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伯达 孙一男
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那是一个“人心齐,泰山移”的火热年代,几乎所有看上去不能克服的困境,在众志成城中,也会成为振奋人心的奇迹。
20世纪60年代初,扬州评话一代宗师王少堂先生的嫡传弟子李信堂先生,曾创演过一篇反映现实题材的评话作品《万只鸭子过长江》。他以形象生动的精彩表演,让这一万只鸭子红遍大江南北,万千书迷在现场或通过广播,欣赏了这篇悬念迭起、扣人心弦的优秀作品。在此后的20多年间里,该作常演常新,经久不衰。
一万只鸭子怎么可能整整齐齐游过长江,还“无一只丢失,无一只掉膘”?让我们在疑惑中共同追溯这个作品的真实性和科学性。
一直以来,扬州评话的书客对作品细节十分在意,三尺书台之上,演说者不敢有丝毫疏忽,稍有差错,便会被质疑,甚至“掉粉”。有一年,王少堂去扬州近郊的邵伯镇说书,说到《武松打虎》时,故意留了一个破绽,说武二爷醉拳打死猛虎后,意犹未尽,“老虎头东脚西,武松面南背北,弯下腰去,右手抓住虎颈,左手抓住虎臂,振臂一举,陡发神力,将那几百斤大虫掷出数丈之外!”话音刚落,就有书客大喊,“大师也犯低级错误!”随即群情扰攘,就要上前与王少堂分辩。但王少堂哈哈一笑,团团作揖:“我知道诸位都是少堂铁迷,素有‘铁耳朵之称,铁不铁,看细节。不过,我还是未能料到,我故意把武二爷的左右双臂说反了,你们居然瞬间发现,少堂佩服!”如此细微的差错书客都不肯放过,那《万只鸭子过长江》这种光凭题目就能赚足眼球的作品,细节处有些许顾不到,就得被听客们批成筛子。
当一个作品经受时间考验而成为精品力作后,我们会突然觉得,遥远其实并不远。在《万只鸭子过长江》诞生50多年后,当年的亲历者仍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2019年秋,一组“万鸭过江”的黑白照片让这件近一个甲子前的往事重新成为热点。发表照片的是现年86岁的高祥林老人,他是当年“万只鸭子过长江”的主办单位扬州食品分公司的年轻兽医。他说,数十年来,令他念念不忘的,不只是科学挑选健康鸭子的过程、熟谙航运学知识的自信老船工和一万只鸭子浩浩荡荡游过长江的壮景,还有为把作品细节砸实而与公司员工同吃同住同劳动、最后手握竹竿亲自赶鸭子过江的李信堂。正是有了那些扎实的生活体验和对科学细节的仔细钻研,《万只鸭子过长江》才能经受时间的考验,令人折服。
现年74岁的陆春林曾是扬州食品分公司家禽组会计,他说,当年公司收上来的鸭子数量很大,必须及时转运。但在当时的条件下,陆运成本高、死亡率也高,所以水运就成了首选,就有了“万只鸭子过长江”的盛况。
在早些时候,当地就有赶鸭子过江的情景,有时候鸭群规模还不小。《扬州市报》抓住了新闻点,最早刊發了《心红骨头硬,敢吆万鸭过长江》报道文章,尽管“万只”是虚数,但这篇报道还是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老百姓半信半疑,李信堂也半信半疑。为了在释疑同时为作品寻找新素材,他来到了扬州食品分公司,并在陆春林的陪伴下体验生活,核实了“万只鸭子过长江”的每一个细节,最终创演出了同名作品。据陆春林回忆,创作完成《万只鸭子过长江》后,李信堂首先在公司给全体员工试演,许多人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虽然先生曾经身穿救生衣跟我们一道赶万鸭过江,可是当他从艺术角度生动再现当时的情况时候,我们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在此后多年里,《万只鸭子过长江》成为深受人民喜爱的评话作品,李信堂在田间地头演过,在部队营房演过,在工厂车间演过,各行各业的观众听书之前心存疑窦,听书之后感慨万端。当今,我们曲艺界鼓励广大曲艺工作者深入现实了解实际,用富有现实主义精神、饱蕴正能量主旋律的作品提振文化自信,鼓舞民心士气,而李信堂严谨认真的创作态度和勤恳扎实的演出经历是需要当代青年曲艺工作者认真学习继承的。
李信堂为最大限度把《武松打虎》中猛虎狂啸的场景表现出来,曾在北京动物园静候虎啸三天。当终于捕捉到老虎须如钢针竖立、啸似雷鸣裂地的第一手资料时,他竟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日后,他常常一人在旷野中反复模仿惊心动魄的烈虎长啸之声。有书客回忆,以虎为师后,李信堂在说到人虎斗狠之时,就从坐姿改为立势,怒目似电,一声运力长啸,“连屋上的瓦也叮叮作响,书客们惊为神吼,掌声、喝彩声经久不息”。这种学习精神是他能够在艺术道路上不断前行的重要动力,也是构建《万只鸭子过长江》科学合理框架的重要材料。
在扬州食品分公司工作的几位老船工,几代都从事赶鸭过江的工作,经验丰富。在他们的记忆中,一次赶着上千只鸭子过江就已经少见了,因为扬州与镇江之间的江面距离最短处也有近20里,赶得再多就难免顾此失彼。老一代船工,即使功夫再好,看丢三五只甚至十几只也是平常事。但当时从外地运往上海的一万只猪崽意外患了猪瘟,都被处理掉了,对上海人民的日常生活造成了很大影响,万只鸭子援上海就成了紧迫的任务。但在20世纪60年代,长途交通十分不便,如果通过陆路交通把这批鸭子运到镇江火车站,再用火车转运上海,就无法保证鸭子的存活量。有关领导和扬州食品分公司负责人在多次研究讨论后,最终决定赶鸭子过江,并提出了“不丢一只!”的口号。
青年员工热情高涨,老船工们虽有疑虑——“一万只鸭子渡江,还要一只不丢,这辈子还没有见识过”,但还是用自己丰富的经验,提出要认真掌握天情、地情、水情、航情“四情”。
天情,就是要确保万鸭过江的那段时间天气晴好,风平浪静,雾薄水暖;地情,就是要精确摸清最安全的江面路线。譬如直线最短的那段江面就有两大险情,一是暗流短急的江心老槽口,所有船工必须赶着鸭子快速渡过。二是芦柴滩,一旦少数鸭子离群登滩,就容易让整个鸭群“炸窝”;水情,就要精确掌握预定江面的水文变化。老渔民都知道,“初三潮,十八汍,二十二三潮水平”。在二十二、二十三这两天中,必须要在天空欲亮时赶鸭过江;航情,就是要掌握预定江面的船只往来情况,避免意外发生。但不巧的是,在可以过江的两天中,每天都有一艘从武汉到上海的轮船经过老槽口,如果不早做防范,群鸭遭遇轮船,场面必然大乱。
对这“四情”,李信堂都认真做了记录。不仅如此,他还和船工们一道,每天乘着小船往返于扬州镇江之间,仔细记录当天鸭子游过长江的时速、时间、路线等信息。那段时间里,这位以王派《水浒》名动淮扬的艺术家成了个地地道道的老船工,上船捉橹,登岸记录,再有空就向专业人员虚心讨教,不放过赶鸭子过江的任何一点细节。
曲艺从田间地头來,最终要回到普罗大众中去。在这回环往复中,艺术之树才能茁壮成长,枝繁叶茂。如果只是站在杨柳绿荫中,对着多彩的生活指指点点,然后再拿起笔信手涂抹“润色”一番,就宣称我采风归来,创作了一个现实主义作品,这是对艺术的不负责,更是对受众的不负责。李信堂珍视艺术,更珍视艺术的源泉。在夯实《万只鸭子过长江》艺术地基的过程中,他不但成为了扬州食品分公司参加赶鸭过江的员工的好朋友,更锻炼出一身扎实过硬的赶鸭子本领。
对当时赶着万只鸭子过长江的种种细节,高祥林老人记忆犹新。
“当成千上万的鸭子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公司时,作为受过专业培训的家禽兽医,看它们走上几十步,你就要能从中发现体弱的或患有传染病的鸭子,并要能及时把它们剔出来,否则会对鸭群健康造成不利影响,影响它们渡江的效率。赶鸭过江时,鸭子只能喂半饱,这是老船工三代人赶鸭过江的经验积累,因为鸭子吃饱了,就不想动了。头鸭交给了两个经验最丰富、脑筋身手最灵活的小伙子统领——当鸭群被急流打散后,头鸭会召集它们重新跟随其后,整齐前进。所以这两个小伙子非常关键。一万只鸭子不是个小数目,如果出发的时候就数量不足,那‘不丢一只的口号就成了空话。多只小船按平均档距分布在鸭子中间,把鸭群分割成整齐的方阵,十几个赶鸭人手中拿着相同长短的竹竿,测数后报给年轻的会计陆春林。不一刻,众人报完数字,陆春林已经算出了总量,不多不少,一万只。总指挥张根生立在船头,一声大喝:‘出发!鸭群就像一支纪律严明的军团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对岸挺进。到达对岸,仍然用竹竿测数,少了两只。而等到两只走散到芦柴滩的鸭子归队后,陆春林立马报数:‘一万只鸭子,全了!张总指挥又是一声大喝:‘上岸!装笼!”
全程参与了这一活动的李信堂激动不已,他说:“当我坐上小船与万鸭一道开启渡江之战时,我仍然心存疑惑,一万只鸭子呀,一望无际的大江,谁能保证中途一点意外不会出现?但是,当我随着小船在江中前行,举目四顾,看见所有员工脸上的那份信心,我的心刹那间变的滚热。我只恨手中的纸笔和台上的节目不能完全表现出那时那刻的场景,而我带给观众的感动远远不及真实生活带给我的感动!食品公司全体员感动了我,那万只鸭子横渡长江的壮丽画卷感动了我!”在之后接受采访时,李信堂总是翻来覆去的说几句话——“谁是最好的老师?大众百姓!最宝贵的知识从哪里来?在你必须深入体验的生活中!”
也许是觉得再多的语言都无法表达内心的激动,李信堂就以诗咏志——“十里浪花如战场,一根竹竿当刀枪。顶浪冲破重重雾,万只鸭子过长江”。50多年过去了,高祥林和陆春林每次回忆起这首诗都会流泪。“50多年了,你说这时间过得多块?但隔一阵子在家听一次《万只鸭子过长江》,我们就会觉得自己还是意气风发的小伙子,还在和李信堂先生一起,赶着鸭子过长江!”
受众盼望着能有更多接地气、接人气、接心气,集知识性、科普性、艺术性于一体的优秀曲艺作品问世。而为了回应这份期待,50多年前李信堂先生创演《万只鸭子过长江》的经历,有太多值得我们学习与深思的可贵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