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锦景
先秦时期,特别是春秋战国时期,有不少统治者还有原始民主的遗风,能鼓励民众讲话、讲真话;而民众(包括广大士子)亦受鼓舞,用各种形式积极向君王建言献策。反之,如有强禁民言、钳制众口者,则必定不得人心,最终被赶下历史的舞台。这些情况,均被《诗经》《论语》《左传》等先秦典籍记录在案,成为后来统治者的警示与借鉴。
一、《诗经》的怨刺
《诗经》主要是周王室派专人(称“行人”或“道人”)到民间“采风”的记录。其中许多诗篇是下层人民借讽刺而向统治者的劝谏,表达了自己的心聲。如《邶风·柏舟》,诗前小序说:“言仁而不遇也。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此当在西周夷王之时(公元前885—前877年)。诗第四章说:“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作者对群小侍于君王之侧,而不见用仁人,使国家蒙难,百姓受苦,表示忧虑与愤慨。又如《齐风·东方未明》,诗序说:“刺无节也。朝廷兴居无节,号令不时,挈壶氏不能掌其职焉。”诗开头一章说:“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是诗表面责怪执掌时间的挈壶氏(职掌漏刻的官)失职,让时间错乱,使衙吏天未明就来传达国君指示,分派差役,其实是批评统治者繁重严苛的劳役赋役,让百姓不得安宁。再如《唐风·山有枢》,诗序说:“刺晋昭公也。不能修道以正其国。有财不能用,有钟鼓不能以自乐,有朝廷未有洒帚。政荒民散,将以危亡。四邻谋取其国家而不知,国人作诗以刺之也。”诗第二章说:“子有廷内,弗洒弗帚。子有钟鼓,弗鼓弗考。”这是指斥国君荒废朝政而耳目不聪,耽于享乐,只能自取灭亡。这些来自民间的怨气、讽刺和批评,虽经采风官汇于朝廷,但不见得国君能看见,或看见了亦一如故我;不过这也给后世为君为官为人者一种警示。所以孔子在《论语·阳货》里对《诗经》以很高的评价:“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群,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其中“怨”是讽刺之意,以讽刺行批评,是古代臣子、百姓向君王、向国家表达意见的一种方法。
二、《论语》等的直言不讳
先秦诸子语录中,有大量的知识分子(在野的和不在野的)向君王的进言、进计,其中首推记录孔子及弟子语录的《论语》,以孔子进言最多。孔子有时也以怨——讽刺或调侃的方法向国君传递自己的意见。《论语·公冶长》记鲁国执政的大夫季文子每件事都要“三思而行”。孔子觉得好笑,评论道:“再,斯可矣。”意思说:不必要“三思”,想两次就行了。但孔子的真实意图是批评季文子世故太深而过于谨慎,优柔寡断,致使政事久拖不决,这其实也是懒政的一种表现。《论语》中,孔子更多地是直言不讳,明白地向统治者表达肯定或否定的意见。当鲁定公向孔子咨询君臣之道时,孔子回答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就是说,这是一个双向厚待的关系,且将君王以礼待臣置于首先地位。与此相关的是,季康子(鲁哀公时的正卿,执政)向孔子问政,说怎样才能让人民对君主及执政者忠诚?孔子说:“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大意是讲,你对百姓的事情严肃认真地去办,他们对你的政令也便会严肃认真起来;你孝顺父母,慈爱幼小,他们也便会对你尽心尽力;你重用好人,教导弱者,暖了他们的心,他们也就会齐心协力,互相鼓励了。
《孟子·梁惠王下》则记录了孟子告诫齐宣王的一段很有影响的话:“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久有也。”大意讲,为老百姓的快乐而快乐,老百姓也为他的快乐而快乐;为老百姓的忧愁而忧愁,老百姓也为他的忧愁而忧愁。乐是因天下而乐,忧是因天下而忧,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服,是从来没有的事。这里依然讲明是双向厚待的关系,但境界更高些,情怀更大些。宋代范仲淹写《岳阳楼记》将孟子后一句话演绎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那更是一种大境界,大情怀,是为官、为政者最当具有的高风亮节。
三、《左传》等苦口婆心
《左传》是用史实释《春秋》,传为春秋时左丘明编撰,所记事起于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讫于鲁悼公四年(前464年)。其中许多直接反映臣僚客卿,或其他谋士的建言献策。在“昭公三年”条下记录了大夫、谋略家晏子智谏景公废止酷刑的故事。当初,景公想给晏子换一套好的住宅,被晏子谢拒了。他的理由是,现在的住宅靠近集市,买东西方便。景公就顺便问了一句:“子近市,识贵贱乎?”(“你离市场近,了解行情吗?什么贵,什么贱?”)晏子说:“踊贵屦贱。”(“假腿价钱一直看涨,鞋子倒卖不出去了。”)齐景公一听,内心震撼。原来齐景公在国内一直爱用酷刑,对犯人动辄砍去双脚(即刖刑)。这当然使得假腿供不应求了。齐景公是个明白人,知道晏子是在婉转劝阻自己滥施刑罚,于是下令废除刖刑。而晏子的聪明之处则在于:他了解景公脾气暴躁,刚愎自用,于是就假装漫不经心,就树上爬,绕着弯子地讲了酷刑对国民心理的负面影响。
《国语》记录的大致是西周末年至春秋时的事,相传也是左丘明作,但以记录这一时期各国君臣言论为主。其《周语上》有一段记“邵公谏厉王弭谤”的对话。那时周厉王暴虐无道,国人都在下面议论、批评他。卿士邵公向厉王进言:“国民已经无法忍受了。”厉王很生气,就叫人监视指责天子的人,一有动静就杀掉,从此国人不敢再说话,路上遇见也仅以眼色打招呼。厉王很高兴,告诉邵公:“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你看,我已止住了诽谤,没人敢乱说话了。”)邵公于是讲了一句以后历代统治者都引以为鉴的话:“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住民众的嘴巴,比堵塞河流还要可怕。”)他接下来劝谏厉王,不要妄想堵住人的嘴巴,要让人说话,特别要使平民的声音上达,要使他们畅所欲言。“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民众有嘴可以说话,好比土地上有山岭河流一样地自然。”)如果要强行堵住民众的嘴巴,不让他们讲话,那就是违背天道,这政权还能支撑多久呢?历王不听。三年后,国人起义,将厉王放逐到彘地(今山西霍县)去了。这事发生在周厉王十六年,即公元前842年。这是君王不听忠谏而自吞其果的有名例子。
《战国策》是记录战国时期游说之士的策谋和言论的书,里面也有很多向统治者的巧妙进言。其《魏策四》“魏王欲攻邯郸”条说,周显王十五年(公元前354年)魏王打算挥军攻打赵国首都邯郸。正在出差途中的大臣季梁知道后,马上折返回来劝阻魏王。他先讲了一个以后大家都知道的“南辕北辙”的故事,然后回到正题,说大王想一统天下,就要先做好基本功,一步步地赢得天下人心都向着大王。而现在的问题是您没有去做这些事,却仗着兵强马壮去欺负别人。这样的行动越多,便越失去人心,离您的统一大业也就越远。这就像有人要到楚国来,该往南走,却往北行的道理一样。可惜这样机智设喻的苦心劝谏没有阻止住魏王膨胀的野心。他虽打下了邯郸,却在次年被齐国孙膑来了个“围魏救赵”,在桂陵(今河南长垣西)中伏惨败,统帅庞涓遭擒,闹了个灰土灰脸。
先秦典籍中谋士向君王的建言献策,有的被采纳,有的遭否决,但无论结果如何,都表明了在古代封建中央大一统确立(以嬴秦统一全国为标志)之前,包括一般老百姓在内的人们,特别是其中当官的和未当官的知识分子,都有向统治者建言献策,表达意见的冲动。这为大一统后言谏制度的逐步建立,打下了广泛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