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强,内蒙古作协会员,作品散见《诗刊》《美文》《青年作家》《黄河文学》《草原》《广西文学》等刊,部分作品入选年度选本,曾获第十二届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
鼠是人们在大地的亲人
地耕到一半的时候,地下传来一阵微弱的吱吱声,我拉住了缰绳,放下了手中紧握的犁铧,在一堆犁开的虚土里,在一堆杂乱的麦秸秆中,几个小小的身体在蠕动着,本能地挤来挤去,发出微弱的叫声。
秋天高远,地里已经一贫如洗,在一片三四亩大的麦地里,我和这一窝幼鼠相遇了。它们还没有睁开眼睛,从个头来看,它们是夏收时藏在麦垛下的小田鼠的后代,身材短小,行动迅速,几根麦穗就能度过一个漫长的冬天。但是此刻,他们的父母还在某一片遗留着麦穗的地里奔忙,完全没有想到我的犁铧翻开了他们孩子温暖的窝,我为此内疚不已,将他们小心翼翼挪在一边,秋天的太阳依旧毒辣,地里还有没收拾干净的麦秸秆,我捡拾了一些轻轻堆放在他们身上,然后又去耕地。等我耕完整片地的时候,再去找那几只还未睁开眼睛的小鼠,却已经不见踪影。
这是在我上了高中之后的事,那时候我知道了鼠对村庄、对人的意义。而在此之前,我却从未有这样的善心,很多鼠类死在我的手里,并且从未为此而忏悔过。人要活,鼠也要活,人与天争粮食,鼠与人争粮食,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人与鼠的斗争似乎一直在持续着。
刚刚长到开花的大豆,突然一行行消失,下面则是一串拱起的虚土,父亲知道,那是鼹鼠从地下揪走了大豆苗,几支竹剑一块砖制作成机关,放置在它必经的地上,过几天就能在地里挖出一只已经死去多时的肥硕的鼹鼠。
麦秸秆围成的粮仓里,时不时会出现几个鼠洞,这时候父亲就要去集镇上买一包鼠药,撒放在鼠洞周围,不久就能在家里的某个角落看见长尾巴灰毛发的家鼠尸体。
在很多个夜里,我都会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我知道,土坯房的某一个洞里或者某几个洞里,又有老鼠自由出入,夜行的鼠在一片漆黑里,啃噬着一切可以啃噬的东西,父亲借了电鼠器,在家里的每个角落布下电网,然后在深夜里就能听见一声一声的吱叫声和电流短路的刺耳的嗡嗡声。
每年秋天的时候,地里的庄稼大部分已经收割,只有橙黄、硕大的谷穗,沐浴在秋风里。这时候前肢短后肢长的跳跳鼠会成群结对出现在谷地里。地里扎了十多个稻草人,在风中哗啦啦伸展着手臂,这些跳跳鼠并不怕。依然在夜以继日地啃食着谷子,啃食过的地方,远远望去,像一个人头上的疤一样明显。父亲早年下矿时带来了一个矿灯,深夜的时候,父亲带上我们弟兄,拿上短棍,奔赴谷地,那些贼眉鼠眼的跳跳鼠几秒钟就可以爬上地埂逃掉,但是面对刺眼的矿灯,却只能直勾勾盯着矿灯无法躲藏,兀自等待着我们手里的短棍落在身上。
更多时候,我们会主动出击,地里还有很多短尾巴的田鼠,身材匀称,毛色灰黄,我们称之为黄鼠。它们并不在田里,而是在荒坡野地里,没人的时候,直起身子站立,吱吱的鸣叫,等到人走近,则一头扎进旁边的洞里,再也找不到踪迹。夏日的中午,家人都在休息,我们弟兄三人总要拿上铁锨、提上水桶去野地里。鼠钻进洞里了,如果是向上或者平行的洞可以用铁锨挖,几分钟就能挖出一只还在努力刨土的田鼠,脱下衣服衬在手里可以直接逮回家,向下的洞则需要用水灌,往往半桶水下去,就会看到一只或者几只灰头土脸的田鼠窜出洞口,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守住洞口。用这样的方法,我们抓回来数不清的田鼠,供自己玩乐,供家猫享用。
我们也抓长着漂亮的长尾巴的松鼠,它们身手敏捷,悬崖峭壁之上如履平地,在杏树上也能迅速辗转腾挪,永远不可能呆在洞里等待我们抓捕,当然,我们也从来没有见过松鼠的洞。在我记忆中,小时候只抓住过一只松鼠,但是因为过于激动,等抓回家里的时候,放在地上已经一动不动,这让我们弟兄懊丧了好长一段时间。
有年秋天,我和二弟去荒坡上挖药材,不经意间看到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用铁锨铲开,里面是一副已经腐朽的棺材和已经发黑的尸骨,我们这才知道,那是一座经年的墓,几只田鼠乱叫着窜出洞口,把我们吓得直打趔趄。从此后,我的梦里,总能出现那个黑黢黢的洞口,和洞里窜出的那几只田鼠,一会儿我是那些田鼠中的一个,一会儿我又是那堆已经腐朽了的白骨,我甚至都能感觉到那牙齿啃噬时的疼。
后来,我离开了那座村庄,离开了黄土高原,也离开了那些在地上或者地下的鼠,我不再去与鼠类过不去,也在内心里试图与它们进行和解,但这些似乎都于事无补,那些年丧命在我手中的鼠,在无声地啃噬着我,而我却连喊疼的机会都没有。
母亲说这些年,老鼠越来越少,家家养着猫,却没有一个老鼠可以抓,地里的粮食兀自生长,没有一只田鼠来啃食,没有了鼠,村庄越来越不像村庄。
麦子一年年长成,田地里却没有鼠的身影,没有鼠与人争吃食,地与人一样,被鼠抛弃了,只有那些深深浅浅的鼠洞,还在大地上点缀着。
人活在世上,与鼠争斗,人死了埋在地下,却与鼠生活在一起,从这个意义上说,鼠又何尝不是人们在大地的亲人?
人是大地的祭品
我是在和同学去大牛泉挑水的时候看到了那个扭曲的已经晒得黢黑的尸體,只有一本语文书那么长,也只有一本卷起的语文书那么大,侧躺在沟边坡地的草丛里,看不清表情,看不清性别,柳树的树荫在别处,金黄色的柠条花也开在别处。这里只是一面长满青草的山坡,突兀地呈现在大地之上,如果没有这一具婴儿的尸体,这里的花和草与别处没有任何区别。如果我们不来大牛泉挑水,我们也不会看见这样一幕。
但是我们去了大牛泉挑水,也看到了那具尸体。
我们为什么要去大牛泉挑水,因为大牛泉是距离学校最近的一个水源地,位于学校南面的河槽边上,到底为什么叫大牛泉,似乎没有人知道,我们都觉得是因为曾经有大牛在这里喝水,所以起名大牛泉。大牛泉其实就是一片水洼,村里人用砖头在上方做了一个拱顶,泉水是那样清洌,直面蓝天白云,白天人们挑这里的水做饭洗涤,中午、傍晚时牵来驴马牛骡饮水,谁也没有觉得谁脏。
另一处水源地比较干净,但是距离学校较远只有在下午最后一堂课到放学的一个小时里才能去,两个同学抬上水桶,优哉游哉穿过村庄,走上半个小时的路程,才能到达。这里是一口井,村子里集资挖出了这样一口井,但是只能本村的人饮用,实际上也没有外村的人愿意来这里挑水,虽然两个村子最近距离也只有几里路。井边放着一盘棕绳,那时候还没有辘轳,棕绳一端有一个带扣的铁钩,套在铁通上扔进井里,盛满水后再吊上来,我们先爬在桶边大喝几口,然后看看河边的柳树上有没有鸟窝,河沟边的垃圾堆里有没有完好的玻璃罐,坡地里的野草莓有没有成熟,但凡有一样能够引起我们的主意,这桶水送到学校的时间就要耽搁半个多小时。
井水甘甜凛冽,只供人饮用,平时盖上井盖,相对干净。
但我们更愿意去大牛泉,因为大牛泉留给我们挑水以外的时间更多,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去河沟里浪荡,寻找那些未知的事物。经年的柳树上有啄木鸟啄开的树洞,里面藏着我们未知的生物,比如蛇(我们常常奇怪蛇怎么钻进啄木鸟的窝),比如其他鸟类,运气好的时候能够抓到一窝啄木鸟蛋,当然更多的时候,那些树洞里只是潮湿的木屑。春天的时候满河沟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摘上十几朵就能盘一个花冠,戴上满头洋溢着野花的芬芳。小溪流经过的河槽里,是各色的鹅卵石,随便拣上几个,在上面涂画一番,就会变成一件精美的玩物。
这些都是美好的存在,等待着我们去发现。这种美好,一直持续到我们看到了那具婴儿的尸体,在那个鲜花盛开、绿草青青的沟边坡地里。
高个子的同桌和我一起去大牛泉挑水,不知道是谁先看到了那具婴儿的尸体,我们在一阵惊呼过后,都愣在原地,第一次,死亡以十分具体的方式呈现在幼小的我们面前,没有任何遮掩。
那一瞬间,我听见内心一声轰鸣,好像一堵墙轰然倒塌。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棺材,也见过各种各样的坟墓,还见过各种各样的出殡仪式,但是死亡的过程和具体的呈现方式,是我从来不曾知晓的,在我生活的这个村庄里仿佛有着一堵隐形的墙,一边是鲜花盛开的草坡,而另一边则是遮天蔽日的黑暗。在这样一个下午,我和高个子同桌,都看到了这黑暗的一幕。
我们都没有说话,甚至没曾想过后退一步或者前进一步,直到一阵连续的啄木鸟雕琢柳树的声音响起,我们才返回大牛泉上,挑上水往学校走。我立刻想到了班里几天前突然空下来的那个座位,一名女生得病去世,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会,被丢弃在这没有人烟的山沟里,像一截经年的木头,直面风霜雨露,直至成为大地的一部分,永远融入土地里。
懵懂的我们在大地上生活,但是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们如何死,死亡似乎与成长一样,也是自然而然的过程,并不需要任何人进行指点。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条偏僻的沟里,每年都会扔进几个夭折的婴童,婴童无法入土安葬,只能以这样最原始的方式,呈现在大地上,没有任何遮掩。
我想起了每年祭奠亡人时摆放在坟头的贡品,诱人的点心,红澄澄的苹果,各色花纸包裹的糖果。赤裸裸呈现在大地上的人,又何尝不是大地的祭品呢。
最后一座建筑
野柴胡长在梯田之间的山埂上,跟那些杂乱的野草生长在一起,秋收前后是野柴胡生长得最旺盛的季节,也是最佳的采挖季节,野柴胡比黄芩价格高,也更难采挖。但是为着较高的价钱,我和弟弟在暑假的时候经常在山埂上攀爬,直到我们遇到一个黑漆漆的山洞。
那是人们午休的时间,驴在圈里,人在屋里,这是难得的属于我们的时间,我和弟弟沿着山梁去采挖野柴胡,在山梁下的第二层梯田与第三层梯田之间的山埂上,我們分散开来,他突然喊我过去,我俩站在四十五度的斜披上,看到了那个山洞。其实并不是山洞,我们每天都在地里,谁家地里种什么庄稼,谁家地边有山梅,我们比谁都清楚。正午的阳光正好,借着阳光,我们相互壮胆探身往里看,里面是一堆腐烂的木材和凌乱的白骨。
那是一座经年的坟墓。
我们见过墓坑诞生的过程,梯田中央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坑,或者在山坡掏出一个窑洞来,但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坟墓,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坟墓,以这样颓败的形式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没有来得及多想,赶紧收拾挎篮逃也似地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后来祖母告诉我们,那是隔壁叔叔家的老坟,已经过了好几代人了,很多人已经不记得那里还有一座坟,更不记得坟里当年埋着谁。
要是知道多少年以后人在世间的最后一座建筑会变成这样的光景,还有谁会那么在意自己的归处呢?事实上,谁都知道若干年后的光景,谁都曾在野地里见到森森白骨,但是谁都在意自己的最后一座建筑。
祖父还没去世的时候就开始为自己选坟地,他时常提着旱烟袋,背着手去地里转悠,像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时而站在这个山头上瞭望,时而站在那个山头观察。他宽大的中山装兜里,总装着一副罗盘,那副罗盘,是一个个难解的密码,似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也像一条隐秘的通道,通向天空和大地以外的空间。祖父却掌握了解读这些密码的技能,因此他通过那副罗盘送走了村里一波又一波的老人,也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同龄人。
生命归处,只是一方土穴,一捧黄土。
祖父在山山卯卯间转悠,那些他耕种了一辈子的黄土地,还在一年年春种秋收。他会坐在最高的那个山头上,手里夹着旱烟,望着对面他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以及村庄上空的那一片天。他坐在山头的时候,肯定想了什么,但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祖母。
早几年,他身体还好的时候,曾经和祖母坐着火车去河套平原看大姐,一望无尽的河套平原,没有一座山头让他的目光触到边界,他站在大姐家的房顶上,才能看清远方的村庄和田野。但是在这个深藏黄土高原内部的村庄里,山将他包裹着,也将所有人包裹着,在这一片小天地里,人们生老病死,终此一生。
我不知道他转了多少遍,看了多少回,我只知道后来他哪里也不去了,就在门口的阳坡上晒太阳,晒着晒一天少一天的太阳。有几回,我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在门口阳坡上坐着睡着的祖父,他歪斜着脑袋,嘴角垂着长长的涎水,像一个熟睡的婴儿。祖父在一个冬日的深夜,也是那样歪斜着脑袋,涎水垂到了炕上,在我的面前,倒在祖母的怀里,然后沉沉地睡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冬日的黄土高原,大地冰封,中年的阴阳先生为他选的地方是村西的玉米地,向阳的梯田,适合玉米生长,也适合人长眠,我不知道那里是不是祖父中意的所在。三年后,祖父的坟又迁到了祖坟地里,那是一片春天开满紫色苜蓿花的苜蓿地,坟地前的山坡上,两棵榆树长得高大茂密。三年了,旧坟里的棺木依然结实牢靠,但是棺内已是还未腐朽的衣物和森森白骨,这时候,我们才确认,这个曾经在为自己选墓地、在阳坡地上熟睡的人已经去了我们并不知道的地方。
那时候我还小,还不懂得生死的意义,若干年后我回到故乡,在一个春日的午后,像祖父当年一样,走遍了家里的每一片土地,最后坐在那片苜蓿地里,我的身后就是祖父的、以及祖父的父母的坟头,那时候,我多想和祖父并肩坐在这里,谈谈村庄、谈谈庄稼、谈谈某个人的一生。
然而,他只在自己的建筑里,只在别人为他建筑的建筑里,没有任何声息。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