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水中游鳍

2020-11-02 02:45王喆
牡丹 2020年19期
关键词:格桑母羊丈夫

王喆,曾用笔名若善溪,蒙古族,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在读。作品散见于《鹿鸣》《草原》《延河》等,已出版长篇小说《一朵时光轻流年》(简体中文版,越南版)等。

它们最先被感知的便是心跳,如水中游鳍,力量在静谧中散开枝蔓。这心跳声最早出现在母亲的梦里,一夜是钟表走过刻度的咔咔声,另一夜是雨水流下房檐的滴答,再一夜又好似攻城的长木撞击着褪色的城门。直到在超声检查室里,母亲露出平摊的小腹,冰凉粘连的耦合剂连接了两个时空,至此母亲的和它们的心跳重叠在了一起。漫长的孕育才刚刚开始,但母亲已留下两行泪,下床的时候眼泪就干了,连同过往的所有非人苦难一并忘去了。

它们不是自然孕育的个体,而是在无菌的实验室里,用针剂、培养皿、试管,通过尖端的技术和精密的仪轨创造的。那么多双眼睛注视着,甚至要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直到成为胚胎又回到那如深海一样暗仄的空间。宫房不大,它们离得并不太远,就这样心跳彼此交织着,等待分化出身体的雏形。在这之前,母亲怀过三次孕。一次是与初恋,惶恐让她无法重视小鱼一样的胎儿是否会动,两个年轻人在诊所买下几粒药丸,就此小鱼与绯红的血一并落入马桶,被席卷着丢弃。又一次是与丈夫,可怀孕令她敏感脆弱,贪玩的丈夫打了一整晚的雀牌,她就不睡觉等了整整一个晚上,像块木头。之后便是激烈的争吵,她歇斯底里地抱起花盆砸在地上,砰的碎裂声里,那个小生灵也随之坠落。感情的修复是困难的,险些离婚的夫妻在双方父母和朋友的撮合下,渐渐又住在了一起。生活中没了吵架的欲望与小脾气,换作最平常的淡然生活。他们觉得应该再要一个孩子,用以添补生活中的乏味。果然她又怀孕了,可惜这次不用她费力,那小生命已然滑出了身体。此后的三年里,她再没有怀过孕。此后又三年,她的生活里只剩下一件事,就是时刻期待新生命的到来,她踏上了求子的艰辛之旅。这是第三次做试管,轻车熟路,内心充满期盼。那张薄薄的化验单托在丈夫手心,母亲看到了一双发红的眼睛以及一页纸微微的抖动。

应该是鲜活的吧?它们对细微的情感并非一无所知,嘘寒问暖的声波透过肚皮传进来,像是吐了一串的泡泡。母亲喜悦的情绪会使宫房变得温暖和通透,通透到能把阳光射进来。它们泰然的接受来自母体的供养,每时每刻裂变出全新的形态,母亲的肚子在双胎之下迅速隆起,很快小小的子宫里,心跳之外被纵横的血管缠绕,血管之间由肌肉等组织填充,神经的枝杈伸向所有能生长的地方,最后被蝉翼般的皮肤笼盖。它们伸展着还不够分明的四肢,偶尔不小心碰到彼此,随后又调皮的分开。

它们是有名字的,就在这么小的时候。母亲每时每刻都在想名字,怀孕的时候、不怀孕的时候。最优质的两枚胚胎植入体内,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请了保胎假的母亲,大部分时候都仰卧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想象有孩子的往后余生。男孩就叫如愿,女孩就叫如意。他们是精挑细选的双生子,是窗外树枝上挂着的两颗红柿子。

母亲的喜怒哀乐构成了如愿和如意的天气。可它们没有天气预报,母亲性情好时出太阳,它们就蹬着腿晒一晒。乌云密布阴沉四起,它们便蜷作一团。愤怒是冰雹,夹在气层里,砰砰地砸在身上。可最近的氛围总是冷飕飕的。它们想躲也躲不了,那些冷是通过血液而来的,传送到它们的细胞里,阴冷随着身体的长大而扩展开,最后与它们融为一体。这是必须承受的生命重量,毕竟不是谁都可以生而为人。

是鲜活的吧?毕竟母亲为它们哭泣,泪水蛰着脸颊,在白天,在夜里。如愿和如意的世界里正下着雪,飘无声息的冷使它们颤抖。母亲坐在候诊室外哭,室外还坐着一排试管妈妈。虽然她梦想有一对龙凤胎,但那饱经沧桑的宫房无法给予两个孩子的安全,今天,母亲和丈夫必须做个决定。医生的建议是坚决的,虽不是强制,但那些过往的案例足以让他们却步。母亲和丈夫就像两条闲鱼,他们躺在床上,默默不语。半夜里,丈夫喝了半瓶白酒,母亲整晚未睡,在满屋的烟味里,丈夫说,与其两个危险,不如一个安全,况且它们还没长全,还什么都不懂。细细碎碎的说话中如轰隆隆的雷声从另一个时空传进来,不安和焦灼令它们手舞足蹈。到底要哪一个?这是一道它们无法做出選择的选择题。它们变得很安静,不再随性的伸展四肢。最近天气多变,它们猜不透哪天是晴天,哪天是阴天。

当细长尖锐的针扎进来时,其中的一个躲了一下,谁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因为疼,虽说神经并未发育完全,但终究是有的,也可能就是简单的反射而已。母亲等了整整一天,前面的女人们都在重复几个月前她的老路,促排、实验室培育,然后植入。生命的消减总要给创造让路,今天只有母亲是减胎手术,她理应排在最后。太细的针尖侵入,随后便带走了它的心跳,好像游鳍瞬间封在了透明的胶体里,蓬勃的姿态就此定格。它们,原来是竞争关系。

它停留在了十一周的孕期里,并在接下来的几周渐渐萎缩,没有了生命的形态。另一个则以几何倍数蹭蹭的生长,母亲借助设备可以听到掷地有声的心跳,能看到它的小手像推门一样的推着肚皮,偶尔还在肚子里打转翻跟头。还在孕育的母亲时常想起这道选择题,要如愿,还是如意?它们都很茁壮,都很健康。母亲是为难的,这种为难在于她不知道要留下哪一个,家人想留下如愿,因为雄性是力量与强壮的代名词,于情于理都要留下最优秀的这一个,这个优秀显然与智商和能力还毫无瓜葛,这个优秀是约定俗成、不容攻破和不可置疑的信条。

母亲怀孕的季节里,是丰盈着蔬菜瓜果的,胎儿在宫房里越渐局促,凝固的另一个它已经挤到了角落里,它是用大锤在毛坯房上砸落的碍事混凝土石块,没法立即处理。鲜活的那一个时不时就会碰到那个曾经也活蹦乱跳的小小身躯,到后来大到无法躲闪,只能隔着羊膜和它贴在一起。

终于到了破城而出的那一天,微弱的哭声在产房中嘤嘤绕绕,它哭着撒尿排便,哭着被助产士擦干身体,哭声里,丈夫在外长舒一口气,真如他们所愿了,活下来的是如愿,死去的是如意。哭声里,如意和那些没用的人体组织混杂在一起。众人还是在乎如意的,在乎如意有没有随着如愿排出体外,仅此而已。之后,如意被视作废弃物,投入垃圾箱离开了医院。她和其他的垃圾混在一起焚烧,与炽烈的火焰融为一体,那些理应被处理掉的一切最终变为了灰烬,又一次洒向了滚烫、阴冷、干涸、潮湿、贫瘠、肥沃的大地。

成为灰烬的如意,一部分被风扬起,混合在空中、雨水中、雪花里,成为更为细微的尘埃。大部分深埋于泥土里,与地下的虫卵、昆虫、有庞杂根系的枯朽植物一同沉睡了好多个冬天。窸窣的吃草声里带来一颗裹有格桑花籽的马粪,马蹄子碾压在松动的草地上,把马粪夯实的嵌在地表五厘米之下。花籽嗅到了黑暗中所有的蠢蠢欲动,在一场小雨过后顶破了硬壳,向上寻找阳光,向下搜索充满生命气味的灰烬,它的根系毛细血管般的铺展探寻,终于与混在泥土中的灰烬拥抱在一起,成为结实的血肉,开出了一朵蓝色的格桑花。至此,幽暗过去,生命体见到了久违的阳光。格桑花追着太阳扭转身体,雨露在茎脉间奔走,它越长越高,超过了所有原野里的花,没谁再和它拥挤着推推搡搡。

那个小胖手伸过来,轻轻一拽,格桑花细长的身子就断了,它还没来得及招蜂引蝶,也没来得及结籽。要,我要。如愿挥着小胖手把格桑花递给了母亲。这里是城中的湿地公园,母亲三年来第一次带如愿出来。如愿是早产儿,在孕期七个月的一天早上,母亲在公交车的颠簸里迎来了阵痛。如愿只有饭盒那么大,透明的皮肤之下,整个身体红得发紫。如愿被放在保温箱里照料着,就像当初在实验室里那般小心翼翼。母亲的奶水不够好,只能给如愿补充奶粉。老人们怕孩子长不高长不壮,通常要给他双剂量的营养。喝双倍奶粉来到这个世界的如愿,什么都会过敏,毛发、粉尘、气味,身体的脆弱导致如愿很爱哭,饿了哭,醒了哭,身体难受会哭,只要不顺心都会引爆他的嗓音。如愿在外娇羞在内跋扈。他咬伤过奶奶,抓破过爸爸的脸,没有想和他一起玩的小朋友。如愿时常在家里折腾得惊天动地,然后在母亲的怀里哄睡,他睡着了,但还要母亲抱着,他天生缺乏安全感,母亲常会双臂酸麻的抱着如愿幻想,如果,如果当时留下的是如意该多好,女孩子总是乖巧的。

奶奶从母亲手中接过格桑花,驚叹地说,我们如愿就是眼睛亮,整个花海只有这一朵是蓝色的。母亲这才发现花的特别,不免仔细端详,奶奶手中的那一朵不仅大杆子又粗壮,生机勃勃的。戴着口罩的如愿在花海中寻觅,想要找到另一朵蓝色的格桑花,可惜怎么也都找不到了。奶奶怕他花粉过敏,把他拽出花田,他跺着脚哭,没有人知道是因为什么。母亲哄了好半天,直到把这朵蓝色的格桑花插进矿泉水瓶抱在如愿怀里,他才哽噎着停止流泪。

花就摆在餐桌上,如愿吃饭就可以看到,他拿着勺子吃饭,也喂给花吃,自言自语的乖巧。母亲觉得如果他能一直这样该多好,一切都会好的吧?虽然孩子带给母亲的是慌张与应接不暇,但人们说的对,一个家庭怎么能没有孩子,必须而且一定要有。母亲接受这样亘古未变的道理,就像当初接受减胎的决定一样。因为这是定律,不用去想也不用去思考。

如愿把格桑花端在身边,给它讲故事,讲得累了,就倒头睡在了地毯上。母亲也在地毯上睡着了,再醒来时,丈夫还没有回来。孩子不是生活的黏合剂,而使丈夫加倍逃离,杂乱的家里到处是孩子的玩具、尿湿的裤子,混杂着哭闹声,每一天都挑战着丈夫的神经,这些年他也没有太过成熟,还是和兄弟在一起寻找快乐,吃饭、喝酒、打牌、泡澡,每一项都很有趣。在澡堂睡醒一觉的丈夫推开了家门,母亲赤红着双眼还在等。如愿听见嘈杂的吵闹声、推搡撞击声,哭声与咒骂中他睁开了眼睛,地毯上的格桑花瓶子歪倒,水淹在了地毯上。格桑花被母亲父亲各踩一脚,压扁到看不出形状。如愿看着爸爸妈妈练格斗,倒也没有哭,有时候爸爸赢,有时候妈妈赢,胜负率一半一半的,没啥好看,如愿只是把格桑花护在胸口,生怕他们再踩上几脚。

丈夫反锁着门睡在客卧里,母亲哭哭啼啼地收拾东西,她不断反问自己,为什么要以生孩子作为枯燥生活的调味剂?天还没有擦亮,如愿就在地毯上睡了醒醒了睡,母亲提着小包袱离家出走,如愿听着摔门声想哭,但不知哭给谁看。五分钟后,如愿坐在了母亲的自行车后座上。母亲也许是疯了,她舍弃了一切便捷的交通工具,骑了七个小时的自行车终于骑到了山脚下的乡里。阴山脚下,草不够繁密,但也不见贫瘠,母亲哭了一路,许是哭得太多,到了娘家竟有些哭不出来了。母亲和包着头巾的姥姥下地干活,如愿坐在小板凳下吹风,格桑花团在手心,早就不成样子,母亲几次想替他扔掉,又生怕他哭得声嘶力竭。

姥姥家的母羊在这个季节正怀着羊羔,回了圈的羊跪卧在草棚下休息,如愿走到栅栏门外,他招了招手,靠门边的母羊就点着头走了过来,这是只春产的母羊,乳房上还挂着羊羔未舔干净的奶水。如愿把蓝色的格桑花送到了母羊嘴里,母羊眯着眼睛咀嚼,这不是她惯常的草料,山羊是挑剔的生灵,要吃新鲜的未被其他牲畜沾染过口水的鲜草,即便是偶尔尝尝野花,也必定是一样的姿态,况且草地上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何必要在乎这一朵,但如愿喂了,它吃了,不如草香,也没有花香气,母羊像嚼着自己的一团毛。

看蓝天看白云的如愿被姥爷抱进房里睡了,醒来的时候,母亲递给他一个装满热羊奶的搪瓷缸。喂了格桑花的母羊一直在躁动奔走,没法子姥姥只得徒手挤出奶水,用以减轻它涨奶的痛苦。如愿喝了一大缸,最后打了个十足的饱嗝。滚烫的热在胖乎乎的身体里来回穿梭,如愿感觉舒服极了。这个季节的阴山有些寒峭,屋子里生着炉火,外面起了大风,草场被吹得摇摇曳曳。喝过羊奶的如愿不用母亲抱,竟然可以乖乖地自己睡着了。母亲躺在炕上,有了些许喘息的时间,她想起了自己的这些年。母亲尝试了这么多次的试管婴儿,钱是娘家卖了好多只羊,婆家卖了一套房才凑齐的。那段日子每个人的眼珠赤红、精神紧张。长长的取卵针侵入身体,令她水肿,也令她呕吐,她花了好多钱在复制成为母亲的人生片段。她摸着熟睡中如意胖胖的脸蛋,睡着的恶魔也是安然的,此刻她暂时忘记“母亲”本就是一场炼狱。

如愿在草场上飞快地长高,母亲的思绪在风云里摇摇晃晃。炽烈的日光之下,丈夫的小轿车终于停在了那辆骑来的自行车旁,母亲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这次她胜利了。娘家人在后备厢放了不少农家菜和肉,还有一暖壶的羊奶。如愿在小轿车的车轮前喂母羊吃格桑花,可是母羊再也不想吃了。他们回到了久违的家,还是以前的味道,家里胡乱地收拾过,水渍依然镶嵌在地毯上,是不够分明的一朵花的形状。

母羊生母羊,母羊下小羊。一群群无法完成生命裂变的羊在特定的季节里被赶上车,双层的货车架子上,羊腿与羊头重叠,呼吸与呼吸混杂,叫声里它们被拉下远方。而给如愿供奶的那只母羊却留了下来,因为如愿喝不了其他羊的奶,也喝不了牛奶了。母羊还在不停地孕育,它的奶水从浓郁到稀薄,伴着如愿长高长大、直到成为棱角分明的少年。现在的如愿与母亲生活在一起,父亲永远是父亲,丈夫却成为过去式了。母亲是不会离婚的,只不过在一个幽深暗长的夜晚,丈夫突发脑溢血,在病床上没有尊严地挺了五年终于离开了。母亲没有什么特别的技能,也从未在人生中做过决定,就算自己的人生也没有。房贷还剩下十年,离如愿大学毕业也还有十年。母亲打两份工,尝尝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儿子却活成了父亲的模样,如愿在网吧中打了三天三夜的游戏,眼眶深陷着回到家里。母亲没有学过讲理的学问,只会拿出顺手的东西当做家法,扫帚、尺子、衣服、裤子,都会成为藤条抽在一米八的如愿身上,羊奶滋养了他,给了他强健的身躯,却没有给他柔软的性子。如愿第一次学会反抗,就是抢过了打他的物件,然后狠狠踩在脚下。

母亲除了歇斯底里地哭,什么都做不了,她边哭边骂如愿是白眼狼败家子。

如愿也生气,他愤愤地反驳,早知道是这样别生我呀,我知道你怀的是双胞胎,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如愿像父亲一样,气鼓鼓地关上房门锁着自己。就这么锁了三天,然后如愿又跑掉了,母亲找不到他去哪儿了。吵架的时候如愿说,以后你的房子是我的,奶奶的房子是我的,我不想活得这么累。

母亲在想自己的人生到底哪里出了错,她好像一直在战斗,在家庭中战斗,在亲子关系中战斗,如愿、如愿,她是让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如愿了,但生活却没有了如意。母亲变得神神叨叨,无法安睡、四肢冰凉却全身被汗水浸湿,她去看医生,吃抗抑郁的药丸,却也作用不大。

你的一切都和她有关,她是你的一部分,丢掉了她,也就丢掉了你自己。母亲突然想,就是因为如意,她好像忽然松了一口气,找到了所有症结的所在。这些年,如意经常出现在她的梦里,从扎着羊角辫的孩童到穿着蓬蓬纱裙的少女,一直到面颊红润的新娘。母亲总会想到她,想着如果人生有的是如意,那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母亲因此一半时间在现实中忧伤,一半时间在幻想中微笑,如意在幻想中拥有了完整的人生。

母亲天天祝祷,也不知到底是哪一句了作用,几天后如愿回家了。母亲不与他抗衡,也没有迎接他的喜悦。如愿花光了所有的零花钱,饿了一整天的肚子。母亲从厨房端出来一锅羊肉,如愿狼吞虎咽地吃着,如愿嚼着那块肉很久了但始终咽不下去。不好吃吗?母亲问。这是这些天里两个人说的第一句话。肉有点儿老,有点儿柴,咬不动,如愿搭着话。母亲哦了一声,母羊前几天死了,姥姥特地给咱们拿来一些肉。如愿放下了筷子,把肉吐了出来。咱不是说好了吗?不吃它,然后把它埋了。母亲沉默中想起这是与如愿八岁时的约定,她忘了,以为如愿也忘了。母亲平静的回答,这世道的做法是埋人不埋羊,但它总要有个去处的,五脏庙是最好的去处。如愿不管那么多,从混着土豆粉条的炖肉盆里捡出羊肉,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然后坐着公交车就回到了姥姥家。母羊的肉已经贱卖出去不少,还剩一些挂在凉房里。如愿在山脚下生了一堆火,既然不埋羊,那就烧了它。焰火的热浪扑在如愿的脸颊上,好似小时候羊奶的滚烫贴着皮肤流淌,噼噼啪啪的柴火声里,周身都被热包裹着,他感觉到很安全。姥姥姥爷远远地站着看,越发觉得如愿性格乖张,但谁也不敢去劝去评价,生怕被这愣头小子怼得颜面尽失。如愿把没烧尽的骨头用小锤子砸得稀碎,然后把这些骨粉撒入五公里外的一条小河里。波光粼粼的水面下,手指长的银鱼张着嘴吞咽着这些辣嗓子的吃食。

如愿还是不愿上学,他到外面打零工,去烧烤摊当服务员,去KTV卖酒水。他把自己放任在熙熙攘攘中,五六年过后他从最初能挣钱的喜悦中醒过来,他只剩下疲惫后的身体疼痛,以及迷茫中的精神惶恐。他休息的时候,多半和母亲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脑子却是放空的。如愿偶尔会生无可恋地说,妈,要是当时生的是如意该多好。母亲拿着小镜子边拔白发边问他为什么。如愿不敢把“太累了”说出口,生怕勾起母亲絮絮叨叨的病症。

母亲很早就当上了奶奶,在别人家的孩子都在上大学的时候。儿媳是和如愿一起打工认识的工友。结了婚的如愿和母亲依然住在一起。母亲腾出了主卧,搬到了客卧去。母亲变成了奶奶,而小孙子依然需要在大人的臂弯里哄睡,而大半的时间小孙子都习惯和奶奶睡在一起。小孙子睡了,但母亲睡不着,她再想要不要去寻找一段婚姻,或者是一段感情,这样她就能搬出去住了,毕竟儿媳和她之间,总是不够亲密的。儿媳在早上吃饭的时候提议,想把房子重新装修一下,毕竟有太多陈旧的气息。母亲有很多的不安,但她从没有做过决定,也没有反驳的勇气。母亲抱着小孙子回到了娘家暂住,阴山下的草一如既往的不够繁茂也不贫瘠,年迈的姥爷还在放羊,一群雪白的羊晌午过后就散落在了山间地头。母亲经常失神,她内心忐忑,生怕如愿不会再接她回家,那房子是属于亡夫的,后来属于如愿的。房子的空间越来越有局促感,等到小孙子长大,但那时自己还没有死的话,又该住到哪里去呢?不行就只能回到这后山吧。

漫长的三个月,草场长满了野花,喝着羊奶的小孙子胖了七八斤,被风皴了的红脸蛋配着奶膘,他像小狗一样在地上打滚,落在野草中爬来爬去。如愿终于还是来了,来接她的。母亲长长舒了一口气,便放心地去灶台旁忙碌。如愿抱着儿子,可是这个小家伙已经不怎么认识爸爸了。呼呼的大风里,远处的羊群咩咩叫着,即便儿子不乐意让他抱,但他也不乐意撒手。儿子在怀里扑腾着不够安分,哼哼唧唧地表达诉求。如愿随着孩子手指的方向走去,那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澈。

如愿已经忘记在什么地段抛下了母羊的骨粉,但这一带却都开出了蓝色的小花,花的根茎深埋在河底,花杆子在水中摇摇曳曳,只在河面露出花骨朵。儿子还走不利索,但他依然想挣脱如愿的束缚,笋尖一样的小手胡乱地抓着花瓣,但他倏地把手缩回来哇哇地哭了起来,如愿这才发现,花茎上长满了毛刺。如愿给孩子吹了吹小手,脱去鞋袜下了水。他横抱起孩子,把他贴在水面上。儿子瞪大了毛乎乎的眼睛看着水下的世界。那些水中的小鱼躲闪开又游过来,它们的鱼鳍是透明的,河面是安静的。儿子的鼻尖触碰到了水面,清清凉凉的打了个激灵,小鱼仰着身子跳起来亲吻了儿子,小孩子被黏糊糊湿淋淋地鱼吻逗得咯咯笑,他转头看看如愿,已然认出来那是自己的父亲。

阳光从云层中而来,跨过密林与浅洼照在河中。小鱼的游鳍扇动着水面,雾霭沉沉中,無数的生命体被唤醒,它们都是鲜活的,它们随着蒸腾的雾气奔向无量的光明,围绕着水中央的父与子。它们亲吻着孩子的每一寸身体,也亲吻着血流奔腾的如愿。如愿永远记得,他有一个姐妹,叫如意。他不知道的是,如意也一同散落在这波光和晨曦里,也围绕着他,拥抱着他,亲吻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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