能打出简单传接配合的球队。

在与鼎新队的攻坚战中，女孩儿们也正是靠着传接配合，突破防守，打开了局面。当时，队长吴长艳攻到前场，与前锋吴芳通过多次传接配合，穿过了对方的防线。

最终球传到了吴芳脚下，她没有多想，抬脚就射，球进了。

随后，吴长艳也打进一球，上半场元宝队以2 比0 领先对手。

进入下半场，场上突生变数，因裁判误判，吴长艳吃了一张黄牌。她的情绪大受影响，随后的比赛一直不在状态。

在比赛的最后3 分钟，鼎新队连进两球，把比分扳平了。

下场之后，女孩儿们抱在一起，哭作一团。失了两个球的门将吴江梅情绪非常低落：“打平了，但在我心里，就像输了一样。”

冠军

此后的比赛，元宝女队一路高歌猛进。只不过，山里的孩子，出脚很重，待闯入决赛时，吴长艳的腿上已是伤疤累累。

决赛的对手还是老对手鼎新队。

元宝队再次以2 比0 领先。

但是足球的魅力就在于，不到终场哨声响起，永远不知道结果。

元宝队的领先优势一直维持到了比赛的最后3 分钟，鼎新队抓住元宝队换人的空隙，突然发力，攻入一球。

之后一次踢角球时，吴长艳一不小心，将球撞进了自家球门——乌龙球！吴长艳当时就呆住了，“觉得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错”。

2 比2，决赛进入点球决胜环节。由于双方门将都表现出色，接连扑出对方的点球，一直踢到第五轮，双方比分还是2 比2 平。

吴长艳的第一个点球，因角度不够刁钻，被对方门将扑出。当她第二次站在球门前时，内心不由得一阵紧张，脚又抖了起来。她回头望了一眼场下的观众，看到了母亲，平复了一下情绪，出脚。

足球在空中旋转着，直奔死角。对方门将来不及反应。所有人都跳了起来。

接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守门员吴江梅的身上，只要她扑出鼎新队的点球，元宝队就将取得胜利。

一个直飞角落的低平球！判断对了！吴江梅的手触到了球，她把球扑出去了。

第一时间，整个球场里依旧是安静的，这个世界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徐召伟大叫一声：“赢了！”欢呼声才像被点燃了一般，迅速膨胀开来。

童话，有时候更残酷

夺冠后，元宝小学成了大方县足球的代名词，并调动起整个片区内学校对校园足球的兴趣。2018 年，徐召伟的足球队中有12 名队员被县重点中学作为体育特长生录取。这对大山深处的元宝孩子而言，是走向外面世界的第一步。

队中的女孩儿们，对外面的世界尤为渴望。许多年前，他的一个女学生出嫁前，曾穿着订婚的衣服到教室里炫耀：你看我的新衣服多漂亮。

“孩子多天真啊。”如今徐召伟回忆起那一幕，依旧难受得不能自已。

元宝小学校长王光文把农村教育比作一个大漏斗，“小学的时候都还在，越往上漏掉的人越多，一个班有十分之一的人读到高中，就不错了”。

徐召伟曾和我聊起《安徒生童话》，他说那是一本残忍的故事书，根本不适合孩子看。“丑小鸭并没有‘变’成天鹅，丑小鸭本来就是天鹅。如果它真的是丑小鸭，那它永远也看不到天鹅的世界。”

前队长吴长艳不再是当初那个孤僻内向的乖乖女了。她还小，个性却独立而鲜明，她说：“将来我想要自己养活自己，不用靠男人。”像电影《摔跤吧！爸爸》里两个摔跤的印度女孩儿那样，足球和冠军，让这些女孩儿想去更远的地方。

我离开元宝村之前，学校已经放假，整个学校都空了，徐召伟难得一个人，他在自己10平米的小屋里坐了半晌，对我说：“走，去吴长艳家里看看。”

四周的群山上遍布梯田，那是用来种土豆和玉米的。这个时候他终于像个诗人了，走在山间小径上，他甩着过长的袖子，念着易卜生笔下的培尔·金特的少年独白：

一个人为了活下去/一辈子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呀

我要攀登顶峰的顶峰/我要再一次看看日出

我要把上帝许下的这块福地看个饱/直到眼睛看疲倦了为止

从吴长艳家里出来，已近傍晚。道别时，徐召伟对吴长艳说，你好好复习，考好了，我送个礼物给你。

他甩着袖子走出了很远，到了山的隘口，回过头，吴长艳还站在家门口目送着他。她会很快长大，她或许能走出大山，或许走不出，或许出去了又回来，在父辈的梯田上，继续种下土豆和玉米。

到了那时，她还会记得，在那个夏日里，在县城的足球决赛上，自己踢进的那个制胜之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