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卫国
灯火能敲开乡村的夜。
什么时候,灯睡了,乡村的夜也就睡了。
读小学时,上晚自习教室内一灯如豆,众灯如荷,一盏盏铺开就像一场祈福的法会。
最开始我们用的是洋油灯,洋油即煤油。灯具都是现成的物件儿,用一个墨水瓶,在瓶盖正中间转一个孔,搓一根棉芯穿孔而入,浸在瓶内的煤油里,把露在外面的棉芯头点燃,光焰便跳跃闪烁起来。
煤油灯的缺点很明显,昏黄的光伴随着一缕缕上窜的黑烟,下课后鼻孔总是熏得黑乎乎的。灯头闪烁之间,一缕缕细细的黑烟绕着圈往上窜,窜到墙壁上,窜到装饰墙壁的报纸上,窜到哪里,哪里就有一股焦黑。
点灯用的是火柴,一根根红头火柴躺在一个匣子状的小火柴盒内沉睡。点灯时随手抽出一根,唤醒它的方式很简单,用红头的一端在火柴盒侧边黑色的涩皮上轻轻一擦,“扑哧”一声,火柴便燃烧起来。与此同时,一股化工磷的气味也从鼻尖轻轻飘过。
村西头小学门口的空地上总是孤零零蹲着一辆推土机。有一次,晚自习放学后我和阿兵去偷放过一次柴油。记忆中的夜晚,有月亮悬在头顶,我俩借着月色贴近推土机,在推土机暗影的掩护下接了半壶柴油。那柴油我们用了好几个晚上,柴油灯有一股腻腻的味儿,也有油烟上窜,似乎比煤油的烟少一些。
豫北乡村的冬天,临明一阵儿黑。从窗棂看着外面的天亮了,可亮了短暂的一会儿就又黑了下去,还要再过一阵子才会真的放亮。小时候家里穷,没有闹钟也没有手表,不能准确掌握时间,奶奶看到天亮了就喊我起床。我常常是第一个到学校门口的学生,然而学校还没有开门,热情招呼我的总是刺骨的寒风,我瑟瑟发抖地站在校门口,要等很久才能盼来开门师傅。
小伙伴金方知道后说:“早上再起来到我家喊上我”。他家住在大街的正中央,那个时候乡村的大门都有一个栅栏,后来读书知道它还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叫柴门。我去金方家喊他,他看了看表说:“起太早了,开校门还要等个把小时,我再睡会儿,你看会儿画册。”我侧目一看,屋角堆着厚厚一摞画册。画册又名小人书,既有图画,又有文字,简洁易懂。于是,我就坐在他家的煤火台前拨亮灯头专心地看小人书。
后来在煤矿当工人的舅舅送给我一个马蹄表,圆形的表盘,上面有两只耳朵,耳朵中间是一个小锤。“叮铃铃”小锤左右敲击,铃声清脆悦耳,我再也不用因不知晓时间而早起了。
步入中年后,我回望儿时的时光,在金方家灶台前翻阅小人书的温馨场景依然清晰。日子稍稍宽裕一点儿后用蜡烛,烛光纯净柔和,比煤油灯浑浊的光线要强许多。蜡泪滴到肌肤上有轻微的烧灼感,用手把玩蜡泪,滑腻而有质感。把蜡泪收集放到一个铁质的瓶盖,加热融化后放入一根棉芯,等冷却凝固了仍然可以燃亮。
祖母常说,什么时候灯头朝下,日子就好过了。后来乡村通了电,可不就是灯头朝下,而且日子也的确比以前富裕了许多。我无法参透这其中的玄奥,祖母是一个只读过几天私塾的小脚老太太,怎么能够如此精准地预见未来?
通电以后煤油灯完成了自身使命,转身隐于历史的苍茫。从此悬于头顶的灯越来越精致,光线也越来越亮,却再也不能与唐风宋韵相协调,“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假如这灯是一盏明亮的荧光灯,这种凄凉哀婉的意境怕就不复存在了。
时光飞速流转,那些童年的记忆,有的隐于岁月的褶皱,有的却在某个時刻聚拢闪现。绑着两条麻花辫子的桃花是我的同桌,晚自习时,在昏黄的灯光下,她从自己的桌斗里拿出一本语文书放在了我的桌斗里。一会儿,她变戏法似的从自己的桌斗又拿出一本一模一样的语文书,一本、两本、三本……我瞪大了眼睛,桃花红红的脸蛋泛着神秘的笑,那一刻我眼前的她无疑就是一个高明的魔术师。后来我才发现,桌斗中间的隔板没有封严,最上面恰有一个一指宽的缝隙,可以让同一本书在两个桌斗之间任意穿行。
桃花初中毕业后,考上了滑县师范,如今在老家的乡镇中学教书育人。我们小时候,父辈的教育理念很清晰,跳出农门就是父母对子女最朴素最真切的期望。后来我阴差阳错地读了本科又去读研究生,毕业后留在省城,也成了一名人民教师。
《未选择的路》是诗人佛洛斯特一首著名的诗作: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涉足/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但我却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显得更诱人,更美丽……
人生道路的选择是一个严肃的命题,两条路没有交叉,人生更不能重来。我们常常在两条路、两种命运的交叉口犹豫徘徊,然而谁又能说准人生的道路不会殊途同归呢?诗人汗漫说:“人迹罕至的野外,才是一个写作者文本、身体、内心的归属。”只是我归乡之路更漫长、更遥远罢了。
时光在漫长的飞翔中,悄然衔走了一个又一个儿时的梦。回望来路,在一个月黑如漆的夜晚,少年脚步依然轻健,只因为乡村暗夜里闪烁的灯光。
灯火能驱赶暗夜的黑,也能照亮归家的路。灯火和炊烟是村庄的灵魂,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灯火和炊烟常常在黄昏时分慰藉并温热我的内心。
凄凄暗夜,昏暗的村落,哪怕只有一盏灯燃亮,也就有了柔情万般的温暖与希望。世路艰辛时,回头望望,身后还有灯火闪耀,一如童年的某个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