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伟格
événement(事件)
每年春末这周日,滨海公路会跑起国际马拉松,千万条腿欢快撒开,沿海望不见岸。午饭时刻刚过不久,或至迟不过傍晚,陈的爷爷必会拖着偌大旅行袋,轰隆隆从公路拐弯,杀上山坡,来到陈的家。每年此日,陈就特意坐门口,等候一身热汗的他抵达。爷爷当然不是去跑马拉松,只是和老人会朋友们,一同骑车去起点,在那处观光饭店大广场集合。等到大队跑离良久,不见人了,他们才骑车出发,慢慢沿海,聊天晃荡,一站过一补给站,去讨取未发完的瓶装水、香蕉、小番茄,或一口装巧克力。爷爷将讨得的,塞进万年旅行袋,而后就骑着车,通北海亲友,一家家分送。多年以来,这是爷爷一人的马拉松。陈的母亲,素来看不惯爷爷“乞食性”,总要说些难听话,从前是背后喃喃,晚近几年则都当面骂了,即便她男友在场时亦如是。从前几年,爷爷都会车停妥,行李袋拖进屋,一件件掏东西,久坐长聊。晚近,爷爷也就都不进屋了,车也不熄火,匆匆交代了东西就走。所以,陈更得专程等候了。陈知道,每年马拉松,都是六点半准时起跑,而爷爷和朋友们,总约定七点整,齐聚大广场,每年皆如此。但年复一年,陈还是要问,爷爷都是几点起身,几点去等的,老人会朋友们,都有些什么人啊,今年是不是,又是非洲黑人跑赢了啊。爷爷一路温吞押后,要聊要讨,要拿要装,当然不太可能知道都谁跑赢了。但问这些场景,会让爷爷开心,很有话讲。爷爷讲着开心,不知不觉也就将车熄火,跨坐其上,孩子般兴高采烈往下編。陈应和着,也开心,就站在家门口与爷爷瞎搅和。陈总想着若有一年,若能再将爷爷哄进屋里坐,那陈也算及时成材,会听也会说人话了。
但今年陈仍然失败,爷爷讲完,再轰隆隆发动车,就下坡走了。陈提着爷爷分装给他的垃圾袋,走到自家巷尾,下望坡底,试图分辨滨海公路上流动身影,哪个才是远去的爷爷。公路满布细碎的纸片,马拉松大队真散了,陈看那条星散路上,爷爷说还要一人再去的地方,看必定比开跑时刻还早起许多的他,所再度过的寻常一日。早起日常,数公里外,爷爷推奶奶进厅,开电视给她看,去小灶生火煮粥,炒菜,开酱罐,与奶奶配电视囫囵吃了。还有时间,爷爷去巡第一回菜田,再回来收拾,而后爷爷就离家,前去马拉松。而现在,爷爷要去庙街访友。爷爷说,庙街那些商家老友都欢迎他去,因为他一来,就不知为何总带来生意,所以都喜欢他去聊天。爷爷的话,当然是不能尽信的。
没有什么是一直如此的:那条滨海公路,原不是那般宽,而陈所立足的这片坡地住宅区,原是没有的。爷爷从前不是那样老,而陈原也不是现在的这个陈。只是,庞大时间,已提前为爷爷指明了他最后的命运:他勤俭耕作一辈子,但至死,都将是无土之人。多年以前,那条滨海路开始拓宽,熟门熟路的爷爷,一人如常,如今日那般骑车晃荡。飞虫一样,爷爷被彼时新立的电线杆顶上,那长列在正午时分仍不暗去的全新水银灯所惑。像同时看见千百个太阳,爷爷失神陷坑,摔车,整个人真的腾空飞起,再重重摔落,被送进了彼时亦是新起的署立医院临海分院。陈去探望爷爷,尽力和缓爷爷在生活了一辈子的地头上,再度腾飞成陌生人的恐慌。一段时日后,陈接爷爷出院,回爷爷家,放爷爷进他所仅剩的荒原。爷爷曾有过的一小亩山田,在陈童年伊时,就被征收为葬地了。在陈成长的年岁里,爷爷成为违法的农夫:在葬地坡底,边缘,任何可能的畸零地上,爷爷都勤勉辟出菜田,菜田错错落落,围篱高高低低,具体看来,就像那条让爷爷腾空重摔的星散道路。但在这一切之中,爷爷显得开心,看见上方,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的骨塔,以及沿坡而来,一长串正对爷爷家,方方正正皆反着光的死者永息地,爷爷也开心。借光借光,爷爷说,现在整个白天,家里都不必点灯了。
爷爷总是爱说笑,他大约并不记得,是因为那样的他,才让陈成为现在的陈的。陈没什么正当才能,最天赋异禀的,就是身材一般,长相大众,绝难让人记得,就像传说中的那种空气人:同班三年的同学,从入学到毕业,每天都来跟陈讲同一则笑话。这帮助他,在十多岁,还在中学就读时,就自我锻炼,成了惯窃。
后来,陈当然默默戒了这习惯。戒是戒了,但仿佛神对禀异之人的天谴永存,那在青春期时养成的生理时钟,陈却一生难再调整了。所以,到了三十多岁,陈仍然每天昼伏夜出,开着货车,在滨海一线,值着为各处商店补货的大夜班。像在赎自己未成年时的罪错,又像只是已为个人年轻时的冲劲,另找到一种污名尽去的替代形式,陈驾着公司借他的车,车里满载不属于他的财货,在一条全新的儿时路上奔驰。陈自认,是个没有故事可讲的寻常人。因为成事不说:过往既已默默戒断,最好也不要在记忆里一一清点了。也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变了:无论到了四十岁、五十岁,甚至是六十岁,像爷爷对个人最后命运的知晓,只要世界允许,陈个人是极乐意,一辈子去值这大夜班,去跑这一人马拉松的。虽然,世界允不允许这滨海一线,将来还有店有人,有大众一般欢快的爷爷与陈,陈并不知道。但这,就不是他有能力去臆测的了。虽则自认无故事可讲,但像一切寻常人,陈偶尔还是会回想自己,这所谓的现实人生的。这说来困难,只因似乎,在他一生中,在梦境里奔走的感知,比在光天化日下晃悠的,对他而言,要来得具体与确切许多。更多时候,他会深记的,是某种接近闭眼的感知,或者,某种全身涵容他,却并无景深,亦缺乏变化的不知冷热。这使得他所最怀念的,比之其他同场记忆的人,总显得像是同一场空洞而静止的梦。一场只能由他一人,独自去梦着的梦。一场像他本人一样日照不足的梦。或者,还是妻说得简单明了:他就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如妻所言,陈不善记事。但其实,他很想念那些莫名其妙的凌晨,在一夜配送工作完结后,他回公司仓库,还了车,独自走过一段滨海路,去向妻,彼时女友的租屋处。彼时,滨海路还在拓宽,事实上,彼时的整片海岸,正又一次全场动员,改造自己,去提早适应对他而言,将是更悠远的迁离或迫近。
所以他,只能扬长走过这些为将来特设的碎石,像航天员,走在只有他自己能肉眼看见的光年里。像一个人,走过这必将无人闻问的,将来的基底。他看左近更低,那被废弃更久的海,如实更像时间的废弃场,以无尽暗涌,衬托滨海路的新护栏,与护栏边,一排新立电线杆。那排让爷爷失神腾飞的电线杆。彼时,它们仍然新颖而强健,仍像刚蹦蹦跳出预铸厂,还未串连好内在时钟,尚不知倦勤,顶上水银灯,似乎真不打算再暗下了。这样一人的清晨时冷时热,但其实,或冷或热,皆像被一自外于季节的豪奢通道,给隔离于光的拱照外了。那线碎石路没有飞虫,连海风都罕入,当他抬头望天,只看见蛋清色的暧昧。那让他所置身的地方,像那线碎石路所指向的,远方最远的将来,也像是没有人可能想起的,生活最初被一一指配的密室之壳。但当然,他所置身的地方,仍只是一处不属于他的场所罢了。彼时的他,只是走在无人晨光里,在这片全岛境内电压最强的地带,走在一线未及铺上沥青,被照得光影不生的碎石路上,像一个过于富有,于是终不知将要窃取什么的贼。
他有时,会想告诉妻这件事,说明对自己而言,所有这些并非全无意义:彼时,疲累将眠的自己,像每日轻轻走过这同一场预铸的,不知如何与他人串连的梦。他记得的只是,当他转进那条小巷与滨海路新造的接点,他一时就能置身于她租屋处的骑楼下,将要平安抵达了。
他用挂在脖子上的她交给他并让他省事些的一串备钥,弓着身,慢慢扭开小巷里,两店面间夹藏的铁门,用最大力气轻轻推门,绝不发出任何声响。两边店面皆沉睡,店面铁卷门皆密实拉下,丝毫未被他惊扰,一如那条预铸向未来的碎石路,以及它能指向的最远或最初。当他独自一人,他像只是在寂静巨大的表面张力底,一路上,紧紧抓取一条细丝,撑延它,带着它一同旋身,进入幽暗的楼梯间。一旦轻轻将门关回,他就将那一路世界阻挡于外,置身在有她在内的若有人迹里了。他转身,重新布散自己所奋然抓撑的一丝寂静,像展披一件防护衣,低头,用一种极其悄然的方式,定定爬上楼梯。一步一步,这些接续向着她的步伐,总像一落定就将自身重量吸回,一步一步迅成既逝。这迅捷的既逝,就是他梦境游魂般无尽绵延向她的在场了。他其实毫不想念自己这样未竟的在场。他只是庆幸着,悄无声息,绝不惊起他人知觉,仍是他这辈子拥有过的,看不见他的他人,最无可想象的专业技艺了。因为他人,恐怕连彼时的她亦无可想象的是,他正是凭借着这项技艺,才能在那些清晨,爬上楼梯,旋开一道门,走过屋里一条甬道,再旋开一道门,走进一间有她在内的房间,在那些清晨,真正安抵她身边。
他需要这般保持安静,当然因为这楼层的甬道两面,在错错落落地以木板隔出的房间里,每一间,都住着一名护士,如她一样:随新起的署立医院临海分院,这些护士们如她前来,偶然落居这些木板房。护士需要轮班,所以上午、下午、晚上都有人在睡觉。所以保持整楼层的安静,成了格外要紧的事。因此整楼层确也总是安安静静的,所有在的人,都像猫那样待在自己房间里,绝无多余的交谈。
他猜想,她们只是如他,将那一路世界拖曳进这居所了,使得这居所,具体就像她们日日要前往的病房。他也只是就能力所及,将她们需要的安静保持得更纯粹,不因他的走入而稍有僭越。彼时他尚年轻,不知道这样将无人提记的专诚,在时间中将显得毫无意义,事实上,他只是感激所有这些在他眼前的,偶然的错落。所有这些,整个北海地带以其动摇地貌的全场动员,无比豪奢将她带到他面前的,一切一切,所有这些他无法想象,也无能臆测的过去与未来。他们都太微小了,在这随时巨变的,未来与过去随机数相参的一路世界里。所以,当他毫无意义地小心,终于再次潜入她所在的房间,发现在那仅容一床、一桌、一柜的木造斗室里,她依旧缩在一角,安安稳稳地熟睡时,他感谢这斗室的细微,仿佛一切随机数,皆不屑于去扰动它。他把一路上捡的纪念品放在她桌上:滑稽的杂货店小玩偶,或好看的小碎石,所有那些恐怕比他更能确切永存的纪念品。他轻轻躺下,拥抱她。她和好地,如他,以一种闭眼的全身感知迎接他,无比温柔地,与他分享睡眠,仿佛那其中真有一个场域,那个微小的他们,永远只能指称为梦的东西,真能容受他们各自的疲累,或像他这样一名终不知自己将要窃取什么的贼,专业技艺在保持沉默的贼,无从装进一个故事里,去对她妥善说明种种原委。
这时的世界,也就真正令人安心地寂静了,对他而言。在这气窗面对一无风景的对墙的斗室,在一切深眠的吸息之中。彼时的他,且也不再为这样一种庞大的随机数而震颤:仿佛这整座新起的病院,这么多入院者的苦疾,只是为了成就她和他。彼时的他,格外明晰地知道,这诚然是夸张的妄念罢了。事实上,以其失神,腾飞与伤痛去成就他们的,只是他爷爷。
爷爷总是爱说笑,永远将他人冷待或命运对己的吝惜,编派进过于和暖的笑谈里。很久以前,陈猜想,爷爷大概,也只能如此看待这样一个世界了:爷爷像是一个世界全景破碎后,最后幸存的那人,这些星散田野,这些节气般恒定的一人马拉松行旅,支撑他在浮冰上的最后一段年岁。很久以后,他明白,那也只是一切人间常态罢了:他们这些坟地边缘的残余人等,只是学着,很艰难地将仪礼重拾起,经过种种磨难,他们顽愚如昔,仍在学习着,该如何和彼此相处。很久以后,他猜想,善于宽谅的爷爷大概真不记得了,其实正是爷爷,让他戒除偷窃癖的。十多岁时之于陈,是一段混乱年岁。那时,他是一名刻意失风的惯窃,在各个商店偷东西,被送进各处警局,要他母亲前来,一次次将他领回。走上那片坡地,走回那幢亡父的居所后,总会有男人在屋里等他——那些母亲的男友们。这些男友有的望远不干涉,有的就抽皮带衣架,练习像名严父那样教训他。他且继续偷窃,被捕,继续要母亲前来,一次次将他领回。直到有一回,那样强悍的母亲,大概真疲累了,放弃他,不再来领回他了。他在警局坐到深夜,就听到轰隆隆机车声。爷爷来了。爷爷来领他回去,收容他在爷爷家一夜。
第二天清早,爷爷说,要带他去拜土地公。他们穿过所有那些星散田野,在葬地深处,找到一间小小的土地公庙。爷爷要他点香,跪拜土地公,他无言照做了。他起身。爷爷说,看见什么了。土地公,他说。爷爷说,你再看仔细,土地公前面有什么。他俯身去看,才发现土地公像,被隔绝在一片带锁的玻璃活门后,神像的基座,则被牢牢焊死在神龛上。你看,连土地公都怕贼偷呢,爷爷对他说,你不要做那种连土地公都害怕的人。
母亲和男友出门,牵机车,要去大饭店的餐厅工作了。母亲走到巷底,靠近他,看清他手上拿什么,正从垃圾袋里掏吃的是什么。母親看着他,骂了两句,就转身走了。他笑笑,也准备骑车出门,离开这幢终无人迹的房舍,去医院接妻,而后,在他上班前,他们犹有时间,去一趟爷爷家。今年和过往多年一样,爷爷晃荡晚了,像真有那么多朋友,欢迎他去久坐。他们抵达时,天将黑了。他们进屋,点灯,唤醒电视机前的奶奶。奶奶坐轮椅上,在光影间看见手牵手的他们。奶奶像初次相见,又像看见久违的客人,那样温温润润对他们笑了。
Mort(死亡)
外婆定居在他固定回诊的医院,是去年冬天开始的事。自那时起,每周五去见医师前,他先去看外婆。安宁之家在院区边陲,从后巷便门走入,先经过医疗废弃物焚化厂,看透焚烟,就能望见外婆病房的窗。整幢安宁之家,像块草莓蛋糕,走在里头,放眼一切皆粉色,像空调也饱含糖霜,一派无伤无痛的气候。他有时想,如果外婆突然醒来,会否一时误会阴间就是这样的亮度。
但当然,外婆是极不可能再醒过来了:早在三年前,她就完全丧失行动与语言能力,无时无刻不像个婴儿,而后,理论上仅可能是持续退化,直至无知无觉地死去。就像人们不确知婴儿做的梦,究竟都怎么回事,在那三年里,外婆大概也常做着无从表述的梦。梦境大概也有好有坏,而她大概也因此,总有些极想言表的感触,因此脸上,脖子上总布满自己抓痕;也常自己翻下床,端躺地面老半天。
到了翻不了身,也抓不动自己时,外婆就定居此地了。他站在外婆床边,弯腰,贴眼看她的脸,像识读无字碑。也像多年前,他去图书馆,将故乡旧闻微缩胶卷,全就着光箱睁眼阅毕了,最后,却只留下一种日曝过度的视觉印象:灾难迭沓灾难,灭绝吞并灭绝,直到亮度别无目的地灿亮。
识读完外婆,他就尝试再和苏菲聊两句。苏菲是随外婆过来的看护,来自柬埔寨。她话少,不尽然是因中文不流利的缘故。苏菲年纪四十多,有三个女儿,最大的怀孕了,最小的还在读书。苏菲离婚了,因老公好穷,她不要了。苏菲希望外婆活久一点,因她喜欢这工作,很安静。他拼凑推敲苏菲的精实句构,试想她这些年生活:远离她提过的所有熟人,初始待在一个人迹罕至的乡间,后来挤进蛋糕体,日日照看一名对她绝无回应的病人。苏菲说喜欢的安静,他猜想,是银河等级的安静。
有时他不免也妄想,会否,这里头存在着什么关于外婆的意志,因实情是,童年不论,这段探视期,是他这辈子最频繁见到外婆的一段时日了。或者,若无这段探视期,属于他的实情该是:即便他来得及,在自己童年时记忆至亲,之后,他必然也会在恍惚青年期里淡忘他们。时间总在前行,一季接续一季。而总像在换季时,从外套破口袋,意外挖出一枚掉进衬里的硬币,他总是这样,得知他们的死讯。但现在,外婆带领一个冬天抵达了。
一周接一周,他也尝试向外婆汇报新闻。是这样的外婆,开春以来仍然酷寒,甚至冷过冬天,有一天,在那山头之上更高处,每颗雨滴都被冻成冰珠,空投在无人山区。在家屋,从卧房窗户,有生以来第一回,外婆你会看见泪痕般冰川,垂挂半空中。
再过一个月(但此事和前事没有关联),那艘货轮就在近海搁浅,破损,渗漏了一舱燃油。以它为准,死亡汩汩涌散。鱼死了,蟹死了,连随处蔓生的石花菜,也通海岸线全死绝了。整个过程堪称折磨,但其实,若有人痛快些,生火煮熟整片海,大概也就这结果。寂静春天,雨如冷光,弹过山头,越过公路,漂洗最近一次覆灭。每颗雨珠,都像散碎自太阳。
直到今天,这个周五,他感觉太阳仍在缓慢碎裂。散席午后,滨海半道,熟识海岬谁都不在了。他蹲踞岸边,看近处海面,那艘货轮仍在原位,依旧拦腰折断,两头歪斜。愈久看,愈觉得那像是自他童年起,就屏立在彼的碎墙迹;或者,其实是那些遍海撒散之碎礁岩的长长久久,却始终怪异的一部分。
对他而言。
以他为准,童年时他总是蹲着,那大概是种中介姿态,预备随时跃起或坐倒。他下不了决心。他或蹲沙地看虫蚁,或在海边数礁岩,或就蹲在外公水塘邊,日久天长,等待里头蝌蚪,在他的镜像里生出脚来。或者,当他蹲门口庭埕,看边上竹围一路晃动,一路旋飞金龟与粉蝶,他就知道,是外公要下来了。
外公家住溪谷底。垂直溪流,那里的土地,如阶梯般渐次上抬。外公自建的家屋,在其中一阶;他认领的畸零地在另一阶,比家高出半屋。在那角畸零地上,外公辟了菜畦、瓜棚与水塘。
从竹围缺口,他看外公跳下来,跳进一切的翳影里。外公站直,比刚落地时,好像也没长高多少。外公迈开厚大赤脚,从庭埕一路拓开烂泥印,啪哒啪哒,直直踩进家屋,到幽暗屋内洗手脚。那动感会使人觉得,家屋只是个概念,或仅是外公生活里,一条更顺当的通道。外公走过很久,翳影中还沉浮泥土的气息。
他一直很想拥有的,就是一双像外公那样的脚。有时,他也错觉自己曾蹲水塘边,看见躺倒外公的脚底板;像他曾更专注望见重层水影,目睹将更简慢到来的什么。像他曾仿照外公歪倒视线,看外公最后所见:竹围缝隙里,那间从来只像概念的家屋。那时,他总算明白,正是外公的停灵,才让家屋一窗一墙兑现成实;那其实,非常像他们那代人建屋的目的。
但外公最后并不看见,因见证总是最奢侈的一件事,对将死之人而言。那命定一刻,外公眼中光热全奔涌向脑海,释散余氧,企图凭此圈养他,像维护在他头上旋飞的生态系。外公双眼首先熄灭了。接着,某种膜衣包覆外公全身,他什么都触不实了。外公最后还只能听见,一点远远近近的阒静。
一些极其低限的声息,像外公躲进自己最后听闻的空无里了。外公是极简主义大师:即便是在人人普遍贫穷的地头,他都还能以俭省闻名,从来,连白开水都少喝。大师离世后就在场了,攒下的积蓄,足够让外婆继续生活十年,召苏菲从远方来,定居安宁之家。足够令他们那些同样不宽裕的子嗣,维持起码像样的情谊。而外婆也就刚好,这么多活了整十年。他们可能是他见过的最有默契的一对夫妻。虽然印象中,他没见过他们,沟通任何有意义的话题。
记得最早,是从他离乡读高中起,外婆就渐渐认不得他了。只是出于习惯,总跟母亲问起,问他返乡了没。直到后来,当他就站在母亲身边,外婆也还是这么问。他带给外婆的只是困惑。在那家屋,他,这个陌生人,藏在外婆身后,随她看向门外。他的感觉冷一些,却不必然比热的清晰,也不尽然就是错觉。像确实正有什么,在阒静里步行。
在外婆身后,母亲告知他,说去给外公捡骨,才发觉墓被盗了。那人摸到棺材腰,凿洞,探进手,拔了外公戒指。简单手艺,所得也简单:极简大师随身余物,一生结余舍利子,也仅那戒指一枚。接着,就不是手艺问题了:那人没把洞补实,时日过去,土水全倒灌入棺了。母亲描述,起棺时,外公散浸一地,看来挺自然,挺像冬景一部分。看着,她只觉得大家全都拮据得好省心。
这样直到今日,他停妥机车,看母亲重新丈量与外婆距离,再走十数步,站定,预备着。母亲要他去前方棚内,找出特定某顶白布缀苎头套给她。母亲得披头盖脸,一路匍匐,啼哭向家屋。他棚里棚外,问遍近远诸亲邻,就是找不着母亲形容的头套。
再一回身,他望见母亲已经一头乱发,哭喊着爬过来了。
记得最迟,应是在大学毕业,等候新事到来的夏天,他用打工积蓄买了架相机。最初阶数字相机,手掌大小一方黑盒。清早,他背干粮水壶,从自己寄居数年的房间出发,迂回绕向远处。所有街巷他都熟悉,他缓慢取影,延迟某种意义的道别。但一切还是迅捷,当四周风起,他猛然察觉,竟已是黄昏了。他转头四望,见所有皆在飘远。他低头,第一次确切意识到它。
而有鉴于好多人,都将此事比喻成“战争”,他猜想,那必定就是事态未来发展。他好像该庆幸自己,目前,尚处于某种极度安静的练习里。某时某刻,一条长街突然全都没人了,他在某处,数算红绿灯秒数,看它们浪潮般,沿马路,从远至近翻过灯色。整座城市微风习习,注释着不能形容的静默。
主要因为,这东西没有形状,一声不响,比较像周遭空气,或随身阴影。而他只是开始学习着,从某处观察它,绕着它,搭建一座文明的迷宫装载它。迷宫仅是比喻,并不实存。只因他猜想,文明世界,万事万物都得有个名字:象形,会意,或其他法则,文明人知道怎么声称,所有他们不尽然理解的。所以他说那是“迷宫”,而它是他的“弥诺陶洛斯”。
从前,在他的蛮荒年代,当它无形在场,他知道它在。就像凌晨,他骤然睡醒,心底无梦,也还来不及联系记忆,检索现世,他知道,它已经就在了。它包围,或蹲踞左近挨挤他。它有体温,虽然仅是源自他的吸息。它比语言快,又比语言确切。所以说,它像空气或影子。
现在,既然它有了名字,有了一颗可以想见的牛头,与长久不照光的苍白人身,那么他猜想,囚禁它的迷宫,终有一天也将不是比喻了。从这起点,他但望文明长久承平,使他有足够时间将迷宫扩建成他对世界的拟像。
起点:第一个周五有雨。雨或急或缓,整天不停,下得极有耐心,耐心得无足轻重。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前来就医。不知是因为雨,或即便是雨。他终于进了诊间,大概也就待了一刻钟,其中五分钟,是自己默默在填一张量表。大概他已答复充分了,医师看看量表,没再多问,说会开药给他。刚出厂新药,让他试试。
药分两种。一种若感到焦虑,随时可吃;一种固定睡前吃,助眠。护理师凑近,亲切嘱咐他说,等下领到药,就可先吃一颗了。他猜想,指的应是第一种,尝试微笑响应,不幸用力过度。奇妙的是,走出诊间,他突然好想立马挂在走道墙上,沉沉睡上一觉。那凶猛睡意,令他无比感动。
柜台领到药包,他取崭新药丸一颗,放手心掂量,看它慢慢变形。他看自己湿糊的手,感觉像领取了门钥。他细读那宽大药包,上面印满绝无情绪的描述,像看着非常遥远的回音。他猜想对他而言,这是好的:一个人不必说出关于自己梦魇爱憎,就是被应许,可能不动声色地好转。
如今日,这个周五。正午,烧完最后一刀纸钱,他几乎确定,这应是最后一回,他来此葬地了。他亦感觉像有一辈子不曾回访了,都不知道,葬地已绵延到直贴旁边中学。事实上,外婆很像是被埋在学校墙根底。午休时分,四楼高校舍,窗洞栏杆上,一动不动,张挂高低制服人形,俯瞰葬地风火。他像看着某种边界巡逻站。他们各自的情感教育。
礼毕,当他们除丧服,一一弯出葬地时,雨突然转疾了。他看母亲,她正捉摸脚下乱径,毫不躲避,神情格外专注。在心底,他静悄取影,猜想母亲会否也正不动声色地念想:雨转疾了,像自此刻起,外婆才终于安歇,再不关照了。会要多久,要多少往者未历的时光,冷雨才会浸穿,到外婆全身,一如就她所知的,一切故去之人。
一个人故去了,法院传来公告,说他留下土地业经微分再微分,其中一小块,转为母亲所有。母亲很费神,才想全那旧地的故人与自己,在族谱中相对位置。母亲想象那块故土大小,觉得像盆栽,也许能种一朵花。
说来,母亲总是那位负责转知死讯给他的人。散席午后,滨海半道,是这样的他说,母亲你,不免亦是位无父无母之人了。听说,失去父母与丧子,是两种无可类同的哀恸:前者留下的刻痕,只要生命寬许,只要自己年纪跃过父母静停岁数,人们终可能克服;但后者,代表余生里,只会愈其偏远的隔阂。
他记存此事,看遍海寂灭,也像看那属于她的族系,从那旧地翻山而来,各自寻觅活路,或半道消亡。他想象弥诺陶洛斯此刻醒来,发现自己在小学里,发现时间很慢。无所谓。云很高,太阳极害羞,将自己散成云的芒边。今天,它想寻觅一条独行路。在只有它的小学里,当放学钟声余响,它迫不及待,翻墙跃出,滚下那贴沿河谷的山径,连书包都忘了拿。
那是条崎岖路,春雨漫漶时浮沉,夏日炎炎时翻涨。在更多节候迭沓的无名日子里,它前引目光,穿透无有定向的静寂,知会弥诺陶洛斯,以无可藏隐的秘闻。因宝藏始终就在那。它看溪谷里幢幢怪石,像世上最后一头雷龙,刚在左近垂颈饮水,远去足音,那般孤单且庞然。一列桥柱,纷乱散倒河面,像那群翻山族裔,已然飞河横渡,于是义无反顾,任来路坍塌。更多遗址遍路寄存:家屋、门墙,或浸渍烬痕的炉心。就像果真,曾有段极端酷寒的冰河期,彼时,洋面远撤向世上最末的余温;在陆上,走了最远的那批人,来到此地,放下行囊,立屋,举火,日夜瑟缩祷告,祈望大海再返,顾念他们,不要吝于从心底,吐还他们一点暖意。
像那愿力终于见效,有一天,海洋如数万年前那般回返,一波波潮流轰山破土,挟带无数蜉蝣、游鱼与飞鸟。曾经最善迁徙的那批人,被海包围成岛民,举家上行,和搁浅山巅的深海游鱼,各自在漫长时间中改造自己,适应重力,适应气温,适应晶莹澹然的山雨。
然而,弥诺陶洛斯明白,所有仿佛漫漫浸染的承平,永远,仅是动荡间的短息:很快,追猎他们的人就抵达了。那些从陆地深处,亦被他人一路击赶的族群,在温暖海滨,实验出世上最初的航海术,他们跨海而来,立誓要在异乡,攻占一个立足之地。向东,是世上最恒久的深海,败退者无选择,只能跳岛而去。他们分散群岛,各自暂得所终;最背运且劳碌的,在漫长旅程中,受行星轨迹驱使,惯性偏航,直到偏过一切大陆,回抵亘古的非洲,那据说是一切人的起点。但它知道,这样的事,在这世上毫不新鲜:世上所有起点,也就是所有终点;就像所有终点,也就是起点。
独自走在一条遗弃宝藏的山径,这事它早就知悉了。奇妙的只是,当弥诺陶洛斯满口袋宝石,一身野草慢慢晃悠回家,它看见自己书包,已经被带回了。时间过去这样多,而它还是个小学生,被祝福,免于对阙漏的恐惧。弥诺陶洛斯回家睡觉,等会还会醒来,发现自己还在小学里。
这个迷宫,他收在口袋里,感觉它正汩汩渗水。今日亦是周五,他打电话给母亲,说他抵达了,谎称是另一个地方。他知道自己迟到了。无所谓。他走进安宁之家,一如去冬以来的探视。
跟外婆汇报完新闻,他转头跟苏菲说,刚刚,他看见苏菲你自站在挽联与挽联间,像他只在书里读过的那些幸存柬埔寨人——很澹然很家常,如鹳鸟伫立树影,火光,或更多横倒暗影中。也让一切栖止在光年尺度里,形同未曾移动过。
他有一则关于苏菲的预言:过几日,天将放晴,自那家屋,她将搭出租车直赴机场。这位母亲将飞行,落地,在故土等候着,要成为全柬埔寨人里,最新的那位外婆。
他希望自己拥有创世等级的话语,如在这病房里,苏菲说过的一切短句。如苏菲曾透过母亲转告他:最后最后,在天将亮时,就在他眼前此处,外婆不停流泪,像有知有觉,直到生命不再识读她。那之于他,像她从未见历的冰川,在她眼底消融;也像她和她的来向,皆在这过于安静的去处里消融了。如他此刻所见:眼前,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了。
他走出外婆病房,想象焚烟在窗外散逸,还将更长久地散逸。良久良久,他挂在安宁之家走道上,等候空调风干粉红色的自己,像等候去冬过境,或等候从那第一个周五,直到这周五之雨的过境。他知道其实无妨:在那另一栋楼,那处诊间内外,见到他的人,并不介意他浑身湿透;尤其医师,举目所及,他最无暇在意这种事。
但他以为,身为一朵想象之花的后裔,一头扬长求生的怪物,这是眼前,他最该专注对待的一件事。
责任编辑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