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开

2020-11-02 02:45尚吉利
牡丹 2020年19期
关键词:水上漂菱花万福

尚吉利,热爱文字,喜欢写字,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在读教育硕士,现任教于柘城一所民办高中。2018年曾在红袖添香连载青春小说《那年雨微微》。

1

灰蒙了一冬的天空,在春风的吹拂下,涂上了几笔浅浅的水蓝色。被刮成线状的云彩,挂在天的边角,好像刚会握笔的孩童,在画板上胡乱画上了显眼的几笔。村子里站在路口或墙角处拉家常的妇女们“咯咯咯”的笑声,更是惊着了落在树枝、房檐上的麻雀,都扑棱棱向高空飞去了。沉睡了一整个冬日的大地解冻了,板结的泥土变得松软许多。村里的孩子们在空地上追赶着打闹,像是久在圈里被放出来的羊儿,尥着蹶子撒着欢地跑。

村西头响起了铁炮声。铁炮“咚咚咚”连响三下,震得人耳一阵轰鸣。正说笑的妇女们,都忙不迭地用手捂着胸口,嘴里喊着,“哎呦,我的那个亲娘啊!”她们的说笑,像是一串珠子瞬间就断了,串珠散落满地,短时间内无法再串起来。

放铁炮的万福是村里的能人,一年到头就靠着放铁炮谋生。远近村的人,谁家有个红白事,都要请万福去放上几炮。

平时,万福在别村接住活,用布褡裢装上鐵炮,放在自行车的前杠上就出门了。整条街的人看到他骑车出村的身影就会感叹,“这小万福又接着活了。他来钱真是快,像是出门捡大风刮来的杨叶!”

万福如今放铁炮,是能少放一炮则少放一炮。知道此事的村里人,私下都在算着一笔账,“这小万福,照这样下去,可是要省出一座小楼来啊……”

万福的三声炮响后,村西头“水上漂”家门前,就聚拢了村中许多来看热闹的男女老少。“水上漂娶媳妇啦,水上漂娶媳妇啦……”门外几个皮孩子,齐拍着双手又在喊了。有年夏天,离村不远的小南河涨满了水。德发去洗澡,一下子被冲到河中央,漂了起来。幸而有经过的大人谙熟水性,把他救了下来。因此,德发就落个“水上漂”的外号。

水上漂娶媳妇,他爹把村里能借到的车都借过来了。这两年,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多。谁家的电不通了,电闸松了,线路需要改了,都会请水上漂他爹去修理。别人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扛着竹梯子赶到了。水上漂结婚,村里人就把他们需要的都给送来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静下来后,水上漂的本家哥哥挑着烫好的犁铧,绕着新媳妇坐的车走了一圈,并把醋浇在了上头。醋泼在犁铧上,咝咝咝地冒着白沫,一股子浓浓的醋酸味,瞬间就扑鼻而来。

车门开后,新媳妇看到水上漂举止无状,像个半大的孩子,脸上还泛着一层黑红之色,她的脸瞬间就绷紧了,阴沉着。

天上的太阳,像是掉进了一个大窟窿里,不见了影踪。西北风又刮了起来,风肆虐般地怒吼着,刮得人站不住脚。一位头发略有卷曲的女人,在哄她哇哇大哭的孩子,嘴里像是在哼念着什么。

人群中出现了一位穿绿色军大衣的男人,他的脸蜡黄,没有一丝血色。村里人都对他投去异样的眼光,一个个趔趄着身子,唯恐被他的病给传染似的。有女人轻声地问菱花,“你三叔的病好了没?”正哄孩子的女人,瞅了瞅比她矮半头的婆婆,没回答。

菱花有点怵她的婆婆。

她婆婆爱同别人分辩,无论同谁都是疾声厉色的,从未有过和声细语。菱花自打又生个闺女后,她婆婆在她面前说话,嗓门扯得更大了。

2

幽黄的太阳光从窗帘缝中,露进来几缕。宽大的钢丝床上躺着菱花娘仨。这两年,菱花夜里从未睡过囫囵觉。不是给孩子喂奶,就是要给孩子换尿布。

菱花是村里学问较高的女人。但和男人生过孩子后,她脑子里的学识,就无力应付要过的日子了。菱花已和村里那些不识字的女人,没啥区别。男人在她们的肚子里播下种子,她们就承受着。种子长大,她们就挺着鼓起的肚皮。孩子生下来了,她们就养着。

菱花生第一胎的时候,她婆婆就盼着是个男孩。她把饭碗端到菱花的手里,脸阴着怨她吃得少。菱花只有吃得多了,乳汁才能分泌得多。

“头胎生了女孩,第二胎就会生个小子了吧”。其实不光周围的女人这样想,连菱花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产婆来了,菱花在床上痛得缩成了一团。

正是阴历十一月份,屋里冷得能结冰。菱花的男人生了堆火,屋里瞬间有了点暖意。产婆烤过手,去摸菱花凸成盆子的肚子,让她再用些劲。她的肚子每疼一阵,身子就扭曲成麻花状。产婆和她男人按住她的双腿和身子,菱花成了砧板上的一条鱼。产婆把菱花生下的又一个闺女拾起来时,她婆婆往后退了几步。她抱起刚会走路的大妮,像只鼓满气的青蛙,蹦跳着离开了。

火光灭了,屋里还有丝丝缕缕的烟在飘。菱花被未燃尽的烟火味呛到了,两只眼睛开始流泪。从半下午一直流到屋里亮灯。

菱花慢慢能下床活动了,她完全忘了在坐月子。她去生火做饭,她又端着换洗的尿布,往小南河去了。

小南河沉睡着,水上结满了厚厚的冰。她的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手指头冻成了胡萝卜。她拾起来一块砖头,在冰上砸裂出一条口子。菱花的尿布,在裂开缝的冰层里涤荡着。她成了小南河满色白中的一块小黑点。

孩子依偎在菱花的怀中。她的两臂张开着,像是两翼被人架立的大鸟。大的还在熟睡中。小的蜷曲着小手,吧嗒着粉嫩的小嘴,在菱花的胸脯上吮吸着。菱花的眉头皱着,她能感到乳房里的奶汁,在一天天减少,很可能已经没有了。“怎么可能还会有呢?”这两年她的眼泪就未断过。每次都是脸上的泪痕还未干,泪珠子又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菱花生下老大,在娘家人要来看她的头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她娘因想事太多,急得偏瘫病犯了。菱花刚满月,就去照顾她娘了。想到这,菱花又是一阵心酸。泪水像是苹果上的虫子,在她的脸上蠕动着。

那是一个难熬的春天。阴雨连绵的天气,屋里又潮湿又阴冷。菱花哄着怀里的大丫,又照顾着她娘。她爹在机关单位干了一辈子,退休回到家,连在炉子上烧壶热水都不会。他除了不能给菱花帮上忙,到了饭点还要催她去做饭。

菱花只得放下孩子去做饭。

孩子哭,菱花也哭。菱花刚想哄孩子,他爹却说,“哭怕啥,又不会哭坏”。菱花只得听着孩子的哭声,含着泪做饭。饭做好,又含着泪吃下。

菱花的娘说不成话,急了嘴里只会“啊,啊,啊……”地叫几声。她用手指着菱花的爹,想让他哄一哄孩子。她爹像是听懂了,又故意装作听不懂,对菱花她娘疾声厉色的。

没有了娘,菱花曾多次觉得活不下去。她抱着老大,肚子里还怀着个老二。日益凸起的肚皮,让她活动起来很困难。她双腿疼得走不了路,两脚肿得又穿不上鞋。没有了娘,谁会来看菱花呢?有时听见屋门的响动,那也只是风在路过。

生下老二后,她哭得更厉害了。有时哭着哭着,眼泪就断了。

菱花觉得,这个老二生下来就是磨人的。

二丫出生才七天,就起了烧。二丫起烧的那晚,她一夜未合眼。 “去哪看病呢?哪里有看病的钱啊?”她一想到,“村里的一些小孩,不就是因病,被大人遗弃在沟沟洼洼的地方了吗?”菱花又默默地哭,哭得特别地揪心。才出生几天的小孩,她沉睡着,是那样地软。像一块海绵,无力地抵在她的胸前。

菱花同她婆婆去了乡上的诊所。

一路上,她的一颗心在胸腔里跳动着,快要从喉咙眼里跳了出来。

诊所的人,在老二身上扎一针后,她发紫的嘴唇里,发出了“哇”的哭声。特效药起了作用,二丫又会哭了。

整整一个多月,菱花都是抱着二丫睡,没明没夜地抱着。菱花的肩膀受了风寒,像是有两座大山,在她肩上压着。实在不能拖了,她去诊所动了小针刀。本来她还想着,能不动就不动,省下这钱可以买葱。就是不买葱,也可以给二丫去买袋奶粉。

二丫吸过她的奶后,还是哭。整天吸空奶,就像嘴里不住地在嚼着一根毛线头子。屋里的大丫和二丫,一个比一个哭得凶。

菱花的男人又外出了。

外出去挣几个钱吧,要不真就只剩下砸锅卖铁了。

菱花抱着二丫,扯着大丫,每天从院里走到屋里,又从屋里走到院里。赶上下雨或是刮风的天,菱花她们娘仨就躲在屋里。外面飘雨,她们三个躲在屋里落眼淚。两个孩子的哭声,比外面的雨声还要响。风太大时,菱花就在屋里求老天爷,给穷人一条活路。

3

屋前屋后树荫匝地,二丫已经会追着大丫跑了。菱花的脸上挤出了一丝僵硬的,浅浅的笑。

大丫看见姑姑来走娘家了,要跑去她身边,却摔倒在了地上。

枣花结婚几年,没有个孩子。菱花的婆婆说起这事,腔调中总带有一丝哭意。“别的女人都能生孩子,偏偏枣花不会生”。

菱花初见枣花犯病,着实吓了一跳。枣花倒在了地上,浑身抽搐,嘴里吐着白沫。菱花的婆婆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冲了过来。她举着菜刀,又是吓唬又是骂。驱鬼似的,把菜刀逼近枣花的脖子,做出要杀了她的姿势。枣花的身子在地上,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大丫和二丫躲在菱花的怀里,吓得号啕大哭。

菱花的婆婆,爱管枣花的一些事。枣花听她娘的,老是和她男人吵架。吵不过就骂,骂不过就打。

秋天,正赶上田里砍玉米秸。枣花又来娘家住了。菱花在屋里哄二丫,听见了后院的动静。大丫从门外跑回来,给菱花学着话。

枣花的陪嫁,从婆家拉了回来。

第二天清早,枣花又回了婆家一趟。她想要娘家侄子和她一起去。但她没有侄子,内心不免多了一丝悲怆。

车子一直往西北方向跑,驶进了一处僻静的院子里。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婆婆端着簸箕,踉跄地从一间偏房走出来。 她看见枣花回来了,上前拽着她的手忙喊人。大丫不敢随她姑进屋,躲在窗棂下,偷偷地往屋里看。老婆婆又端着簸箕,佝偻着背,慢慢地挪动一双小脚,往偏房去了。

院子里静得可怕。大丫往屋檐上瞅,天蓝得如宝石那样透明。前几日还在耳旁聒噪的蝉,一下子就没了踪迹。只有风在轻轻地吹着窗棂上糊的一层塑料布。大丫蹑着脚,怕会被枣花发现似的,蹲在了虚掩着的门前。

橘红色的太阳光,从门缝中射进了幽暗的屋子里。大丫看见了枣花的侧影,还有一双男人的手,在紧拉着她不放。枣花一直低着头,腮帮鼓鼓地,并未吐一个字。

大丫看到男人裸露在外的右肩上,缠着一层绷带。绷带里渗出的血,已干在了上面。乌黑的红色,刺扎着人的心。

屋里的男人,把脸埋在了枣花的一只手上。他的裤腿间发出窸窣的声响,两只膝盖都着了地。枣花像是一具木偶人,杵在那里。男人紧抓着的手,最终还是垂了下去……

4

东风刮起来了,杨絮在地上滚成了团。翻飞在半空中的,更像是被人撕扯成碎片的破棉絮。大丫、二丫跟在其他孩子身后满村跑着,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树叶子在风中唰拉唰拉地响。杨树下的草棵上覆盖着一层毛茸茸的白絮,像是刚下了一场稀薄的初雪。

太阳光透过叶背照了下来,大地上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银光闪闪的。几个妇女在一处阴凉的地方,忙着手中的活计。菱花也挤在她们中间,纳着鞋底。

女人间说话,就像纺花机的转动,短时间内不会停住。几个女人缝着衣服,嘴里又在絮叨着她们的儿子。菱花用手摸了摸有点微恙的肚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几个女人的声音不是很大,像蚊虫哼哼唧唧。菱花手中的针穿过鞋底,猛地拉了一下,一点点拉长的白线在摩擦着,发着“扔扔扔”的声响。

大丫哭着,跑到了菱花这里。菱花教训了欺负大丫的一个男孩,他不服气地梗着脖子。菱花正说着,男孩的奶奶走到了。她只说了一句,“俺小毛没娘,没娘的孩子,谁想吵都可以吵!”她这句幽怨的话,让听到的人心肠瞬间就软了。

小毛的奶奶在村里信基督教是出了名的,经常把“神爱世人”的话挂在嘴边。可村里人背后都说她心狠。小毛一双张了嘴的单鞋,从年前一直穿到了春上。雪天里,小毛光脚穿着张了嘴的单鞋,在雪地里走来走去,脚趾头个个冻得通红。村里看见的人,心中都流露出一丝丝心疼。人人都说,小毛奶奶再好,也不如亲妈对孩子好。

小毛家的地和大丫奶奶的地挨着。素日里,两个老婆子之间就有些理不清的事,就像枣树的枝条似的,疙疙瘩瘩。

小毛家的地面低些。赶上雨天,雨水把菱花婆婆地里的土冲到了小毛奶奶的地里。她就生气地拿着铁锨去铲冲走的土。

菱花婆婆的地里有几棵大桐树,遮住了小毛奶奶地里的阳光。小毛奶奶就在长竹竿上缠把镰刀,把伸到她地界的枝杈,全给掰掉了。菱花的婆婆很气恼,骂得她几日不敢出门。小毛的奶奶也恼。不过她不骂人,只是到村里去劝别人信教。

五月的一天,菱花的婆婆用陈年的苇子,在门口编凉席。太阳光在苇面上跳动着,直晃人的眼睛。小毛的奶奶从南面过来了,好像忘记了她们之间的骂架,唤她去坐礼拜。

菱花的婆婆养的猪死了,就把猪的死怨到了信教上。快出圈的一头猪,皮毛已发红,就那样倒在了猪圈的污泥里。好好的一头猪卖了个白菜价,菱花的婆婆哭了好几天。“坐你个脚趾头,猪都给我坐死了……”小毛的奶奶听后,讪讪地走了,头低着,像刚破土而出的豆芽。

菱花的婆婆在地里种庄稼,像是有意要压过小毛的奶奶。她种豆子,她就种芝麻。她种红薯,她就种花生。她种大豆,她就偏要种棉花。总之,她就是要事事强过她。

菱花的婆婆太强势,才处处挑菱花的理。事后,她听说大丫受了欺负,直骂菱花不中用。“手头上干活不行,嘴上也不行,连骂个人都不会!”菱花的婆婆,把这话连说了个把月,怒气才算消。

5

月亮越过低矮的房脊,升了上来。大地披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就像透明的玻璃那样易碎。村里将要奄奄一息的街道,在人们撂下饭碗后,又复活了。整个村子的狗都叫嚣着,像是要变天一样。人们都约好了似的,朝狗叫声最响亮的地方涌去。

本村最气派的门楼前,聚拢了很多人,吵闹声盖过了其他的声音。高门楼下的两扇门紧闭着,年轻的后生,爬上了墙头。骚乱的人群静了下来,谛听着墙内的动静。

保林就跪在院子中央,月光透亮地照在他宽厚的背上。村里人徘徊在门外,像是在等待一场宣判似的。他们揉着有倦意的眼睛,隐隐中听到了石榴花的哭泣聲。石榴花她爹手中的棍棒子“邦邦邦”地,又落在了保林的背上。年轻的后生在墙头上观望着,始终不敢跳下墙,去夺那根碗口粗的棍棒。

村里人犹在梦中,始终不敢相信,他们离这座宏伟的院落如此之近。平日,他们从这座宅院前经过,都会嗟乎生叹,“这院子四四方方的,真是好啊!”但来不及多想,他们就匆匆地朝地里奔去了。至于,什么时候也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他们是想也不敢想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他们每天就乐滋滋地,在冬天跑风,夏天漏雨的屋子里度日。

平常没事,他们不往这座宏伟的院子里去。仅门前的那对石狮子,就让他们望而却步了。有人说,进不了这院子的门,摸一下门前的那对石狮子也是好的。他还没伸出手,那对石狮子像是活了一般,一对眼珠子在转动着,吓得他仓皇而逃。

在冬天,整个村子都被浓雾笼罩住,只听得见人声,却看不见人影。有雾的早晨,这座庄严的宅院,更显得与众不同了。平地而起的两层洋楼,更像是一座仙宫似的缥缈着。虽近在眼前,却如远在九重天上。

院子前后两个门。后院是一行桂树,八月的时候,香味飘了半个村子。前院靠墙根处,是一排石榴树。五月的时候石榴花开,映红了半边天。石榴花出生的那天,前院的石榴花开得正旺。人们远远地就望见,越过墙头的那鲜红的花蕾,如在云雾里。石榴花长大后,村里人又在感叹,看谁家敢与他们家结亲吧,更是哪个有福气的,能娶到他们的闺女石榴花吧。

“一个穷小子想娶富家女,真是如意算盘打到家了……”人群中都在小声地议论着。

又是一阵女人的啼哭声,穿过坚固的墙壁,传进村人的耳朵里。人们起初以为是石榴花,在骚乱的人群中,却未瞅见保林的娘。

保林在学堂里和石榴花同班。别的男同学欺负石榴花,保林就会出来保护她。“保林,你娶她回家做媳妇啊……”保林的脸,红到了脖子跟。

保林长到能割猪草的年龄,就不再去学堂了,在村里翻砂厂干活。

他有时看着炉子里熊熊的烈火,就好像他的热血一样,在胸膛里燃烧开来。有月色的晚上,保林总是唉声叹气地睡不着觉。他把被子从床头翻到床尾,又翻过来。

在保林不去学堂念书没多久后,石榴花也回家了。穷人家的姑娘,都是跟着父母在地里操磨。石榴花却从未踩过地边,白净得像一个玉人。她偶尔出门,会去县城哥哥那里住上几天。每次回来,石榴花总要带几件稀罕的玩意,叫上村里与她同龄的人去看。保林虽在受邀之内,像是挪不开步子似的,不愿往她家跑。

春天一个有月色的晚上,他们在村里的梨园中遇见了。月光洒在梨花上,也照在他们的脸上。两个人都像怀有心事似的,低着头沉默着。保林身体里的血液翻涌着,他伸出了一只粗糙而有力的手,握住了一只软而细腻的手……

门豁然开出了一道口子。人们头顶的那片月光,都聚在了院子里,亮堂堂的。墙上的后生跳了下来,人群中又有了一阵骚动。保林和他娘互相搀扶着,往村东头走去。地面上拉长的影子,渐渐变成团状消失了。

保林的心也遗忘在了那片朦胧月光下的梨花林里。狗吠声终止了,村里的人们打着哈欠,慢慢悠悠地散去了。

天上的月亮泛着黄晕,投下的光更加柔和了……

6

冰冻的大地,像妇女做鞋时用糨糊、旧布打的袼褙,直立且僵硬。

菱花躺在人力架子车上,戴着一顶厚帽子,周身用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她发干的嘴唇微张着,像缺水很久的鱼,还有一丝气息尚存。麻药劲还未过去,菱花的眼睛要睁睁不开。

菱花在她男人拉的架子车上躺着,车轱辘碾压过不平的地面时,她的嘴巴里会发出一声悲痛的呻吟。男人只顾拉着攀到背上的麻绳赶路,说不出一句暖心的话给她听。

一年之中,这已是菱花第二次被她男人从医院往回拉。

灰蒙蒙的天低垂著,好像要把地上的人给全部埋葬。路过小南河时,菱花半睁着眼睛,整个脑袋嗡嗡作响。她仰面躺在架子车上,像是行走在了河岸的底部。冰封的河面,让她在车里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菱花头次流产,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月。她婆婆直说她娇贵,穷人生了个富贵命。

村里的女人流产后,娘家人会带红糖、鸡蛋来瞧。菱花没了娘,没人会来看她。她每日就在屋里,听外面的风声和鸟叫。窗外的花红柳绿,把她一个人抛在了屋里。

菱花能想到,她婆婆这次的脸,会比上次拉得还要长。

架子车停到家门口时,邻居的大娘正巧来看她,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她看着菱花的脸,像一张死人脸那样灰青,以为她快要咽气了。菱花努力睁了睁酸涩的双眼,看见婆婆的脸,果然拉得像纳的鞋底那样长。菱花想,“谁让自己没怀个男胎呢?怀个男胎,再也不用受这样的罪了。”

菱花在床上歇了几天,就下床了。她觉得,她这回不如头次金贵了。她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能这么快下床?菱花看到,屋里的地该扫,饭该做,大丫他们的衣服需要洗,就在床上躺不住了。她拖着疲倦的身子下床,跑到灶台间收拾一番,再到鸡窝旁拌拌鸡食,又把大丫他们的衣服洗了。她觉得只有这样,喘出的一口气才能舒坦。

菱花欣然接受着周围的一切,以及任何她该做的。谁让她还喘着一口气呢?

风又在摇晃着屋外的树。断裂的树枝,从树上掉下来,砸到了地面。浓厚的云层压下来,冰冷的雨像撒豆似的,稀稀疏疏地又来到了。没怎么见太阳的这一个月里,村里人总觉得要出事。人们都说,这样灰不啦叽的天气,最容易出事了。

雨停的下午,菱花的三叔死了。

村里人会相面似的说,“老三媳妇眼窝深,脸颊又高,这样的女人嫁给谁,也过不到头。”听到村里人如此说,万福的二侄媳妇,赶忙用手按了按她的颧骨。

老三的后事刚处理完,有关老三媳妇的事就商议好了。只要老三媳妇一天不走,买种子和化肥的钱,都得由老大、老二妯娌两个平摊。

菱花的婆婆觉得十分的亏,她没受过婆家的接济,还要白给老三的媳妇掏钱。她越想,心口就越疼。这就像是把自己一年辛辛苦苦喂大的一头猪,拱手送人。她又开始算,一头猪一年喂多少粮食。喂掉的粮食,又是她在地里洒下多少汗才营务出来的。在能把人身上引层火的夏日里,她一个人在地里,像小飞虫那样忙碌着。她的喉咙热得冒烟,也不舍得回家喝口水,歇一晌再干。她就怪自己,为何当时就赌气答应,给老三媳妇买种子肥料呢?想到这,菱花的婆婆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村里又发生了一件轰动的大事,水上漂离婚了。

水上漂的媳妇是村里第一个休男人的女人。她总是看不上水上漂,嫌他没个正形。和公婆住在同一个院子,她厌恶水上漂他爹大夏天总是光着膀子,在院子里转悠。两个人离婚主要还是在于,水上漂撑不住门面。离婚在农村还未流行开,人们对水上漂这个有主见的媳妇,都感到很震惊。

本以为水上漂的故事,要按下暂停键。谁知过了个把月,又有个年轻的女人,进了水上漂的家门。人们又像看戏一样,往水上漂家里挤。

这女人是水上漂在车站结识的。

她手腕上束着一个翠绿色的镯子,穿得很洋气。人们怎么也不能把这样一个女人和水上漂连在一起。村里人都在心里犯嘀咕,不会是要骗水上漂吧?但转念又想,水上漂穷得只剩一身皮,又能骗他什么呢?在人们都醒悟时只有水上漂一个人,还傻呵呵地认为,这女的是图他的人好。

二月的天气,枝头始见新绿。经过一冬后,小南河里的水已细成了一条腰带。河床裸露在外面,上面是一层终年被河水淹没后留下的苔藓绿。村里的孩子都越过河床,跑到对岸去玩。河岸上长出了一层柔软的草芽。孩子们跑累后坐了下来,裤子上都染了块绿色。村里的大人也活动着,由村东边,串到村西边。从村南头跑到村北头。或几个人聚一堆,或三两个站一起说笑着。

水上漂家的大门开着。人们像观万花筒似的,留意着里面的变化。

半路来的女人,从门里走了出来,水上漂并未跟出来。周遭的人都看着她,往小南河那去了。她身体轻盈地舞动着,像一只蜻蜓越过小南河,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7

下过一场春雨后,大地滋润了许多。

菱花的男人没有去城里找活干。外面的钱不是从树上掉下的叶子,并不好挣。她男人在院子里垒了两个猪圈,又跑到几十里外的镇上,买了本养猪的书和猪饲料。养猪的书成了珍宝,一尘不染地受供在桌子上。

大丫和二丫看到书皮上画着一群身子滚圆的猪,忍不住伸出小手去拿。她们翻了翻,里面画的还是一只只猪。猪长得肥嘟嘟的,多好啊。菱花的男人伸手把书夺去,把她们撵到了一旁。菱花怕把书撕坏了,也在斥责着她们。二丫抓了一小把颗粒状的猪饲料,菱花的男人上去就是一巴掌。“猪饲料是用钱买的,贵着呢,抛洒了咋办?”大丫她们玩弄东西,菱花和男人就要护着东西。她们不听话时,菱花就会很愤怒地,把巴掌拍在她们身上。菱花和村里的女人学的,骂她们就像是骂家里养的小狗小猫。

菱花的男人每日都要在猪圈里耗上半天,给猪配食,清理猪粪。赶上下雨天,猪圈里泥水和猪粪搅在一起,地上稀泥糊涂的,又加上骚气熏天,圈里好几天都没法进人。

菱花的男人把猪圈给休整了一番。在猪圈里铺一层砖头,又在砖头上粉砌了水泥。村里人都传,菱花的男人给猪圈里打了地平,真比人屋里的地面还好呢。

菱花的男人,看到村里有人在烧砖,就计划着也烧上一窑,盖上两间东屋,再把院墙也给垒起来。他和菱花商量了一番,就着手去做了。菱花觉得,结婚这几年,她男人还从未有过如此大的干劲。

砖该出窑时,菱花的男人又去找了泥瓦匠师傅。菱花和他的男人更忙了。她已干不动重活了,凸起的肚皮,隔着件单衣服看得很清楚。她拉不动装满砖的架子车,只能在一旁帮他男人递砖头。

秋收时,菱花的肚子挺得更高了。她不能干活就站在地里看着,不让其他人多收了她家的玉米。

圈里有两头母猪已怀了崽,菱花的男人去地里干活,就把给猪喂食的事交给了枣花。在地里干了一天活,他们日落才回到家。大门敞开着,菱花找不到枣花和大丫。圈里跑出来的一头猪,在院子里胡乱拱着地。菱花看到睡熟在院子中的二丫,心里揪了一下。万幸的是,猪没有咬二丫。二丫身上虽脏,却是囫囵的。菱花紧紧地抱起了二丫。这会子,二丫可比整袋猪饲料重要多了。

在有月亮的晚上,几个妇女爱聚在门外说闲话。菱花听见说话声,挺着凸起的小峰似的肚子出门了。

月光下,几个人如石头一样静默着。一旁坐着的宋老婆子,嘴里发出了几声叹息。她的男人是个酒鬼,她管不住他就在心里咒骂他。没过两年,她男人还真喝死了。死的时候,手里还握着一瓶未喝完的酒。她想起他平日醉酒后的行径,不是尿一裤子,就是尿一床。人死后,宋老婆子有时想着想着,心里的怒意就化成一团烟,慢慢地消散了。

月光里,一个人踏着步子朝她们走来。那身影晃得很快,像一阵风。菱花早察觉出是她婆婆。菱花的婆婆坐下后,说起了一件陈年旧事。

提起往事,她依旧是耿耿于怀。“已是半大个羊了,就那样丢了!”

天刚微明时,菱花的婆婆听见西屋里传来一声羊叫。她披袄起来看,地上落了一层雪,却瞅不见了羊。她喊她男人起来,按着雪地上留下来的羊蹄印围着村子找。快找到老四家时,路面的雪被人给清扫了,羊蹄印不见了。她回家后,骂了她男人三天。

村南头的老四,口齿不清说起话来总是结结巴巴的。村里人不喊他老四,总是喊他“结巴”。原以为结巴的儿子,会是个小结巴。没成想“结巴”的儿子不结巴。可村里人还是喜欢喊他“小结巴”。

“小结巴”爱在没院墙的人家经过,听谁家的鸡窝里有动静,就偷摸着把人家的鸡蛋摸走。刮风的天气,看谁家睡得沉,就背走人家的米和面。村里人被他偷了个遍,没人敢咋着他。

前两天的夜里,他偷到了外村,把人家的小麦给偷了。天刚下过大雨,架子车的轮子在湿地上碾出了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天明后,被盗的人家循着车辙印找到了他家。

小麦在架子车上,还未卸下来。看到袋子上的标志,来的几个人二话不说就把小结巴给打了。老四把麦子如数还给人家后,当即就领着全家人跪下了。人们都说,小结巴这回算是遇到克星了。被盗的人家,把麦子要回去还不算,竟扬言要把小结巴给打死。小结巴如今成了洞中的耗子,白天躲出去,天黑透了才敢进家门。

8

一入腊月,菱花就躺在床上,很少下地走动了。

在一个下大雪的夜里,菱花的肚子有了动静。那天夜里,猪也要下崽。她男人怕下下的猪崽儿会冻死,就在圈里升了一堆火。鹅毛大雪中,火烧得很旺,火光直冲上了天穹。菱花挺着笨重的肚子,给她男人抱干柴却滑倒在了院子里。猪在下崽儿,她男人顾不上把她从雪中拉起来。菱花躺在雪里,像杨絮一样的雪花落在她脸上后瞬间就化了。

菱花男人,一夜都在猪圈里生火。他中间离开过一趟,是让他娘找接生婆来。

黎明时分,菱花生下了个胖儿子。她婆婆慌忙去灶间,给菱花生火做饭。

天亮后,村里的人都在传,菱花男人得个儿子后高兴地在雪地中直打滚儿。

菱花的眉梢有了笑意,转眼又犯了难。她两只乳空空的,早已没了奶水,怎么喂孩子?“卖一头猪吧!”菱花男人说罢,就去找杀猪的人家了。

菱花的儿子能认人了。

她男人没事就抱着胖小子,在猪圈前转悠看着猪吃食。天晴得好,菱花常把被子抱到院子里晾晒。被子上被孩子画出了各样的图案。在太阳光下,菱花敲打着被子,发出“扑通扑通”的响声。被针脚缝制在布里的棉花晒得弹了起来,像盆里和好的面团,涨得差点从盆里溢出来。

天暖和后,下乡收辫子的便吆喝起来了。

大丫的小脑袋后面挂根小辮子。她跑起来,马尾辫在她后脑勺上摇晃着。收辫子的人,在菱花家门外停了下来。大丫胆怯地坐在小木凳上,一把大剪子在她头上挥舞着。大丫看到剪下的头发委屈地哭了,泪珠子珍珠一般地滑落下来。菱花把几十块钱揣在兜里,眼角处挤满了笑意。她第一次收获了,闺女给她挣钱的喜悦。毕竟是几张沉甸甸的票子,菱花实在是喜欢。

大丫回屋后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哭得更厉害了。头发短得挨着头皮,和一个假小子无异。没有了长发,大丫整张脸的轮廓清晰地映在镜子里。已经有了审美意识的大丫,不能看到菱花的笑。菱花笑了几天,大丫就哭了几天。或者说,大丫哭了几天,菱花就笑了几天……

9

秋蓉是整个村子里最美的女人,散落到腰际间的长发,像一挂小瀑布似的。她连走路的样子都很好看。她走起路来,脚步轻盈地简直像朵花落在了地面上。爱美的她每日走着路,都要频频地扭头整理身上的衣服。村里人把她比成西施,说从来没见过出落得这么美的人。

秋蓉说起话,永远是轻声细语,话里尽带温柔的情意。可就是这样美的一个女人,却没有嫁给一个可心人。真是“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秋蓉起初,是死活不同意嫁过来的。当她娘把剪刀抵到脖子上以死相逼时,她瞬间就妥协了。

秋蓉是换亲,牺牲了自己的婚姻,给她哥哥娶上了媳妇。秋蓉不记恨她娘,只叹她命不好。万福的大侄子,脾气犟得像头驴,不容易说媳妇。他娘也是用闺女换亲,几家子换后才给他娶来了秋蓉。万福的大侄子,脸黑且长。秋蓉看了一眼,就未相中。秋蓉想起那句,“你不嫁,我让你没娘”的话,心里就发寒。和万福的侄子磨了两年,生了个孩子。

日子过着比树叶还稠,她日益看不上眼前的男人。秋蓉是村里第一个打定主意,生一个孩子的女人。她在乡卫生院做上环手术的消息,轰动了整个村子。

当人们都传,秋蓉和狗剩跑了。听到的都伸着舌头瞪大了眼睛,没有一个相信的。

狗剩是本村唯一一个住姥娘家的人。

他爹死了娘走了,自小便跟着姥姥生活。狗剩的媳妇,也是他姥姥和姥爷花钱给他娶来的。“狗剩”是个贱名,他姥爷说贱名好养活,就取了这个名字。

狗剩说,与其他男人比,周围的女人尤其爱听他说话。狗剩的女人,大高个爱说笑,是心眼实诚的一个人。为他生两个孩子后,反倒整日招狗剩的厌恶了。狗剩在外面和别的女人说笑,回到家就对他女人发狠。他不高兴,就伸腿向他女人的裤裆里踢。他女人又打不过他,只能躺在床上哭泣。

狗剩平日里,把村里的媳妇婆子撩拨了个遍,如今又把秋蓉给拐跑了。狗剩走了,他女人却恨不起来。傍晚的时候,她爬到了屋顶,望着天边的最后一抹残阳,纵身跃下,摔断了腿骨却未摔死。

她的腿养好后,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她又生气了。

她气得找来刀片,在手腕上划拉了一下。鲜红的血一点一点地往外流,把棉被都染红了……她还是没死成,被村里人给救活了。村里人在救人方面可是很积极的。小南河里谁落水了,被救了上来。庄里人有谁投井了,被拉了上来。甚至是几年前落在一口老井里的牛,化得只剩下骨架了,也被打捞出来了。

狗剩的姥姥还在世,老太婆愈发地不喜欢狗剩媳妇了。她觉得她没本事,连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 对狗剩媳妇寻死觅活的做派,她并不同情。

村里人都借此事奚落万福,指桑骂槐地说他放铁炮的事。他侄媳妇跑了,水上漂离婚了。万福自打放铁炮接来的媳妇,还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意外呢。

万福也在感叹,这两件事砸了他放铁炮的名声。

枣花是在菱花生产前十天,嫁出去的。

周围的人介意枣花是二婚,没人肯给她介绍媒茬。村里说媒的人很多,却没有人来她家。好不容易她姨给说一个,枣花又懂什么呢?不过还是听她娘的,嫁了。

枣花第一次出嫁是坐轿,这次是坐车。枣花头次坐轿听到轿夫说新媳妇重,她那会子不但没生气,还笑出了声。枣花这回坐车,别人可感受不到她重不重。菱花问她男人,枣花这回嫁的到底如何?男方被人领着上门的那天,菱花大着肚子没去相看。她男人只是回菱花一句,很会干活。

枣花嫁的这个男人,与她姨家是邻村。周围村子的人也都认识他。他是一个爱给别人帮忙的人。熟识的人谁家里有点活,他就去干。认识不认识的,他就打招呼。能帮上的忙,就去帮。帮过后,别人管他一顿饭。要是再给他喝点酒,他以后就更爱帮忙了。

男人给枣花的姨家干过活。他在地里一直低着头干,干得很快,也不抱怨。枣花的姨看他行,就说给了枣花。年龄上他比枣花大好多。“大就大嘛,枣花不还是二婚吗?”枣花嫁过去后才知道,原来姨也会骗她。

枣花的婆婆,有钱就在家。钱花完了,就跑出去找个相好的。枣花的大伯子哥是个半瞎的人,时常在集会上给人要钱要饭。碰见有不给的,他就装死。枣花的男人,其实是个爱吃爱喝的人。头次回门,他就喝多了。菱花他们还只当新女婿头次客气,才喝多了。谁知每回跟着枣花回娘家,他都缠着要酒喝。酒要是三天不喝,他就馋得慌。枣花忍受不了他醉酒,就和他闹。这个男人可和那个不同。他可不吃枣花这套,恼了就打骂枣花。

本村有人家娶媳妇,他也来凑热闹。这户人家与枣花家关系远着呢。当看到枣花男人后,菱花的婆婆瞬间就恼了。待客的宴席未散,枣花的男人就醉了,耍起酒疯来。

菱花的婆婆抓起一根棍子,破口大骂着朝枣花男人身上打去。她以为枣花男人会怕。他不但不怕,反而闹得更凶了。

枣花有时会很恨,她恨得也跟着别人叫他酒疯子……

10

村里的女人们,每天就围着孩子和锅台转。男人们把地里活干完后,就挤在一处吸烟,说闲话。闲了,就往集会上逛逛。要么,就去牌场里打打麻将。翻砂厂老厂主家,跑来个洋女人。当保林把这件事告诉人们后,村里无论多大年龄的人,都跑着去看。这个爆炸性的消息,简直比小南河涨水了,还要引人耳目。

洋女人跟老厂主站在大门外,和前来看热闹的男女打着招呼。她穿着时髦,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眉毛画得极其细,手腕上带着个金镯子,两手在腰间恰着。她说话的口音不是很蛮,周围的人都能听得懂。小孩子没见过打扮得这样时髦的女人,越听她说话越爱听。洋女人挽起了老厂主的一只胳膊。在儿子和儿媳妇面前,老厂主红着脸笑着往一旁站。

在人群里,人们看见了很少在村里走动的小毛的大爷。

小毛的大爷,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光棍。年轻时,他看上了邻村的一位女子。这女子是一名小学教师。人长得很好,十里八村都有名。小毛的大爷在集会上和她说话,递给了她一根香蕉。见她接了,小毛的大爷便认为,她对他也有意。于是,就隔三岔五去学校门口蹲点。

在一个下雨的傍晚,烟雾朦胧,一路上望不见一个人。小毛的大爷在田间的小路上,紧紧地拽住了她的胳膊。在烟雨中,小毛大爷的脸上被她尖细的手指甲,抓出了几道血红的印子。她的几个本家哥哥知道后,把小毛的大爷绑到了学校。在她上课的教室前,几个高大的身影像拎着一只小鸡,把他重重地丟在地上。他们的拳头朝小毛的大爷,胡乱地抡去。小毛的大爷像沙袋一样,软软地瘫在地上。

这件事在村里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谁家肯把闺女嫁给这样一个品行败坏的人?没有一个媒人上门,给小毛的大爷提亲。慢慢地,他真就熬成了一个老光棍。

小毛的大爷看着洋女人丰满的胸脯,嘴角里露出一丝邪魅的笑。听着洋女人拉长的腔调,他心里燃着的一团火,无法抑制地涌了出来。他想掀起她的衣服,看看她的肌肤与本地女人的有何不同。想到本地的女人,他至今也未摸到过,小毛的大爷不免有点沮丧。

村里人去老厂主家看洋女人,大约持续了一个多月。每日太阳刚下山,村里的人都结伴赶来,像看皮影戏一样,挤到老厂主的家门口。

头三天,村里来看的人确实很多。小毛的大爷就混在人群里,可劲地往洋女人身上瞅。后来,人们就再也没看到小毛的大爷。他家满树的桃子都被鸟啄了,也不见有人采摘。每日太阳毒辣时,都会有成群结队的苍蝇发出嗡嗡嗡的响声,往他家院子里飞去。双休日里,也不见小毛的奶奶到村里去传教。

后来村里人都纷纷猜测,是小毛的奶奶把他药死后,埋在了自家院子里。

看过洋女人后,小毛的大爷就寂寞难耐,像疯了一样。每日夜幕降临,他就在村里胡串。看到村里的女子,也不论是谁,他就尾随其后。白天他在家里赤条着身子,不穿衣服。小毛的奶奶实在受不了,就买了包老鼠药把他药死了。村里人又暗自感叹,小毛的奶奶真是心狠啊。

翻砂厂老厂主的儿媳妇和老杨婆的大儿媳妇是亲姐妹。

人们虽不去看洋女人了,但总爱从老杨婆的儿媳妇那里,打听些洋女人的事。香兰去她姐家里,也会谈论几句洋女人。自洋女人来后,他公爹确实变了。以前,菜里很少见油腥,现在隔两天,他就去赶回集。香玉听妹妹这样说,示意她长个心眼。“老头子连他儿子的话都不听,又怎会听我这个儿媳妇的。”

村里人都好奇,洋女人是怎么跑到他家的?原来是,老厂主进城谈生意碰见的。洋女人硬要跟着他回来,见老厂主半推半就,上去就抱住了他。老厂主的女人死了将近二十年,他冰封的身体里,竟忽地涌出了一股热流。老厂主心想着,有她说话解闷也挺好,就把她领了回来。

洋女人在老厂主家住了将近一年,还是卷铺盖走人了。

她就是浪荡的女人,一旦和其他男人搭上后,就会走。洋女人见过许多比老厂主有钱的,辗转于各个男人之间,始终没找一个最终的栖息之所。她在哪里过得不痛快了,一旦找到了下家,就会走。她走时,老厂主心甘情愿地给她掏上一笔钱。洋女人每离开一家都是如此,接住别人送上的钱后,头也不回地就离开。

11

水上漂这回娶下媳妇后,就和他爹娘分了家。

水上漂的媳妇,每日都会抱着哭闹的孩子,从村子最东头跑到老院。看见的人都会说,水上漂的媳妇去给她婆婆送孩子了。水上漂的这个媳妇刚嫁来时,剪着新式短发,穿着也很讲究。当她抱上孩子后,就和村里的其他妇女一样,没刚嫁过来时的明丽照人了。那串带着流苏坠的项链,再也没见她挂上过脖子。

大的生下来还不到一年,水上漂的媳妇就又生了个孩子。

村里的男人,都外出寻活计了。只有水上漂,成日抱着孩子满街串。从村这头,跑到村那头。水上漂的媳妇出月子后,就抱着老二出来了。她的衣服上沾满了小孩的屎尿味儿,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更邋遢了。

先前几个妇女在一处玩时,看见她走来,都会叫她说话。如今没人去叫,她也要硬挤过去。

水上漂的媳妇生过两个孩子后,身形比之前胖了一大圈。她走起路来,两个屁股蛋在裤子里,总是左右晃荡着。“水上漂这个媳妇,可不如先前的那个好”。人们又念叨着之前那个的好来……

在月亮升得很高的晚上,妇女们的说话声像破棉絮似的,丝丝缕缕地扯开了。

這一年,菱花好像掉进了无尽的深渊,找寻不见生活中的一丝光亮。

赶上猪瘟,菱花男人把两个圈里的猪都处理掉了。十几头猪卖了个死猪价,菱花男人为此两夜未合眼。养猪赔了个精光,只剩下两口空猪圈闲置在那里。养猪的那本书籍被扔到了墙角处。书皮子烂掉了,里面的书页,被大丫他们撕得残缺不全。菱花在夜里心疼地与她男人商议着,养猪不行,还是外出找个体力活干吧。你我就算一分钱不花,还有三个孩子和一些门头差事呢。

菱花的男人在县城一家翻砂厂里,找到了活干。

每月月底开完炉,菱花的男人就会带着事先买好的奶粉往家赶。县城离家几十里地,每回骑车到家,天都黑透了。

菱花的男人一想到,胖小子特别能喝奶粉,干活就来了劲。他端起盛着滚烫铁水的铁瓢,跑得更快了。他强而有力的双臂,要把几十斤重的铁水倒进用模具做好的模型里。冬天里,菱花的男人要赤着双脚,在水泥灰里跑。他脚底板和手掌里的纹路,布满了水泥灰,洗也洗不掉。

菱花的男人一想到,多端一次铁瓢,多用模具造个型,就能多买勺奶粉,他内心就多了一分高兴。

菱花听到了叫门声,屋外的雨并未停。

她男人走进屋内,满头头发被风吹打得很凌乱,还渗着雨水。他抱着从自行车上卸下的一箱奶粉,放在了屋内的地上。纸箱子淋了雨,上面的图案被雨水打透了,看不清原来的样貌。

菱花的男人躺倒在床上,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菱花觉察到了不对劲,她男人好像叫不醒似的。她把他扶到架子车上,拉到了附近的诊所。在诊所里挂了两天针,她的男人仍是处于半昏迷状态。诊所的人不愿给他治了,催着菱花他们转走。“转到哪里呢?”这可给菱花出了难题。“找谁帮忙呢?”菱花哭了。

一个不靠谱的亲戚受她婆婆所托,用借来的三轮车,把他们扔到镇上的医院就跑了。菱花的男人又在镇上的医院住了几天,仍是没有一点起色。菱花的脑海里冒出来一长串数字。她什么也顾不上了,走到公用电话亭里,拨通了住在城里的亲戚的电话。菱花一直哭,哭得说不成一句话。他的近亲不愿来,挂断了电话。菱花想到她娘的话,谁愿意和穷亲戚沾边呢?人家害怕你有事求人家。

菱花来到县城的医院,已是半个月以后。

她雇辆车,求了车主把他们送到医院。住院手续办好后,菱花才算占了个床位。医生观察了大半晌,也没找到病因。菱花哭着,要给主治大夫跪下。天快黑时,诊治结果出来了。医生抽取了她男人腰脊脊髓里的血液,查出她男人的脑膜受了伤。

菱花回想起半个月前,她男人醉酒回到家里的情形。原来是喝了假酒,才弄成这样。菱花男人的病情算是稳住了,脑子却受了伤,不灵光了。他躺在病床上,像困在笼中的兽只会哀号,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白天,他像小孩子一样哭闹,不舒服就捶打菱花。只有晚上他睡着了,菱花才算松口气。若是半夜醒了,他仍是打着菱花,把她往一边赶。

菱花算着日子,在外已经一个月了。

她在夜里睡不好觉,白日里稍有了闲空,就会想三个孩子。想着想着,泪珠子啪啪啪地直往外掉落。

菱花看她男人在逐渐恢复着,才觉得日子有了点盼头。她男人虽不似先前对她打骂了,可脑子还是反应迟钝。医生问她男人,“100减3是多少?”菱花的嘴努得要变形了,她男人仍是答不上来。

同病房里半夜死了人,满屋子都是哭声。菱花怕极了,使出全身的力气,像蚂蚁运了只金蝉,把她男人背到了隔壁病房里。哭声远了,菱花的耳根子才有了暂时的清净。

菱花的爹来看她了,拎了两盒糕点。

菱花看包装,还是她上次给他拿的。他爹没吃,又给她拿了过来。还没坐下说句话,她爹就要走。“唉,排个队热得不行!”菱花能想到,只有领工资时,他爹才会排长队。菱花的爹,个子高大。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迈出了病房门。等菱花追出來,他已下了楼梯。她爹走后,菱花又呜呜咽咽地哭了一下午。

菱花一个月未洗脚,袜子已无法从她脚上脱下来了。菱花穿着袜子跳进热水盆里,浸泡了一会儿后,忍着痛把袜子脱了下来。菱花的脚底上脱了一层皮,水盆里飘着死掉的发黄的干皮。

菱花的男人出院后,跟前还是不能离人。菱花连倒尿壶也不敢走远,就把尿液倒在了屋角处的一片空地上。两三个月后,那片空地上,竟长出了一小片发黄的毒蘑菇。

菱花的男人慢慢地能下床了,菱花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菱花挑起了家里的重担,精神抖擞地跳上生活的马车,接了她男人的班,准备要大干一场。她在家里学起了种蘑菇,就在养猪的地方扎起了塑料大棚。冬天里养蘑菇,最麻烦的是要给它送暖。菱花每日,就用碗口粗的铝合金管子,往塑料棚里送暖。管子的一头通向塑料棚,一头接着灶膛口。

每日去集市上贩卖蘑菇前,菱花都会往它上面洒一些水。这样,蘑菇看上去鲜亮,才会好卖。

菱花太累了,卖着蘑菇,歪倒在了旁边的菜摊子上。买蘑菇的人吓坏了,付钱后没有要蘑菇,就匆匆地走掉了。

忙了半年,刨去成本后,菱花基本上没赚到钱。

卖蘑菇,只能勉强维持着度日。菱花夜里盘算一番后,又睡不着了,她的脑海里又陷入了一片混乱……

12

老宋婆的男人死后,家里没人来撑门事,就随便给大儿子娶了个媳妇。小媳妇丑得不能再丑,一只眼睛里还长朵花。家务活啥也不会干,老宋婆就只能指使她烧锅。丑女人很听话,让咋烧就咋烧。村里女人爱开麦梗的玩笑,让麦梗和丑女人生孩子。一年、两年过去了,也没见丑女人的肚子有啥动静。“老宋婆对丑媳妇可好了,像闺女一样待嘞!”自从老宋婆把这个丑媳妇娶回来,万福在外放铁炮,再也不说本村的媳妇长得好看的话了。

村里人都知道,万福和保林的大堂嫂相好了。

保林的堂哥一年挣不了多少钱。她家的地又少,三个儿子以后都要娶媳妇,会花不少钱。女人每日都在想,如何从牙缝里省钱将来给儿子盖房子。保林的堂哥不在家,她和万福说的话倒多了。她每日去他家串门子,有时站在门外和万福说话。从日黄昏,说到天黑透。万福的女人是个佛爷,从不说人半句坏话。她的个头比万福还高,头发卷卷的,贴着头皮,两只眼睛小小的,似睁非睁。脸上挂着与她年龄不相符的皱纹。万福总是嫌弃他女人长相粗糙,没有女人味儿。

万福每次赶集回来,都会绕道经过她的家门口。给她放下一把葱、一块豆腐,有时也会给她扔下一条白肉。她口头上叫着万福叔,手里就接下了他递来的东西。保林的大堂嫂,本来吃盐的钱都没有,这会子又有了青菜和肉吃。她看着孩子的吃食,一个比一个欢,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她男人一年都在外头,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如今凭空有个男人问她的事,这女人倒很乐意。“不过是多叫几声万福叔,叫就叫呗。”她叫得越勤,万福往她家跑得越勤,给她送的东西也越多。

万福有回给她送东西,连门也没敲,就进去了。她在屋里换衣服,看见万福来了也没闪躲。

万福家后面有一片空地荒芜着,平日很少有人往那儿去。有日清晨,村里起得早的人看见,她和万福躺在地上搂一起正睡着呢。

村里人见这样的事,都当没见一样,谁也不会去和他们家里的人说。

秋蓉回来了。

一进村,人们就发现这个女人身上,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头上的烫发,乌黑发亮。脚上的高跟皮鞋,踩在地面上发着声响。一身黑色的鸭绒大衣,显出她高贵、典雅的气质。村人像看西洋景一样,围住了她。秋蓉从包里掏出洋糖,让围观的人吃。她是本村第一个外出闯世界的女人。妇女们听她说话,像聆听一首纯音乐似的,都陶醉在其中。

秋蓉挣到钱了,给孩子买了村里其他小孩从未见过的玩具,和一双走路会发光的鞋。“什么?鞋子还有带灯的?”村里人听说,都要惊掉下巴了。

这几天,天刚擦黑,村里人就不断地去敲秋蓉家的门。他们都希望,秋蓉这回走能把他们带上,去挣些糊口的钱。

小结巴和他媳妇,也扣开了秋蓉家的门。

自从发生偷粮事件后,小结巴和媳妇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小结巴走投无路,求秋蓉把他们两口子也带出去。

半月后,村里和秋蓉一起外出的人,像支队伍,声势浩大地向村外的公交车站走去。等他们走远,来相送的人才挪动发僵的双脚。在路边站成行的妇女中,只有水上漂的女人,眼中满含泪水。

三月底,保林家的樱桃树上结满了琉璃珠子似的红樱桃。

保林的娘笑着招呼,来她家摘樱桃吃的庄里人。一向冷清的院子,像过年一样热闹起来。小孩子在一旁,用竹竿敲着树上的樱桃。大人说是来吃樱桃,实则是来看保林媳妇的。保林因之前和石榴花的事,把自己给耽误了,至今才娶到媳妇。

他媳妇的娘家离本村不远,乡里乡亲的也都认识。保林同意后,过了一个星期,女方就抱着几个月大的女婴进门了。村里人都知道,保林新娶的媳妇不简单哩。她人长得好,心气高。她不愿待在农村,就在城里一户人家做起了小保姆。她学起了城里的女人,搽口红,往身上洒香水。她身上喷洒的香水浓浓的,走到哪儿就把哪儿染香了。她陶醉在两片嘴唇的红色、一身香味之中。

有天,她脑海中冒出个大胆的想法,她要在城里找个人嫁了,永不回村里干农活了。

她很爱往男主人的房间里去,爱挑男主人的衣服洗。男主人像有意试探似的,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她并未躲闪。

日子久了,她的肚子变得大了圆了。她被女主人骂着赶出了家门,像一只丧家犬,挺着大肚子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回到村里,她还是爱搽口红,喷香水。

村里的女人来找她说话,都被她身上的香味,熏得微醉。她的一双手白得粉嫩,村里的妇女,一个个手上都布满了厚厚的茧子。村里的妇女都说,多好的一个人啊,可惜就这命!她好像就接受了命运给她的安排。每日都举着大笤帚,在自家大门前洒扫……

13

菱花每日都要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村里有来卖油条的,大丫看到别的孩子吃也想吃。

男人不让菱花用麦子换油条,她就不换。大丫他们吃不成油条,哭了。菱花听到哭声,把他们吵骂了一顿。几个孩子像受惊的兔子,缩在屋里不出来。菱花把心里话,说给几个不懂的孩子听, “省省吧,用麦子换油条多贵呀!一斤麦子才换几根油条呢?”

菱花生小子前,同她男人去集上买化肥。在地里干了一早晨活,她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只好硬着头皮,花了两毛钱买个热馒头。菱花刚咬一口,就被她男人照头打了一掌。

他不花钱,他也不让她花钱。她吃着,他打着,一直打到她把馒头吃完。

菱花每日就洗衣服、做饭、刷锅。这个的衣服破了,给他缝缝。那个的鞋子坏了,给他做双新的。缝完薄的,缝厚的。做完单的,做棉的。她每日吃完饭刷过锅,手上就又拈起了针。

菱花的婆婆仍是一味地好強。

菱花要是稍得罪她一点,她就把气出在三个孩子身上。

菱花的婆婆,又管起了枣花家的闲事儿。她算计着将来让枣花,连她大伯子哥那份家产也得来,就给枣花要了个孩子。菱花的婆婆待这个孩子,比亲孙子还亲呢。有了吃食,都单独给他留着,大丫他们连见也见不着。

菱花的婆婆要去闺女家,都是把提前准备的东西,隔着墙往外抛,省得菱花她们瞧见。菱花不让孩子往奶奶家跑,她也不让枣花的孩子,同大丫他们玩。

小结巴在厂里干活电死了。

他爹娘接到儿媳妇打来的长途电话后,失声痛哭。老四结巴得更狠了,“我……我……我”个不停。村里有人问,尸身怎么运回来,毕竟几千里地呢?当得知,连儿子的尸身都见不上只有骨灰盒时,小结巴的爹娘在地上打着滚儿哭,好像心都已被人摘去了。

两天后儿媳妇抱着骨灰盒进家门,老四两口子都跪爬着从屋内出来迎接。小结巴的儿子,嘴里也直喊着“爸爸”哭。

出殡那天,村里人都跟着出殡的队伍,前往坟地去看。正是麦子扬花抽穗的时节,拔节的麦子被踩踏了好几垄。来看的人,一个个都瞪着眼,注视着小结巴家人的哭泣,没人去在意和心疼倒地的麦子。

一月后,小结巴坟上的土,已完全被太阳给晒干了。

人死如灯灭。他媳妇要把她的东西,往娘家拉。孩子在后面喊,她坐在拉东西的车上,没有回头。生活把她逼得,像是已把之前发生的事完全给遗忘了。

她娘家又给她找了个男人。她要赶着投进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被人遗忘的孩子,就站在街头哭,哭声一声比一声凄厉。他的爹才死,他的娘就要改嫁,他咋能不哭呢?孩子的哭声,响彻了整个村子。村里大人,都像没听见似的,忙着做事儿。只有一些孩子,无关痛痒地在空地上跑着捉虫子、扑蝴蝶玩。

14

秋蓉这个全村最美的女人,瘫痪在床上已半年多了。

村里人每每说起她,都会忍不住叹息,多好的一个媳妇啊,可惜这都是命!

半年前,秋蓉大老远地从外地赶回来盖新房。她跟车出去拉砖,回来时翻倒在了沟里。她的下肢失去了知觉,从此瘫痪在床。她的男人照料半年多后,渐渐地失去了耐性。有时说话,不免会抢白她一两句。秋蓉含泪忍着,她比她男人更厌恶自己。

秋蓉的孩子,已能用轮椅把她推出来玩了。村里一切照旧,只是久居不出的人,看什么都是新奇的。

秋蓉在轮椅上看着蓝天白云,还有那高飞的鸟,飞鸟都比她自由。秋蓉留了好几年的头发,已剪短得不能再短了。她怕麻烦人,每日吃的都很少,整个人很快瘦了下来,一脸蜡黄。身上的皮很松,像几十岁的老太太。“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秋蓉想,她除了拖累别人,真就没别的用处了!她想到了死!每日这样活着,她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过年的前几天里,村庄里又有一出戏上演了。

狗剩回来了。

当年,秋蓉和狗剩坐公交车出了县城,在市区的长途汽车站逗留了两天。

两天来,秋蓉满脑子想的是孩子,晚上想得更是睡不着。

狗剩在车站长椅上,打着长长的呼噜,绝口不提村子里的事。在车站里,狗剩和形形色色的人聊天,尤其爱和打扮得洋气时髦的女人聊。

狗剩和秋蓉发生了冲突。

他要跟着一个刚结识的老板北上,秋蓉则去了南边。

狗剩这两三年,在外也挣了不少钱。

一年前,他媳妇接到狗剩寄回来的一笔钱后,就把家里的土坯房子翻盖成了砖瓦房。瓦房落成后,家里又添了本村第一台29寸彩色电视机。屋里亮堂后,村里来找狗剩媳妇说话的女人,从未少过。她家的彩色电视机,也一直开着。

几个女人见狗剩媳妇换了新床单,都识趣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想你男人了吧!”狗剩的媳妇听了,脸上比搽了胭脂还红。“瞧,狗剩哥多能挣钱,这屋内置办的真好。”做鞋的女人说着,又用大针纳着手中的鞋底。鞋底上纳的白线,密密麻麻地排列成行。

菱花也在她们几个人中,脸色很是阴沉。村里外出谋生计的男人和女人,都挣到了钱。菱花和她男人却还在想着,怎样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只要一想到这,菱花夜里就睡不着觉。大丫也快有菱花高了,已能拾她的衣服穿了。村里有比大丫大两三岁的女孩,都出去打工了。菱花想,还是让大丫她们上学,她和她男人出去谋生路。

狗剩回来的第二天下午,就有个女人找到了村里。

村里多数人,都见到了这个打扮洋气,操一口北京话的女人。狗剩的媳妇,不知怎么得了信,赶到了一户熟识人家的家里。她到时,狗剩正搂着野女人在人家床上睡着呢。她怕狗剩还会像从前那样打她,不敢哭闹,憋着满肚子委屈又回了家。

狗剩媳妇摸着手腕上的旧伤疤,心被撕裂出了一条口子。她想着想着,脑袋里的发条“嗡”一声断了,就像是电视机没了信号,屏幕上满是星星点点的雪花。狗剩的媳妇说起了胡话,两只眼睛瞪得像死鱼眼那样呆直。村里的女人都知道,狗剩的媳妇疯了。她家的电视机仍像往常那样响着,女人们再也没谁去她家玩了。

狗剩外出后,几个孩子总是把她锁在屋内。村里的人从她家门口经过,总能听见狗剩媳妇在屋内唱着歌,说着疯话。

15

村里人像蚂蚁一样活着。

病了,不舍得花钱去治病。累了,也不舍得躺床上歇会儿。他们只要一看到活,就把所有的苦恼统统给忘了。天下再也没有比干活,让他们兴奋的了。在糊口面前,生与死似乎都只是小事。哪家小媳妇怀了孕,就把胎儿生下来。哪家要是死了人,就去哭几场埋了,像埋只养了几年的家禽。在生活里摸爬滚打的人,对于痛苦的遗忘似乎是很快的。哪家养了好几年的孩子早夭了,他们父母起初痛哭着。哭了几年,也就不哭了。村里人开始也会叹上几句,过了几年,就因忙着糊口的事给遗忘了。

深秋,树木的叶子凋落了个精光。村里各处房屋,灰暗又清晰地出现在人的眼底。枯萎的草棵子,凌乱地在风中摇摆着。没有了玉米秸的遮挡,远处一望无际的田里,大大小小的坟堆一片连着一片,伴着黄昏的暮霭愈加荒凉。

老结巴地里,他儿子的坟冢孤零零的在那立着。小结巴死后,他爹娘和孩子都很少出门。像折了翅膀的鸟,一直窝在巢里。小结巴的坟头无人打理,上面长满了荒草,在深秋里,被风吹得折在了坟堆上。

在离小结巴坟不远的一块田里,又出现了几个戴白布的人,在蠕动着。

坟穴打好后,戴白布的几个男人,拎着手中的铁锨朝村里走去了。

村里年轻力壮的男人,都外出打工了。

时隔两年,村里再埋人,都不如埋小结巴那次的场面壮观了。

拉棺材的车走在前面,颧骨高的女人披麻戴孝地跟在后面。万福这回没有充当铁炮手的角色,跟在送葬的人群中,神色哀凄地向坟地走去。

棺材中装的是万福二侄子的骨灰。

狂风卷起地上的树叶,扑打着人的裤腿。在旁观看的老妇人,都忍不住掏出手绢,在鼻孔、眼角处擦试。

村里年轻的女人,见到万福二侄子的骨灰盒后,都给她们在外打工的男人打了电话。人堆里谁又说了一句,“颧骨高的女人和男人过不到头。”微弱的声音,像是消失在天际的最后一丝光亮,瞬间就被风给吹散了。

16

水上漂外出还未一个月,就跑回了村。

水上漂称,吃不惯外面的饭菜。村里人背后骂他,吃不了苦。水上漂的媳妇又生了一个孩子,村里愿意和她说话的女人更少了。水上漂整日领着几个孩子,像母鸡领着几只小鸡在觅食似的,从天明晃荡到天黑。“那刚出生的孩子,你要她干啥?给别人,你还能省些开销。”水上漂下决心,要把刚出生的闺女送人,正前村后村地寻着想收养孩子的人。

寻到后,水上漂收了人家撂下的一沓钱,就同意对方把小闺女抱走了。水上漂和他媳妇有那么一刻的心疼,等手里握着钱后,又忘了眼眶里的泪水。“去买盐吧,罐子里的盐已见底了。去买些青菜吧,已经一个月没见着菜叶子了。”

小闺女抱走的夜里,水上漂和他媳妇盘算着以后要过的日子……

菱花的闺女和小子,每日都会因争东西而打闹。菱花见了,就会责骂大丫。

菱花在哄她哭鼻子的胖小子。胖小子红扑扑的圆脸蛋上,滚着水晶珠。菱花看得很心疼,赶忙用一只操磨得干如枯叶的手,给胖小子擦着泪。她的手轻柔地像摸着了宝物,愈发地小心翼翼了。生怕打了宝物,折了命也赔不起。大丫像是来串门的孩子,在一旁看着。

胖小子自打出生,就占据了菱花的整个生命。日子过得很穷。菱花整日吵着,没有下锅的米了,连吃盐的钱都掏不出来了。但只要一看见她的胖小子,菱花整个人都来了劲儿。她马上就改口,“凑合着过,将就着吃。穷家破院又不为官做宰的,谁家能整日吃肉,谁家又能顿顿汤汤水水,过得舒坦呢?”

西方的天空灰暗了,煤炉上烧着晚饭。大丫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菱花一点儿也未察觉到。她仍是在哄哭泣的胖小子,嘴里还一直不停地叫着乖儿子。大丫把半截子蜡,扔在了煤炉上。燃烧着的火苗迅速地蹿高,发出了蓝色的火焰。大丫看到烧得很旺的火苗,觉得饭马上就要熟了,好像已闻到了馒头的香味。

胖小子已不哭了,两道泪痕明显地挂在胖嘟嘟的小脸蛋上。菱花哄着胖小子,要给他去锅里拿馒头吃。她用肥皂给胖小子洗了手,却把胖小子的眼睛给辣住了。菱花气得把肥皂扔掉后,又乱骂了一通。

菱花去拿馒头,发觉了蜂窝煤上火燃烧的异样。蜡烛还未燃尽。大丫看到,菱花恶狠狠地向她走来。大丫已学会了,观察菱花的举动。她觉得稍有不对劲,拔腿就跑。菱花追上后打得更狠了,把她踹倒在地上。大丫并未哭,这对她来说是常有的事。

秋天,菱花和她男人把捆成捆的玉米秸拉回家中,又用架子车往田里拉粪。粪拉得差不多了,菱花的男人在用粪叉把成堆的粪,均匀地撒在田里。菱花的男人又怨她干活慢了,骂了她。骂不能出气,他举起手中的粪叉,就往菱花身上拍。大丫他们吓愣了,站在田垄上不敢动。“你咋长成个人?亏阎王爷还给你一张皮……”菱花和她男人,十日有八日都是如此。菱花受了气后,总爱当着几个孩子的面,谩骂她的男人……

17

老杨婆的大儿媳妇去外地,把她闺女寻了回来。

香玉怕村里人见到,下了公交车,从小路奔回了村里。

香玉走在前面,头低垂着,步子迈得很快。小星跟在她身后,母女俩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小星是村里最早外出打工的姑娘,十三岁就跟着她爸出去了。姑娘长大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事就瞒着香玉两口子。

小星在厂里找了个男朋友,香玉觉得很丢人。她坚决不让小星嫁到外地。“什么恋爱?父母不指派的婚姻,能过到哪里去?”香玉第一回听说“恋爱”这个词,就把它给否定了。“我生的闺女,她的婚姻,我还做不了主了?”香玉和她男人通过电话后,第二天就带着盘缠,去了她男人那里。

香玉和她男人找到小星的厂里,哭着骂着,才把小星弄了回来。

18

菱花在凌晨4点多钟,就已打包好了行李。她把能想到的,都装进了麻袋里。麻袋鼓鼓地歪倒在地上。菱花坐在凳子上,手里剥着煮熟的鸡蛋。剥落的鸡蛋壳,就像下着淅沥的小雨,发着声响。

菱花嘴里嚼着鸡蛋,脑子里想着事。

搁在平日,菱花是不舍得吃鸡蛋的。她总是把鸡下的蛋,存在一个纸箱子内。去誰家走亲戚,拿上二三十个。家里要是来了客,拿出几个来做着吃。

有回,二丫去鸡窝里捡鸡蛋,不小心打碎了几个。菱花和她男人就一起打骂了二丫。菱花此时在想,为什么要打她呢?小小的年纪,怎能挨得住大人的拳头呢?

大丫已经醒了,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她还不愿面对菱花要外出打工的事实。院内,菱花的男人借来一辆脚蹬三轮车,把打包好的行李放了上去。大丫闭着眼假睡,耳朵里满是菱花吃鸡蛋发出的声音。大丫懂事了,她和菱花一样,此时心里都在莫名地感伤。

大丫小心翼翼地谛听着窗外的动静。大门咣当一声开了,随后又轻轻地合上。

太阳从云层里浮上来,一缕橙黄的光从生锈的窗棂射进屋内,悄悄地爬上了大丫的床头……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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