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永磊,1988年生,河南平顶山人。吉林大学文学硕士。作品见《北京文学》《安徽文学》《莽原》《延河》《牡丹》《当代人》《绿洲》《作品与争鸣》《陕西文学》《奔流》等刊物。入围首届师陀小说奖。
一
把两瓶矿泉水放在桌子上,间隔大约五厘米,瓶子上面放一罐午餐肉,一座城堡出現在眼前。你当然可以一点点加大两个瓶子的距离,直到极限——再大一点罐头就会轰然落下。早上起床后他就开始玩这种游戏,把不同型号的矿泉水瓶试了个遍。空调的声音太大,仿佛耳边一刻不停地有喷气式飞机飞过。他把空调关掉,站在穿衣镜前打量自己的身体。过道里堆的东西太多,三四根台球杆,网球拍,粉色婴儿车,育儿经,宽檐帽,月牙形靠枕,拉杆箱,雨伞,还有几箱书。简直无法下脚。靠窗摆两张红木桌子,他一张,曹老师一张。曹老师的桌子上放着电脑、散热器、游戏手柄、辣椒酱和锅碗瓢盆,他的桌子上摆着三摞高耸入云的书。所谓高耸入云,只不过是曹老师的戏称罢了,实际上最高处的书离房顶还有半米。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圈,把午餐肉罐头放进床头柜抽屉,躺回到床上。
他和她吻得很忘情,两人谁也不想停下来。并不是狂风暴雨式的,而是很均匀,很平静。他相信这样会更持久,更绵长。就像夏天的暴雨,倾盆,瓢泼,不出半小时,雨准停。而绵绵的秋雨,淅淅沥沥,却能连下好几天。屋子在不停地漏水,滴答,滴答,房间很暗,墙壁下面刷成蓝色,上面白色,水从房顶顺着墙壁往下流,墙壁上就开出一朵朵颜色深浅不一的花。他很久没见过这样的房间了,上白下蓝的粉刷风格让他想起小时候的教学楼。为什么会在这里?是宾馆,单位宿舍,还是自己租的房子?他记得自己从未租过这样的房子。来北京四五年,他换了七八个地方,公寓里的隔断,胡同里的平房,回迁房里的次卧,四十年老楼里岌岌可危的主卧,温馨三居里用玻璃门隔成的小窝,豪华小区里进门就是睡觉的地方。这样滴着水的房间他还是头一次见。他瞄了一眼床头柜,油漆斑驳脱落,显然已经年久日深了。水泥地面凹凸不平,这儿缺一块,那儿缺一块,被水渍得发黑。薄被不断从身上滑落,她一次次地把被子拉过来,盖在两人身上,然后重新勾住他的脖子。他的一只手慢慢向下滑去,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
他被弄得心烦意乱,不想去开门,但敲门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外面的人还在喊:开门,快开门!他听出来了,一个是单位一个部门的副总监,一个是印务部的一位老先生。他知道躲不过去,开了门。副总监冲进来,二话没说,手中的柳条像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顾头不顾腚,满屋乱窜,她瑟缩在墙角,双手捂着脸哭泣。副总监边打边说,早就听到你们这个房间声音不正常了……印务部的老先生也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气得浑身发抖。打完,两人出去了,他走到她身边,慢慢蹲下来,擦干她的眼泪,把她抱到床上。这时,他醒了。
外面有人在运球。他想骂人,转念一想,赶紧再次入睡,说不定刚才的梦还能续上。他拼命回忆着刚才的情景,调匀呼吸,可是再也睡不着了。尝试了两次之后,他从床上起来,坐在桌前,用矿泉水瓶和午餐肉罐头搭起了一座城堡。
夏天刚搬进来的时候,他脑中忽然冒出两句唱词:从此再不受那奴役苦,绿水青山带笑颜。从今往后,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永远不用再跟租房中介打交道了。想了想,自己是把两句唱词揉到一起了,笑了一下。民生版原主编吕老师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给他腾位置,他帮着吕老师把大包小裹搬上车,委婉地说,吕老师什么时候清理房间走廊,告诉他一声,他随时都能帮忙。吕老师笑了,说,一定一定。吕老师从这个单位辞职后,仍然每周三中午从西城赶来,到宿舍里洗个澡,洗洗衣服,在床上躺一会儿,下楼到餐厅吃个晚饭,然后回去。每到这时候,他就要放下正在看的书,或者手头正在写的东西,陪吕老师聊天。吕老师的新单位在西城,家在朝阳和通州交界,这个宿舍在东城,恰好可以做他的中转站。几周过去,吕老师照例在周三回来,洗澡,洗衣服,躺床上睡觉,走廊里连绵的小山却丝毫不见动静。有一天晚上吕老师走后,他在房间里徘徊了几圈,终于下定决心,把走廊里无用的纸箱子和塑料袋全扔掉了。第二周周三吕老师来了,他忐忑不安地跟他聊着天,眼见他待了一个下午,没说什么,就在晚上的时候把走廊里堆的药品整理分类,把过期的药全扔了。下周周三吕老师来的时候还是没说什么,当晚他又把吕老师多年不穿的旧衣服扔了。如此过去两个月,走廊成了现在的样子,虽然还是堆积如山,但再也不用一进门就踮着脚尖左躲右闪了。总有一天我要把走廊清理得干干净净。有一天他扔掉走廊里的一些东西,躺在床上想。
二
蚊香的余烬落在纸上,像太极八卦图。他蹲在地上观赏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把纸托起来,穿过走廊,倒进墙角的一个小坛子里。他在想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梦见玥玥,印象中他已经有两年没梦见她了。想了一会儿他明白了,昨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六年前的今天,他跟玥玥乘大巴第一次去她家。那时候东北秋意正浓,路两旁红的黄的绿的紫的树,把秋天装扮得色彩斑斓。那时候阳光也很温暖。她躺在他怀里睡了一会儿,就到了。晚上爸妈在家,他在外面订了宾馆,两人吃完晚饭,回宾馆缠绵一会儿,他把她送回家,又返回宾馆。他在返回宾馆的路上抬头赏了一会儿月。
吃完饭仍去打台球。台球厅空无一人,整个健身房都空无一人。大家都在上班。他上夜班,大家上白班,他上班的时候大家下班,他下班的时候大家上班。他自己跟自己打。打一杆全色球,他把自己想象成对手,打一杆花色的,打完,他恢复成自己,打一杆全色的。如此循环下去,直到一方胜出。如果对方赢了,他心里甚至会隐隐作痛。上午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晃得睁不开眼,健身房的其他角落显得更加幽暗。他起身,把窗帘拉开,整个台球厅顿时光亮起来。刚搬进单位宿舍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用出这座大楼了。餐厅在地下一楼,办公室在三楼,医务室在二楼,宿舍、健身房、浴池、理发店在五楼。他曾创造出连续28天不出单位大楼的记录,要不是第29天阿龙非拉着他出来吃饭,这个记录还能保持得更长久一些。所谓吃饭,无非是两人一人一碗炸酱面,吃完,要一碟花生米,几瓶啤酒,两人对饮。阿龙说,吃饭不是目的,主要是怕你天天待在宿舍里发霉了。接着问起他的感情状况,问他又认识了几个女孩,跟多少女孩聊过天。问完,阿龙说,现在还是一无所获,是吧?他点了点头,阿龙说,我就知道。临了,阿龙拿出一个密封好的纸袋送给他,说,这是我写的一副对联,庆贺你乔迁之喜。他要拆开看,阿龙按住了他的手,叮嘱他一定要到家再拆开。他跟阿龙告辞,匆匆回到单位宿舍,拆开纸袋,取出对联,但见上面写的是:处处留情,风流胜过乾隆;次次碰壁,深夜独自悲泣。他的脸热辣了一下,继而咧嘴笑了。对仗不十分工稳,但挺顺口、押韵,字也写得不错,遒劲中藏着深秀,用墨饱满,回笔圆融。他把对联扔在一边,躺回到床上。
此刻他在台球厅,坐在沙发上,翻看梓茗的微博。去年春天的一天,他看书倦了,躺在床上刷手机,看到一则主持人大赛报名的消息。他突然想到了梓茗。2015年,刚刚上大学的梓茗报名参加中华小姐环球大赛,凭借靓丽的外形和清纯脱俗的气质,一举夺得该届大赛季军。获奖后梓茗没有像其他佳丽那样到处走穴,而是变得异常低调,每天过着规律充实的校园生活。直到去年一月份,他从电视上看到,梓茗报名参加了主持人大赛,一路过关斩将,杀入了决赛。他一集不落地追完主持人大赛,突发奇想:为什么不能追她呢?他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激动得浑身颤抖,在出租屋里走了好几圈。幸亏他的出租屋只有八九平方,否则他肯定会走得精疲力尽。走完他躺回床上,犯难了:没有她的联系方式,怎么追?给电视台写信吗?电视台一天能收到多少这样的来信?去她的学校门口堵她吗?东西南北四个校门,每天进出那么多学生,哪个是她?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变得灰暗起来,慢慢打消了这个念头。直到春暖花开,他躺在床上刷手机,翻到这则主持人大赛的消息,突然想到,自己可以在微博上关注她呀。他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从床上鱼跃而起,在微博上搜到她的名字,迫不及待地给她留言,详细诉说自己有多喜欢她,自己是她多么忠实的粉丝。留完言,他躺在床上准备美美地睡去,没想到她很快就回复了:谢谢你的喜爱。受宠若惊。以后会更加努力的。他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头差点撞到门框。要不是他继续给她留言她没再回复,他还会弄出更大的动静。
闹钟响了,十一点四十五分。再过五分钟健身房就会有人来。他在半睡半醒间慌忙从沙发上起身,拉好窗帘,关掉顶灯,将台球厅恢复成原样。整个健身房一片漆黑,他没开手机,凭着记忆寻找来时的路,在拐角处与前来开灯打扫卫生的清洁工撞了个满怀。
三
曹老师老婆孩子父母都在苏州。他一周在北京上班,一周回苏州逍遥。有一次他开玩笑说,自己一周二人世界,一周独守空房。曹老师笑骂道,你丫赶紧找个对象搬出去,别整天在这儿浪费卫生纸。对于他找对象,曹老师是大力支持的,虽然每次都泼冷水,但曹老师说,那是敲打他,目的是让他改掉直男身上的毛病,好让姑娘能看上他。在曹老师面前,他从来不敢多说一句话,说什么都会被曹老师驳得体无完肤。他本来就不爱说话,曹老师在的一周,他干脆做个哑巴,除了上班、睡觉、吃饭,就是躺在床上玩手机。有时曹老师见他半天不吭声,会对他说,小兄弟,我平时说话有点重,你别在意啊。
本周曹老师不在。他感觉自己成了宿舍的主人,睡觉的时候四肢舒展到极限。他把手机的相册打开,切换到幻灯片模式,几百张女孩的照片就以每三秒一张的速度从他眼前飘过。自从去年冬天梓茗不胜其烦拉黑了他的微博,使他只能看,不能转评赞之后,他就关注了微博里的“美女校花榜”。“美女校花榜”几乎每天都会发布各大高校校花们的写真,他每次看完,把自己喜欢的女孩照片存下来,很快手机内存就被挤爆了。他到现在还在后悔自己去年的所作所为,怎么能那么烦人,给人家留言人家明明已经不回复了,自己还是坚持不懈,从春到夏,从秋到冬。他曾经想过梓茗会再给他一次机会,对他解除拉黑,于是对“美女校花榜”取关,并清空自己的微博,可是等了半个月,对方仍毫无动静。他有些愠怒,又悄悄关注了“美女校花榜”。可是就在他关注“美女校花榜”的当天,梓茗就转发了一组“美女校花榜”发布的写真。要知道,她之前是从来不屑于关注这些东西的。他大为震恐,立即对“美女校花榜”取关,对方又没动静了。他想,这样也好,岁月静好不是最好的一种状态吗?现在好歹还能看到她每天的动态,万一哪天她来个彻底拉黑,让自己搜都搜不到她,到时候怎么办?这时候他才发现梓茗已经成为他的精神鸦片了,他一天也离不开她了。慢慢地,每天上微博看她的动态就成为一种形式了,或者说,一种仪式。他发现每天看她的照片跟看其他女孩的照片并不相悖。刚在微博上关注她的时候,他心里装不下其他任何女孩,他处在一个人的热恋当中,一年多过去,这种感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是想知道她每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玩了什么。她成了他的一个遥远缥缈的梦。他把自己在微博上的做法推广到微信,在朋友圈里但凡看到自己喜欢的女孩照片,就存下来,为此他两次更换了手机内存卡。他明白很多女孩的照片都是“照骗”,“磨皮磨得上帝都流泪”,但他还是愿意相信这些照片都是真的,他生活在一群天仙环绕的世界里。
晚上八点钟上夜班。白天各专业部门写好稿件,晚上他们这些夜班编辑就开始动手修枝剪叶了。办公区灯火通明,一片寂靜,版面副主编、主编陆续到来,大家你一篇我一篇编辑着,十来篇稿件,一个小时编辑完。九点钟到了,他准时离开工位,坐到拼版机器前。
梓茗在微博上发了一条状态。那时候已经凌晨一点,他干完活,等新华社关机,刷微博,看到梓茗这条状态,他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梓茗在微博上说,明天周末,晚七点国贸滑冰场,咱们不见不散!他不知道她的“不见不散”是对谁说的,反正无所谓,去就是了。也许这是自己这辈子见到她的唯一机会,傻瓜才不去呢。
他叫来了阿龙。给阿龙打电话的时候,他说,他找不到国贸滑冰场。国贸楼太高,太密,比华尔街还繁华,他到了肯定会迷路。阿龙说,有手机地图导航呢,怕什么。他说,别的地方他也许会用,到了国贸就不会了。阿龙只得带他坐地铁,出地铁,在高楼的森林里左冲右突,找到了国贸滑冰场。
有很多家长带着自己家孩子,滑得很慢。也有几个外国人,风驰电掣。他跟阿龙趴在上面看,没下到滑冰场那一层。他们到的时候是晚上六点五十,阿龙让他站在滑冰场入口,等她到的时候跟她打个招呼,在她换鞋的间隙跟她聊几句,加一下她的微信。他拒绝了,平静得像一面湖水。阿龙只好说,那等快结束的时候你冲下去跟她搭讪吧。他没说什么,趴在上面静静地等,七点零三分,她出现了。滑得不快不慢,边滑边用手机拍VCR,嘴里不知道说着什么。他直直地盯着她,看她拍完VCR,把手机装进口袋,越滑越快,秀发在脑后飘着。她不时朝上面看一眼,上面观看的人不多,他感到有一点窘,怕她看到自己,又渴望她看到自己。她好像朝他瞟了一眼,他装作看场上其他人滑,目光散乱起来。她朝场上一位外国男孩伸出了手。外国人牵着她的手,两人脚下生风,引得其他人纷纷喝彩。他看了一会儿,说,走吧。阿龙说,不搭讪了?他没回答,说,她还没玥玥滑得好。阿龙不知道说什么,他说,不过两个人还是有很多共同点的:都是东北姑娘,俩人是同一年生的。说完,他们走出国贸滑冰场,回去了。
四
从滑冰场回来后他决定忘掉梓茗,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不是你想追谁,就能追得到的。你想追凯特王妃,你有城堡吗?威廉王子有,所以他追到了。回到单位宿舍后,他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突然发泄般把吕老师堆在走廊里的杂物又扔出去一批,然后躺在床上看手机。刚躺下又有些后怕,一次扔这么多,吕老师下周回来大发雷霆怎么办?想想觉得无所谓,吕老师什么时候在意过走廊东西的多少?转念一想,吕老师之所以不在意,是因为自己每次都是蚂蚁搬家,一次扔一点点,让人浑然不觉,这次扔那么多,吕老师必定会发现异常。他从床上起来,跑到外面,把扔出去的东西捡回一半,放回原处,这才躺回床上。
他不自觉打开了梓茗的微博。这个习惯跟他每天吃饭、睡觉、洗脸、刷牙一样正常。忘掉她需要一个过程。梓茗的微博里发布了刚刚在滑冰场拍摄的VCR,里面她说自己最近工作太忙太累,每周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周末到国贸滑冰场滑上一小时。他有些激动,心想,既然是每周,那下周周末她肯定还在,自己为什么不去看她呢?他有些得意,关掉微博,开始看微信。思琪上个月刚生完孩子。本科快要结束的时候,学校里有好事者将他们撮合到了一起。他刚跟思琪第一次约会就发现两人不是一个世界的。没想到她对他挺满意,他和她度过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一个月,每天一起看书、自习、吃食堂,有一次两人相约一起逛商场,她在中途突然不辞而别,消失在人海里。事后她给他发短信说,咱们到此为止吧,我只是想体验一下你的生活和你的内心。我一直对你很好奇。这段感情就结束了。没想到现在思琪已经生孩子了。之后他又加了很多女孩的QQ和微信,本校的,外校的,上学的,已经工作的,比自己大的,比自己小的。对于每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他都使出浑身解数表达自己的爱意,可是无一例外地遭到了她们的拒绝。所以阿龙才会送他那副对联。有一次阿龙喝醉后,把酒瓶往桌上一顿,说,你丫能不能切合实际一点,找一个真心实意愿意跟你好的对象踏踏实实过日子?当初你刚认识玥玥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俩不靠谱,年龄差了八岁,她是商专,你是研究生,她是油田子弟,你家世代务农,她是万人迷,你老实得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没想到你俩还能在一起一年半,真是邪了门了。她说东北冬天冷,要是有辆车就好了,你连驾驶证都没有,她最后还不是坐到了别人的车里?阿龙说着把一个酒瓶掼到地上,玻璃碎屑溅出三米远,两个身强力壮的酒保过来,架着他到一旁醒酒去了。
他翻到了美卉的微信。美卉是他今年春天刚认识的女孩,石家庄人。春天是求偶的季节,四月份在京各企事业单位组织联谊活动,每个单位派两名单身人士参加,他在部门总监的命令下报了名。主办方用四辆大巴把200多名单身男女拉到延庆的野鸭湖畔,让他们自由配对。一圈游戏下来,他一眼就相中了美卉。加了微信后,他才知道美卉是1996年的。他有些诧异,这么漂亮、年龄这么小的女孩,用得着来参加联谊活动吗?他没想那么多,继续跟着大家做游戏,可是慢慢心不在焉了。他在脑中编织着对未来的美好想象,为自己制定了今年恋爱、订婚,明年结婚,后年生孩子的三步走雄伟战略,甚至在想将来给他们的孩子取什么名字,要不要在孩子的名字中加入她的姓氏。他在想以后两人确定关系了他们在哪儿租一间房子同住,离她的单位近一点还是离主城区远一点。以后租房全由她出面,他在后面跟着,这样他就不用再跟万恶的中介打交道了。总有一天他们会买房,只要他们齐心协力,省吃俭用。即便不买房,以后他们结了婚周末回石家庄住,倒也方便舒适。毕竟北京到石家庄的高铁只需要一个小时。他在美丽的野鸭湖畔遐想了一下午,直到夕阳西下,主办方用大巴把他们拉回了北京城区。
回到北京城区美卉就不理他了。他在大巴车上向美卉表达了爱意,美卉在微信上客客气气地称他为大哥哥,说自己三年之内没有结婚的打算,三年之后想不想结婚也不知道。之后就没再回复过他。当晚他字斟句酌后又给她发了几条微信,等到十二点,怕再给她发会有被删除甚至被拉黑之虞,于是赶紧打住。
周五晚上梓茗没去国贸滑冰场。或者说,晚上七点到八点的时候她不在。他六点五十到了滑冰场入口,焦急地朝里张望着,没有看到梓茗。一旁的工作人员以为他是来找自己女朋友的,刷卡让他进去,说,进来等吧。他谢过工作人员,仔细搜寻换鞋区的每一个角落,还是没看到她。他站在冰场外的围栏边,观察着场上的每一个身影。有一个女孩特别像她,他的手有些颤抖,等女孩滑近了他才看出不是她。也许她会来得晚一点。也许她今晚不来。他坐回到换鞋区的椅子上,装模作样地玩手机,显得气定神闲。八点了,家长们陆陆续续从冰场上接回自己的孩子,换鞋,领着孩子走了。他盯着每一个离开冰场的人,没有她。他回到换鞋区,心想,既然来一趟,索性等到九点吧。手机快没电了,刚才看短视频消耗了太多电量。他在手机快要自动关機前刷微信,看到了美卉发的一条消息,说她已经回到石家庄,现在正陪着爸妈吃大餐呢。他马上给美卉发微信,说自己明天早上也要去一趟石家庄,能否见她一面,如果方便的话,让她当个向导。美卉没有回复。手机自动关机了。换鞋区墙上的钟表时针和分针形成了直角。九点了。他收拾好东西,从冰场出来,穿过国贸森林,坐地铁回去了。
五
河北博物院里有不少宝贝。大抵每一个博物院都有不少。他在长信宫灯和铜羊尊灯前观看了很长时间,感叹这次终于见到实物了。错金博山炉,1968年出土于中山靖王刘胜墓中。他把错金博山炉拍照发给美卉,说,终于见到博物院的镇院之宝了。他当然知道这件是复制品,真品珍藏在国家博物馆,他这样说只是为了吸引美卉反驳。美卉没有回复,他等了一会儿,来到刘胜金缕玉衣前。
早上坐高铁的时候困得发蒙。昨晚他上了夜班,忙完回到宿舍,已经凌晨三点了。这段时间国际局势风云变幻,他们这些夜班编辑也只能跟着国际节拍一起律动。坐上高铁后他没有给美卉发微信。现在是早上七点,美卉应该在家睡懒觉。下车之后可以给她发一个,问她吃早饭没有。如果她有意,说不定会邀请他共进早餐。高铁乘务员不断地从他身边走过来,走过去。她们一个个都是身材高挑,容貌俊秀,而且胳膊有力。她们跟美卉不是一种类型。或者说,美卉跟她们不是一种类型。美卉是娇小可爱型的,让人一见顿生怜爱之心,那娇滴滴的模样干不了高铁乘务员这种职业。美卉跟梓茗也不是一种类型的。梓茗是大家闺秀,美卉是小家碧玉。梓茗是热辣超模,美卉是可人甜心。美卉跟玥玥也不是一种类型的。玥玥刁蛮可爱,撒娇含嗔小脾气;美卉大气乖巧,浅笑倾城见睿智。列车正飞速前进,窗外万木葱郁,放眼望去,华北平原一马平川。他有一种飞升的感觉,自己正飞升在这山川大地上。他知道这次去石家庄,美卉见他的可能性很小,但他仍满心欢喜。石家庄是他坐火车无数次路过的城市,他不止一次想在石家庄停下来,这次终于得偿所愿了。石家庄下面还有一座古城正定,如果逛得不快,一天是逛不完的。他喜欢古建,到了正定古城,还不脚下生风?
美卉发了条朋友圈,定位在石家庄解放广场。她在解放广场一家美发店护理头发。他马上给她发微信说,快中午了,一起吃个午饭吧,我马上去解放广场找你。等待美卉回复的间隙,他去博物院的《百年掠影》部分看了看,见她仍未回复,他走出博物院,向地铁站走去。二十分钟后,他到了解放广场,给美卉发微信,说自己到了,问她在哪家美发店。美卉没有回复,马上发了条朋友圈,说自己正在吃火锅,定位在东胜广场。他立即钻进地铁站,半个小时后,他走出来,说自己也在东胜广场,待会吃完饭能不能见一面。美卉没回复。他想,东胜广场不就是个万达一样的商业综合体吗?能有几家火锅店?一家一家搜过去,只要找得快,总能找到她。他走进东胜广场,按照提示上五楼,来到餐饮区,看到了三家火锅店。他一家一家走进去,装作要找自己的朋友,在烟雾缭绕中仔细分辨着每一位食客的脸,没发现美卉。他想,也许美卉在外面的火锅店里吃火锅呢。他准备下楼,到四楼的时候,看到一家男装店,价格适中,他进去,挑选了一件T恤。
穿上新T恤后他没有去外面的火锅店,而是返回五樓,随便找一家店坐下了。服务员问,一位吗?他点了点头,点了凉皮。吃完他觉得自己应该坐公交看看石家庄的市容,就出门,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公交车经过三十多站,把他从繁华市区拉到了城乡接合部。终点站附近正在修地铁,尘土飞扬,他登上同一路公交车原路返回,坐在靠窗位置,沿途欣赏道路另一侧的城市风景。
回到东胜广场后他钻进地铁站,去了解放广场。他知道解放广场有一座石家庄解放纪念碑,算是石家庄的一处景点了。他在纪念碑公园的长凳上坐了一会儿,看环卫工人把落叶一点点收拢,装车,运走。太阳偏西了,金黄色的阳光把一切都染上了金黄色。路上的所有人都与他无关。他在长凳上刷了一会儿梓茗的微博,起身出公园,到马路对面的米线店里吃了一碗米线,然后找一家宾馆住下了。
隆兴寺里香火太旺。他跟着拥挤的人潮进去的时候,时间已过中午了。昨晚他睡得出奇的熟,临睡前他给美卉发微信,说自己明天要去正定古城玩,问她愿不愿意同去。他知道她不会回复,所以发完他把手机放在一边,就睡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他慌忙起床,洗了把脸,头都没洗,出门坐上了开往正定的公交。
隆兴寺太大,游完日已西斜。他从隆兴寺出来,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天宁寺。他在天宁寺的佛塔下站了一会儿,正要离开,发现塔下卧着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他看了猫一眼,猫也看了他一眼,朝他呜呜两声,那眼光和叫声中满含着责备和哀怨。他把背包卸下来,取出一块面包,掰成碎屑,喂它吃。看它吃完,他摸了摸它的身子,它蹭了蹭他的鞋尖,他走出天宁寺,坐公交车回去了。
他在连夜返回的高铁上看到了美卉发的朋友圈。美卉跟一大帮朋友开着车到了正定古城,在隆兴寺的照壁前拍了一张搞怪的合影。晚上的隆兴寺肃穆庄严,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邻座的男孩在用小勺子吃罐头,不过他吃的不是午餐肉,而是黄桃。他盯着男孩手中的罐头看了一会儿,罐头在他脑中渐渐幻化成温莎城堡的一部分。他突然想到,单位宿舍抽屉里的那几盒午餐肉罐头回去得赶紧吃了,再不吃就放坏了。
责任编辑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