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唐惠忠
在城市里,裁缝和裁缝店越来越少了。但在喀吾图,生活迥然不同。这是游牧地区,人们体格普遍高大宽厚,再加上常年的繁重劳动,很多人身体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变形,只有量身定做的衣服才能穿得平展。
我们租的店面实在太小了,十来平方米,中间拉块布帘子,前半截做生意,后半截睡觉、做饭。但这样的房间一烧起炉子来便会特别暖和。很多个那样的日子,狂风呼啸,昏天暗地,小碎石子和冰雹砸在玻璃上,“啪啪啪啪”响个没完没了……但我们的房子里温暖平和,锅里炖的风干羊肉溢出的香气一波一波地滚动,墙皮似乎都给香得酥掉了。
我们还养了金鱼,每当和顾客讨价还价相持不下时,我们就请他们看金鱼。这样的精灵实在是这偏远荒寒地带最不可思议的尤物——清洁的水和清洁的美艳在清洁的玻璃缸里曼妙地闪动,透明的尾翼和双鳍缓缓在水中张开、收拢,携着音乐一般……
这样,等他们回过神来,再谈价钱,口气往往会软下来许多。
当地男人们很少进店。最固执的是一些老头儿,偶尔来一次,取了衣服却死活不愿试穿,即使穿了也死活不肯照镜子,你开玩笑地拽着他往镜子跟前拖,让他亲眼看一看这身衣服多 “拍兹”(漂亮),可越这样他越害羞,双手死死捂着脸,快要哭出来似的。
女人们就热闹多了,三三两两,不做衣服也时常过来瞅一瞅,看我们有没有进新的布料。如果有了中意的一块布,未来三个月就一边努力攒钱,一边再三提醒我们,一定要给她留一块够做一条裙子的。
库尔马罕的儿媳妇也来做裙子了,她的婆婆拎只编织袋跟在后面。量完尺寸我们让她先付订金,这个漂亮女人二话不说,从婆婆拎着的袋子里抓出三只鸡来:“三只鸡嘛,换条裙子,够不够?”
她订的是我们最新进的晃着金色碎点的布料,这块布料一挂出来,村子里几乎所有的年轻媳妇都跑来做了一条裙子。
她说:“不要让公公知道啊!公公嘛,小气嘛,给他知道了嘛,要当当(唠叨、责怪)嘛!”
“婆婆知道就没事了?”
“婆婆嘛,好得很嘛!”她说着揽过旁边那矮小的老妇人,“叭”地亲一口,“裙子做好了嘛,我们两个嘛,你一天我一天,轮流换着穿嘛!”
她的婆婆轻轻嘟囔一句什么,露出长辈才有的笑容。
但是我们要鸡干什么?但是我们还是要了。
还有的人自己送布来做,衣服做好后却凑不够钱来取,只好挂在我家店里,一有空就来看一看,试穿一下,再叹着气脱下来挂回原处。
有个小姑娘的一件小花衬衣也在我们这儿挂着,加工费也就八元钱,可她妈妈始终凑不出来。小姑娘每天放学路过我家店,都会进来捏着新衣服摸了又摸,不厌其烦地给同伴介绍:“这就是我的!”穿衬衣的季节都快过去了,可它还在我们店里挂着!最后,我们先受不了了。有一天,这孩子再来看望她的衣服时,我们就取下来让她拿走。小姑娘惊喜得不敢相信,在那儿不知所措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挪出房子,然后转身飞快跑掉。
裁缝的活不算劳累,就是太麻烦。量体、排料、剪裁、锁边、配零件、烫粘合衬、合缝……做成后,还得开扣眼、钉扣子、缝垫肩、缲裤边。浅色衣服还得洗一洗,缝纫机经常加油,难免会染脏一点。而且烙铁也没有电熨斗那么干净,一不小心,黑黑的煤灰就从气孔漾出来,沾得到处都是。
是呀,从我们当裁缝的第一天起,就发誓一旦有别的出路,死也不会再干这个了。但假如有一天不做裁缝,我们还是得想办法赚钱过日子,过同样辛苦的生活——可能干什么都一样的吧?
是这样的,帕孜依拉来做衬衣,我们给她弄得漂漂亮亮的,她穿上以后高兴得在镜子面前转来转去地看。但是我立刻發现袖子那里有一点不平,就殷勤地劝她脱下来,烧好烙铁,“滋”地一家伙下去……烫糊一大片……
怎么办呢?我们商量了半天,把糊的地方裁掉,用同样的布接了一截子,将袖口做大,呈小喇叭的样式敞开,还钉上了漂亮的扣子。最后又给它取了个名字:“马蹄袖”。
但是后来……几乎全村的年轻女人都把衬衣袖子裁掉一截,跑来要求我们给她们加工“马蹄袖”。
干裁缝真的很辛苦,但那么多事情,一针一线的,不是说拆就能拆得掉。
(选自《人民周刊》)
【赏析】
本文记述了裁缝生活中温馨的插曲,但并没有将这种生活过于浪漫化,事实上,一针一线辛苦踏实的劳动,才是平稳而真切的生活感受。
作者善于借小故事来表达情感,比如接受女顾客以鸡换衣,既是对她个人爱美之心的赞赏,也含有一种对质朴人情的认同。
很多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男人,写散文,写着写着就硬邦邦一块,看起来很有文化、很有内涵,但它是凝滞的,不会流动,需要你去啃。李娟的秘诀是,即使在最艰辛的环境中,她也要找到令人开心的元素,她乐于自嘲,乐于把生活中最细小的快乐表现出来,乐于发现尘埃中的美好。即使是写牛羊写猫狗都把它们放到与人平等的位置上来,这不光是技巧,更是心与心的相通。
作者用自己的才华讲述着遥远的故事,她好像一个驻地记者,报告着见闻,但她又哪里是记者,她是真正的体验者和讲述者。
(唐惠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