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浩
金克木七十八岁时,写过一篇很奇怪的文章,叫作《保险朋友》,回忆他和一位Z女士绵延大半生的友情。文章是从几万里外寄来的最后一封来信开始的:“以后我不写信去,你就别写信来了。这个朋友总算是全始全终吧?”这并非绝交书,只是因为双方都步入古稀,“看信仍旧吃力,写信也太辛苦了”。辛苦的除了体力,还有心力,这一点金克木自然明白,他在文末剖白道:“她最后来信前曾表示,想和我打隔小半个地球的电话,我竟没有表示欣然同意。难道是我不愿和她谈话,不愿听她的声音?不是。我太老了,没有五六十年前那樣的精神力量了,支持不住了。”
男女之间,最难的不是情爱的发生,不是熊熊烈火的燃起,而是能将这烈火隐忍成清明的星光,照耀各自一生或繁华或寂寥的长夜。“有人认为,由于爱,世界常常变得混沌。”但丁在《神曲》里如是复述古希腊人的哲思。而若想在这样的混沌中保持安宁,并且努力让对方也获得安宁,一定需要足够强健的心力。
不用再写信了。不用反复措辞,以免对方烦恼,甚至生气和伤心,也不用为了怕对方担心而强作振拔,总之,一切的紧张持重可以彻底放下,整个人松懈下来,却还有满腹的心事要写成回忆的文章。
可我初读下来,只觉得这篇文章处处气息不顺,与金先生过去的文字迥异。倒不单是因为其中又穿插了年轻时和另外几个女孩子的短暂交往,或许是从中见到了迂曲的直白、坦荡的克制,以及信手写来的郑重,种种矛盾又珍贵的东西夹杂在一起。
“我一生总是错中错。人家需要温情时我送去冷脸,人家需要冷面时我喷出热情。不是‘失人就是‘失言,总是‘错位。”这是忏悔的文字吗?其实,他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缺少那种不顾一切的勇气罢了。他早年虽也写情诗,却从不愿坠入爱的迷狂,漫长的一生历经劫火,却一直保持健朗和清明,以一颗赤子之心和现实之心,遨游于古今中外的各个学科、各种文化,孔子所谓“游于艺”,庄子所谓“乘物以游心”,在他这里,几近双全。然而,就是这样的人,依旧还有种种感情上的烦恼和委屈。终于,在这篇追忆一生最好朋友的文章里,这些烦恼和委屈得以彻底地流露。
西晋刘琨临终有《答卢谌》和《重赠卢谌》二诗,沈德潜评价道:“其诗随笔倾吐,哀音无次,读者乌得于语句间求之?”又说:“拉杂繁会,自成绝调。”金克木先生的这篇文章,也要作如是观才好。《重赠卢谌》末句:“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好的文字,好的人,最后都可以从这里体会。
金先生在文章里总结他们俩的交往。“北平同学半年,九龙见面一年,断绝又接上,接上又断绝的通信五十七年。见面,有说不完的话。不见面,见心,心里有永不磨灭的人,人的情。”这样简单深重的情感,大概只有中国人才体会得到。
文章最后记录他们俩的相见,那是在一九三八年初,他随着躲避战乱的人流一路南下,来到香港,循着信上的地址找过去,她在九龙半山腰的屋顶天台上等他。“对望着,没有说话,只拉住了手。”他们拉住手并肩坐下,星移斗转,又“紧拉着手一同下楼”,告别,约定做一生的保险朋友。
我遂想起李陵的《与苏武诗》:“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不得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这是古往今来最好的诀别诗,明明晓得是永不再见,悲莫悲兮生别离,却是从“携手”开始写起。因为每个离开的人其实都不曾离开,他带走我们的一部分生命,同时把其自身托付于我们。
(二 果摘自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一书,王 娓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