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晓冰
这位年届83岁高龄的老人虽已满头白发,但一双剑眉却衬托着犀利的目光,坚定地眺向远方。见到我们时,脸上扬起的微笑显露出温和平易的一面,让人倍感亲切。他,就是中国工程院院士、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防护工程专家钱七虎。
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后,日本侵略者占领上海,百姓流离失所。一户来自江苏省昆山县的农户人家,家中母亲在逃难途中的渔船上生下了第七个孩子,取小名“七虎”,也就是后来的钱七虎。这个小名伴随他一生,成为他蜚声世界的大名,并最终成为中国防护工程领域的一面旗帜。
在抗日战争的枪炮声中,钱七虎度过了自己穷苦的童年。从那时起,钱七虎就在心中萌生了护卫祖国同胞的懵懂信念。新中国成立后,依靠政府的助学金,钱七虎完成了中学学业。1954年,17岁的钱七虎高中毕业。由于学习成绩优异,他获得了国家选派到苏联留学的机会,这是当时莘莘学子的共同梦想。作为著名的上海中学的优秀毕业生,钱七虎更是翘首以盼。
然而,国家急需军事人才,新成立的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需要招收优秀高中毕业生。上海中学想要保送他去哈军工,这就势必要放弃到苏联深造的机会。
钱七虎没有丝毫怨言:“我这个乡下穷孩子,有书念、过上如今的好日子,全靠党和国家。组织叫我干啥就干啥!”1954年9月,钱七虎怀揣着理想和憧憬,成为哈军工组建后招收的第三期学员,这也宣告他毕生的军旅生活从此开始。
“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党的培养,唯有献身党的事业,方能报答党的恩情。”谈到自己的求学之路,钱七虎总是说不尽对党的培养的感恩。
建校初期的哈军工有空军工程系、炮兵工程系、海军工程系、装甲兵工程系、工程兵工程系五个系,由于工程兵工程系的报考人数最少,于是学校安排他入读工程兵工程系,钱七虎再一次听从组织安排。就这样,开始了他与防护工程的不解之缘。
天才的1%是灵感,99%是汗水。钱七虎倾其一生,在学术上孜孜不倦地追索,验证了这句话。在哈军工学习期间,钱七虎六年只回了一次家,每个假期都用在学业上。六年,他竟没有一次走出校门欣赏松花江的美丽雪景。毕业时,他是全年级唯一的全优毕业生,并借此实现了他六年前的留学梦想——被保送至苏联莫斯科古比雪夫军事工程学院继续深造。此时此刻,钱七虎没有实现梦想的欢呼雀跃,而是为国求学的使命感牢牢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1965年,钱七虎获工学副博士学位,学成回国并担任西安工程兵工程学院教员。至此,他完成了从学生到科研工作者的转变,开始了钻研防护工程领域的职业生涯。防护工程成为其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亦成为国家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坚实盾牌。
20世纪60年代,来自外部的军事威胁以核武器为主。钱七虎时刻不忘肩负研究防护工程的责任,“为国设计打不烂、炸不毁的钢城坚盾”是他一生从未动摇的目标。
钱七虎,中国工程院院士,著名防护工程专家、军事工程专家、教育家。钱七虎长期从事防护工程及地下工程的教学与科研工作,解决了孔口防护等多项难点的计算与设计问题,率先将运筹学和系统工程方法运用于防护工程领域。2019年,钱七虎院士获得2018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
然而,连续几十年的战争耗费了国家财力,三年困难时期刚刚过去,全国各方面的发展都急需资金,科研事业举步维艰。钱七虎作为我国防护工程领域的开拓者,带领团队因陋就简,艰苦奋斗,仅用两年多的时间就完成了大跨度防护门的研究设计任务,填补了国内防护工程领域的空白。
钱七虎认为,防护工程是我们国家的地下钢铁长城,要密切关注敌人使用什么样的武器装备破坏我们的地下长城。“矛”升级了,我们的“盾”就要及时升级,甚至对有影响力的大国来说,我们的“盾”要领先于敌人的“矛”才行。
没有自主研发的实验设备,基础研究就难以保障,科研攻关也就难以把握主动权。于是他决心从基础抓起,开始了自主研制实验设备之路。他带领团队,从方案拟定、草图修改到计算推演、研究论证,从材质考察、材料选用到施工建设、质量把关,始终冲锋在一线,终于成功研制出我国第一套爆炸压力模拟器,为构建地下工程防护理论技术体系提供了必备条件。
经过不断学习、来回奔波、数次实验,终于,钱七虎成功设计出当时国内跨度最大、抗力最高的飞机洞库门,那一年他38岁。因为科研任务重,他经常睡在办公室,啃馒头吃咸菜也是常有的事。因此,他也接到一份十二指肠溃疡和胃溃疡的医疗诊断书。严重的肠胃疾病尚未痊愈,长期的劳累又诱发了痔疮,但他仍然每天工作12小时以上。病痛使他无法像常人那样坐在桌前,他就趴在床上看书写作。这本在床上写成的专著《有限单元法在工程结构计算中的应用》问世不久便获得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重大科技成果奖。我国防护工程领域的首部理论著作《武器效应与地下工程防护》,同样出自他手。
进入21世纪后,随着军事侦察手段的不断更新、高技术武器与精确制导武器的相继涌现,防护工程在高度透明化的战场中,常常是“藏不了、抗不住”,防护工程科研领域曾一度出现悲观情绪。钱七虎振聋发聩地提出:“《孙子兵法》讲,‘善守者,藏兵于九地之下’,信息化战争中,伪装和防护不是‘无能为力’,而是要走综合防护、信息化防护的路子。”他带领团队致力于深部岩石力学开创性研究,实现了深地下防护工程抗钻地核爆理论和技术的突破。如果说过去的浅埋、深埋防护工程是为人员、武器穿上“防弹衣”的话,深地下防护则是为首脑指挥中枢、战略武器安上了“金钟罩”。
2013年,中央军委给他荣记一等功。站在庆功大会发言席上,钱七虎回顾自己近一甲子的奋斗历程,深深地感到,作为一名科技工作者,只有把个人理想与国家民族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才能有所成就、彰显价值。
从苏联留学的切身经历,到数十年跟进国际科学前沿研究的过程,钱七虎深有体会地说,我们正处于第三次科技革命的浪潮中,一定要对前沿科技的发展保持敏锐的目光,要有“不进则退”的清醒认识。同时,科学的基石是实践,必须事事亲力亲为,才能真正把握打开未知大门的钥匙。
为此,钱七虎团队开展了抗深钻地武器防护工程的系统研究。为实现既能防当代又能防未来敌战略武器打击的跨越式发展目标,避免不断建设、不断改造的被动局面,他提出建设深地下超高抗力防护工程的总体构想。他和团队攻克了一个个难关,构建了破碎区受限内摩擦模型,研究了地冲击诱发工程性地震的不可逆运动规律和深部施工灾变孕育演化机理,为抗钻地核武器防护工程的选址、安全埋深、指标体系的建立和抗爆结构的设计提供了理论依据。2011年,他主持的《某工程建设基础理论与关键技术研究》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
“作为中国工程院院士,科研不能仅仅着眼于军队,更要站在国家的全局进行前瞻思考,哪些事情对国家和人民有利,我们的兴趣和爱好就要向哪些事情聚焦。一个科学家就要有胸怀、有担当,国家需要什么,兴趣爱好就要跟到哪里。”这是钱七虎一贯的观念。
钱七虎喜欢看各类报刊,无论国家大事还是民生问题,他都习惯于与自己的研究对对号,有些虽然与自己的研究领域联系不是那么紧密,但只要与国计民生、国际前沿、国家重大需求相关的,他都保持关注。
钱七虎认为,每一个做工程研究的人,都应该事必躬亲,奋战在实践的第一线,只有这样才可能做出真正的成果。无论是作为设计者还是决策咨询专家,每一个项目,钱七虎都要到现场察看、取样。有一次,他带领团队部分成员参加在国外举办的国际学术会议,得知学术会议所在滨海岛下附近有一个大型的地下油库正在建设,经过辗转协调,他们被允许去实地参观。国内陪同人员劝阻他,在建工程危险性大,不要亲自去,让团队人员去实地察看一下也能达到调研目的。最终他还是坚持乘坐简陋的升降机抵达深至数百米的现场考察。就着暗淡的光线,绕避复杂的管线和设备,不时还有小碎石落下砸到安全帽上。但他丝毫不畏惧,仔细地察看和记录。
如今已年逾八旬的钱老,工作安排表依然满满当当,还时常要出席一些国际学术会议。钱老认为,科学家就应该有“海绵精神”,从四处吸取前沿科技的“水分”,然后挤到祖国的大地上。
“培养人才是我最大的课题。”钱老常说,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是有限的。只有一代代教书育人,让科研队伍发展下去,祖国的科研事业才能经久不衰。
他鼓励团队成员走出去,广泛参加学术交流活动。只有多参加这样的活动,才能吸收新观念、盯准前沿,用最新的信息、技术和思维,解决好本领域的难题。每当学生出去参加会议,他还叮嘱:“不要混啊,要认真看材料,提出对人家有帮助的意见和建议。”
别人发给他的电子邮件,他经常在第一时间回复。年轻人把自己写的文章发邮件给他,不论文章的学术价值是高还是低,他每一篇都认真阅读,而且逐一提出修改意见。有一次,陈志龙的学生蔡浩把自己关于“地下工程危险源辨识”的初步研究成果发给钱七虎,一周后,钱七虎把修改意见发邮件给他,隔几天钱七虎又把自己搜集的相关参考资料传给他。为了不过多牵涉院士的精力,陈志龙后来给自己的学生订下一条规矩,不成熟的研究文章不能发给钱老。
赵跃堂教授忘不了导师钱七虎对自己博士论文精益求精的要求。“不能仅仅为了拿到学位,你的科研成果是要运用到实践的,来不得半点马虎,要能立得住、经得起实践检验。”在导师的严格要求下,赵跃堂的论文先后做了四次较大调整。1996年,当赵跃堂把博士论文第七次修改完成交给钱七虎时,他正要去北京参加政协会议。半个月后,钱七虎开完会返回南京,赵跃堂拿到了导师修改的论文初稿,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字,从观点、公式到表格、数据,200多页的论文几乎每页都有增删和修改。原来,答辩日期临近,钱七虎带着他的论文去开会,白天和晚饭后都要参加繁忙的会议活动,直到晚上10点夜深人静后,钱七虎才在台灯下逐字逐句地推敲修改学生的论文,有几天一直改到凌晨。
钱七虎对待学生的要求高是出了名的。很多学生在提起师从钱七虎的经历时,仍然“心有余悸”。钱七虎经常告诫学生:学问是“严谨”与“细致”做出来的,来不得半点马虎。学生们有时写的文章要署钱院士的名,他规定:凡非他执笔的,一律不许署他第一,凡是署他名的文章必须经他审阅。他又对团队提出要求,所有他参加的项目,他一律以技术顾问的身份署名,不当项目组长。所有报奖,他一律不参与排名。
此外,钱七虎还时常带领年轻人参加国际交流会议。他总是教导年轻人,在国际会议上要有人、有声、有朋友,必须学会与外国人交朋友,提高在国际学会组织中的地位。
直到现在,年逾八旬的钱七虎对自己的学生都是亲自授课,亲自指导选题、修改论文。他在20世纪90年代带的研究生如今也都是专家教授,许多已经是博士生导师了。“最近几年,考虑到导师年龄大了,有一次,我们提出,导师新招收的研究生一些专业基础课是否可以由我们来代上。”陈志龙教授说,“导师当时就有点火大,‘我们不搞代师授徒那一套,把青年人招进来就得全心全意地把人家培养出来。’”就这样,钱老始终坚持给自己带的学生亲自授课。
从少年到壮年,再到功成名就、享誉世界的科技大家,钱七虎所树立的为党为国为民的理念,陪伴了他一生。这种理念,又时常鞭策和提醒身处科研岗位的他,人生意义究竟是什么。
1983年,钱七虎受命担任原工程兵工程学院院长,作为一院之长,他刚上任就花了3个月时间找部系和教研室领导逐个谈心,向老教授、老专家请教,广泛征求教职员工的意见。同时,与其他院领导到基层部队调查,几乎跑遍了全军工程兵团以上部队。在摸清情况的基础上,理出了学院建设的基本路数。他们在全军院校率先实行了教员教学工作量制度;率先提出了主动适应部队建设和未来战争需要的办学指导思想;积极培养和引进高层次专业技术人才,培养了一批又一批包括教授、博士生导师在内的学科和学术带头人。
钱七虎时刻提醒自己,权力是党和人民给的,权力大一分,为人民服务的责任和担子就重一分,绝不能将手中的权力作为耍威风、摆阔气的条件。
当时钱七虎的办公室陈设简陋,仅有一张修了几次的藤椅、一台电风扇、几个旧书架。家里也没有一件新家具,客厅和卧室的几处墙皮已经脱落。南京素以“火炉”著称。一些领导和有关部门的负责人说,你是院长、院士,给你办公室装个空调,用不了多少钱,没人会有意见,也没人会和你攀比。钱七虎说:“那么多教员、学员顶着烈日在野外实习,没有什么降温条件;那么多老教授冒着酷暑站在讲台上,汗水湿透衣服。他们能过,我为什么不能过?”
钱七虎对公家的钱不贪不占,却多次拿出个人收入资助有困难的学员。他和爱人一起参加“希望工程”捐助活动,先是资助贵州一个失学儿童,后又长期资助青海湟源县寺塞乡一个名叫田广福的小学生,定期为其汇款,邮去成包书籍、衣物;2019年,钱七虎在获得2018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后主动把800万元奖金全部捐献出来,在家乡昆山设立瑾晖慈善基金,对口资助新疆和贵州地区的困难学生和孤寡老人;2020年年初,武汉疫情发生后,钱七虎想着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又把650万元配套奖金全部捐出。此外,他还资助患有艾滋病的小孩。
“组织上给我配了车,有房子住,每个月还有这么多薪水,作报告有时也给我钱,基本生活已经不愁了。我也不追求豪华的别墅、汽车,这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所以,我要尽量帮助别人,帮助别人使我感到快乐。”钱七虎说,如果你把钱看得很重,一味去追求,就会陷入私欲的泥潭。如果你看淡金钱,你就能体会到比金钱更宝贵、更有价值的东西。
有人说他不会享受,钱七虎却说,共产党的官是带头吃苦的官,不是带头享乐的官。他去苏联留学时,正是国内困难时期,毛主席、朱老总、周总理不吃肉,全国人民节衣缩食,供养留学生在国外求学。现在条件比过去好多了,但国家经济还不宽裕,学院的资金还非常紧张,完全应该少享受一点,多节省一点。
1998年年初,钱院士无意中从《人民政协报》看到一篇报道:一名中巴车司机杨德明,路遇一满载油料的油罐车发生车祸,他毅然停车,抢救受伤人员,突然间,溢出的油料起火,威胁到中巴车和乘客的安全,危急时刻,他首先安排乘客离车,然后再来抢救车子,就在此刻,他被蔓延的大火吞没,严重烧伤,险些丧命。经医学鉴定,杨德明为特级残疾,生活不能自理。医疗救治不仅耗尽了全部家庭积蓄,还负债累累,一个好端端的家庭从此陷入极度困境。
对杨德明的壮举,钱七虎非常敬佩,也非常同情他的遭遇。钱七虎通过写信、打电话安抚杨德明正在上学的儿女,鼓励他们振奋精神,好好读书,并邮寄钱物解燃眉之急。
就这一事故,法院判决肇事单位赔偿杨德明医疗、身残费用,但判决却得不到执行。钱七虎以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上书和呼吁,终于使判决得到执行,正义得到伸张。
钱七虎一直心系贫困学子,尤其是对烈士子女、成绩优异的贫困学生,他资助过的就已有8人。
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了,钱老自己也记不清一共捐了多少钱。但他身边的人知道,所有大奖的奖金全部捐出去了。
时光荏苒,甲子沧桑。对于经历了数十年沧桑巨变的钱老而言,自己仍身体康健,就没有理由懈怠。学习和科研的道路是永无止境的,只要中国地下工程事业的发展没有止步,自己身上最后的这点余热就要全部发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