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勇
摘 要:现代意义上的“寻找”主题与个体构型的文学生产息息相关。20世纪80年代的寻找主题蕴含在“新时期共识”的凝聚及其演变中,其辩证关系决定了80年代中后期以来个人主义话语的“问题域”,即当“个体”的诞生以对现代化意识形态的反抗或走向市场为前提,汇入了多元化的全球化进程中去注定成为他们的命运之象征。全球化的“风险环境”和后现代主义的结合,形塑了当代中国个体的孤独体验及其困境。与寻找主题相关的文学叙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显示其独有的价值。
关键词:寻找主题;当代文学;全球化语境;个体构型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20)10-0183-09
作者简介:徐 勇,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 (福建 厦门 361005)
一直以来,我们以为十七年时期(1949—1966)的文学作品中缺少有效的或独立性的“个体”存在,个体性的缺失因而被认为是彼时的文学作品文学性不足的重要表征。这种观点无疑有其历史的合理性,但某种程度上却是不准确的。因为,按照约翰·塞尔的观点看来,任何社会中,真正的“个体意向性”是很难单独存在的,构成“集体意向性”中“每个行为者”的“行为中意图”的不同,决定了个体的不同表现。这也意味着,个体其实生存在有关集体的想象中,缺失了集体想象的背景性存在,个体便无法存身。基于此,社会学家们才特别强调互动在个体生产中的重要意义:“当我们接触一个自我时,我们接触到某种行动,某类社会过程,该过程包括不同个体的相互作用,同时暗示着从事某种合作性活动的个体。”如果说文学写作可以看成是关乎个体经验实践的表象的话,那么就其广义而言,文学乃是寻找母题的隐喻式呈现:个体必须在一种互动的社会语境中才能确认自我。这也决定了,文学写作多涉及到一个具有广泛意义的情节类型——寻找母题,以这一母题为视角,可以有效实现对当代文学中个体构型变迁的观察。
一、现代个体的两种类型
虽然说,寻找母题是一个重要原型,自古以来就有其传统,但真正意义上的“寻找”,毋宁说是现代的产物。说“寻找”是现代的产物是指,现代意义的“寻找”主题关乎现代个体的诞生。大凡古代人的寻找,更多是一种外向型的寻找,很少指涉内心。古代的寻找主题更多涉及巴赫金所说的“考验”性命题,比如说《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和唐僧,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究修成正果。在这样一种模式中,外在世界多构成个人考验的对应式存在,其虽形成对个体生命及其命运的巨大挤压,但并不导致危机的产生:外在世界的强大和神秘,只是促成人类的服从、顺从甚至忏悔,而不会导致质疑或怀疑。我们所需要做的只是努力去适应外在世界,而不是相反;就此而论,在传统社会,自我与外在世界的关系是和谐一致的与一体的,而不是异己的。因此,个人的寻找常常就成为外在世界的空间旅行,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即此,个人需要不断从外在世界的各种痕迹与迹象中寻找神秘意志的启示或征兆,以调适自己的行为。这是单向度的和不对等的关系。外向型的寻找很少顾及自己的内心,他们(比如说《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主人公)只需不断地做着空间上的位移,直到達到最后的终点——死亡——为止;或者就像孙悟空那样处于一种永劫轮回的开放状态。从这个角度看,《红楼梦》的出现,标志着现代个体诞生前的过渡状态。其通过多重时空背景中虚实相生的做法聚焦大观园这一固定空间,所显示出来的正是“寻找”的现代转化命题:当外向型的“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寻找无果或显出疲惫之后,空间位移的频繁似乎已经变得不再重要,内在寻找的必要性因而被提出。《红楼梦》所处的正是这样一种过渡状态,即外在寻找的终结之后内向寻找的急迫性,大观园这一固定空间的意义正体现于此。
在传统社会,外向性寻找大多与宗教传统息息相关,因此其终结也常常在原始宗教的解体中呈现,比如说伏尔泰的《老实人》和《天真汉》,就可以看成是西方现代个体的诞生的标志。这些是针对传统宗教的质疑而产生的现代个体,其所显示出来的,是从外向型寻找到内向型寻找的转变,现代个体正是在这种内向性寻找中诞生。就现代社会而言,没有这种自外向内的转变,很难想象会有现代个体的产生。但内向型寻找的出现,并不必然促成现代孤独个体的产生。因为,对现代个体而言,内向型寻找之于它并不是目的,而常常只是手段,即是说,内向型寻找的结果终究是要更好回到外在世界:他们并不是要一直停留在自己的内心。比如说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鲁滨孙之所以会面向上帝表示忏悔是因为命运遭际的反复无常和困境——陷入孤岛,但又死里逃生——需要他反省和思考自己与外在世界的关系,对他而言,荒岛上的内心忏悔是为了有朝一日更好地重回人类世界。这是重新试图达到内外和谐的一种方式,它所显示的是自外向内和自内向外的辩证统一。
现代以来,革命和解放的宏大叙事,多从这一脉络而来。在这里,外向性的寻找和内向型的寻找是辩证统一的,彼此互为前提和结果的,其差异常常只表现在侧重不同上。比如说十七年时期的《红旗谱》《创业史》和《青春之歌》,都是通过外在的寻找,找到党和党的代表,作为个人的依靠,以融入其中。寻找的结果,是“个性化个体”经验或个人性的丧失,用通俗的话说就是“小我”融入“大我”,个人的特殊性被压缩和遮蔽。因此,寻找的过程,就是“小我”不断减少和被克服、“大我”不断增加的过程。所谓“小资产阶级”性,在那个时候就被认为是个人性的东西而被否认掉。
在这当中,外在的寻找,其实预设了一个二元对立模式,它必须以对内向性的否定和克服作为其外在寻找的重要起点。这里,有一点需要注意,即外在的寻找过程,仍旧是现代性的。它与古代的外向型寻找明显不同,它是以对现代的个人主义的否定为前提的。比如说林道静(《青春之歌》)的成长过程,就必须要有余永泽所代表的西方人文主义为前提,同样,《三家巷》中的周炳,必须要有儿女情长,和对儿女情长的扬弃才能最终走向革命。在这里,有与没有个人主义这一环是有质的区别的:没有,就不能很好实现现代革命新人的长成;成长的结果,是个人主义被压抑乃至被否定。
因此,在探讨寻找的现代主题时,必须确立寻找的起点和终点。不涉及起点和终点的寻找,只能是抽象意义的寻找或者说传统社会循环式的寻找。传统社会的寻找,其过程和结果只是为了进一步证实某一主题,并不能带来任何线性时间上进步,因此其故事的起点和终点常常是互相缠绕且彼此重复的。现代意义上的寻找,则努力去区分起点和终点,而正是这种从起点到终点的区分中,有关进步的观念才得以浮现。这样来看80年代以来的寻找主题就显得格外有其深意了。如说改革文学的代表作《赤橙黄绿青蓝紫》(蒋子龙)中的解静和刘思佳,他(她)们的精神上的“寻寻觅觅”(即苦闷彷徨)源自于对“文革”的怀疑,这样一种起点设定,决定了走出“文革”的阴影就成为他(她)们人生道路的合理延伸:现代化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显示出其精神史的价值。这种怀疑主义,就当时的语境而言并不可能(或很少可能)产生现代的孤独个体,而常常被现代化的意识形态所规训。由此不难看出,80年代的个体的诞生也是以对个人主义的扬弃为前提和结果的。
可见,80年代的寻找主题总涉及“怀疑”这一环节。换言之,懷疑构成了寻找的前提和起点,没有怀疑就不可能有寻找。从这个角度看,1980年代初的“潘晓讨论”可以说是彼时寻找主题和个人主义诞生的象征性事件。其中,个人和群体的关系,是当时引起很多人争论的话题,有人甚至提出“主观为自我”和“客观为他人”的关系命题。从社会学的角度看,“潘晓来信”所涉及的其实是“集体意向性”命题:“说意向性是集体的,其部分意思是:每个行为者必须认为集体中的其他成员正在尽他们各自的职责。但其确切地意思是什么呢?它意味着每个成员必须认为其他人也拥有怀着同样目标的行为中意图,同样的目标即同样的‘集体的B,但单个人的行为A可以不同,因为每个人只能实施他自己的行为A。”80年代初的怀疑主义、主观性和“单个人”(或个体性),很大程度上都因现代化意识形态(即“集体的B”)的对照而得以存在,不能过于夸大其间的差异性。对80年代的个体的生产而言,其分化的出现,必须从“集体的B”作为“共识”的破灭中去寻找,没有这“集体的B”的失效,就不可能有分化的个体之诞生。从这个角度看,《鬈毛》(陈建功)《少男少女,一共七个》(陈村)《无主题变奏》(徐星)《你别无选择》(刘索拉)《继续操练》(李晓),等等,所显示出来的正是“新时期共识”破灭后的个人主义之离散状态:以反抗的和无所事事的状态显示出来的不合作的个体。这是80年代中后期文学中的个人主义之典型,彼时,个人主义的典型还有另一种形式,即以王刚的《月亮背面》和王朔的小说为代表的个人主义。他们的主人公们也表现出对80年代的虚幻的理想主义的怀疑,和对个体的欲望的张扬,而这些,是在市场意识形态的框架内得到表现的:反抗的姿态和投入市场在他们那里是互为前提和结果的。可以说,这两类个体,代表了80年代中后期以来中国当代社会的个人主义的两种类型。
但也正是80年代中后期这种个人主义的产生,预示或隐含了其症候之所在。即,当个体的诞生是以反抗现代化意识形态或走向市场为前提的话,其个体最终走向何处?想当年,孙少平(《平凡的世界》)、高加林(《人生》)和香雪的同伴们(《哦,香雪》),他们被一种朦胧的“意向状态”所指引,念兹在兹和心心念念地走向城市,其实最终是走向了全球化进程中去。这种“意向状态”,从今天的角度看,与其说是作为共识的现代化意识形态,不如说是当时中国尚未显明其完全征兆的全球化进程,因此他们走向城市,其实也就意味着他们的最终迷失。电影《甜蜜蜜》在这方面极具症候性,其所显示出来的是这样一种全球化时代的个体之命运,即全球化空间(都市)中的不断的流浪:从中国的内地到香港,而后纽约。而这,其实也就提出了全球化时代的精神救赎的命题。
全球化时代的个人主义,要么表现为一种同质化的存在,要么导向一种精神的迷失。就前者而言,鲁敏的《奔月》所显示出来的是对这种同质化的抵抗。而这意味着,在全球化时代,另一个严峻的问题被提出,即自我的存在及其迷失问题,同时生出疑问:自我存在吗?在步入晚期现代性社会之前,这一问题其实是不存在的。因为,自我在经过了空间的流动之后,最终总能固定下来,留在某个理想的空间,其在《鲁滨孙漂流记》《天真汉》《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歌德)等小说中都有呈现。这一逻辑之下,自我常常被认为是有其本体性存在的状态,甚至可以是矛盾的和分裂的。但在全球化时代,因为空间流动呈现出越来越快的“加速”状态——空间旅行已然成为没有终点的“永远在路上”的过渡状态——,自我也成为一个需要不断被填充和不断被改写的敞开状态:全球化时代,“自我是否存在”越来越成为一个问题被提出。
基于这种理解,有必要提出“全球化语境文学”这一新的文学范畴。它是在全球化背景下产生,但又表现出对全球化语境的思考和反省,这种思考在文学中常常创造出一种当代中国独有的孤独之体验(而非广义上的现代个体体验)。这种文学体验有其当代中国的独特性,同时也有全球化的文化背景。两者的结合,构成了这一文学形态的独特表现;孤独体验和寻找主题,则构成为这一文学形态的鲜明表征。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有必要置于这一背景下加以重新考察。
二、“寻找”主题与“自我”建构
某种程度上,“自我”从建构到分裂或解体的过程,可以梳理出“寻找”叙事的当代线索。就文学叙事而言,寻找主题多与自我命题联系在一起:寻找总是关乎主人公的个体自我及其命运的轨迹。米德指出:“个体经验到他的自我本身,并非直接地经验,而是间接地经验,是从同一社会群体其他个体成员的特定观点,或从他所属的整个社会群体的一般观点来看待他的自我的。”寻找一定意义上正可以看成是“自我”经验生产中“交流空间”构造的重要体现。这里涉及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一是镜像结构,按照米德的观点看,其实就是“主我”和“客我”的关系问题;二是“交流空间”的构造;三是回到内心及其对自我的反省。
应该看到,现代意义的寻找主题,其实暗含了一个“认识论基础”,即自我是客观存在的,但也是不自知的,因而需要个体自我的积极努力才能发现并加以指认。寻找过程就成为这一发现主题的空间构型。就此而论,现代个体的诞生总是同空间生产联系在一起的。即是说,个体的诞生,必须要经过空间上的旅行,及其因此而带来的人生经验的具有否定之否定性质的变化。这是互为前提和结果的两个过程。比如说《鲁滨孙漂流记》中的鲁滨孙,没有对父辈经验的反抗,就不会有他个人旅行的开始。与之相对应的,是对新奇经验的追求,空间旅行一定程度上就成为新奇经验的承载物,比如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歌《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这是现代个体生产过程中的重要一环:反抗或疏离,而后是空间上的旅行,以获得经验的丰富,和对自己的认知,于是获得新生。
在这当中,经验的更新历变是其核心命题。空间的旅行中,所经历的是新鲜的经验,这也是本雅明意义上的失效经验后的不可传递的新经验,需要用心体验才能完成其现代转化。经验不是一成不变的,同样,世界也没有一成不变的真理,需要有不断更新的经验去验证它。这其实是告诉我们,个体的成长及其诞生,必须经由对陌生世界的不断认识和人生经验的充实才能完成。从这个角度看,个体的诞生,其实是印证了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命题,精神在经过现象界的旅行后回到自身,这一回到自身的闭合过程,同时也就是自我意识的诞生之过程。在精神回到其自身之前的过程中,经验具有无可替代的优先性,伏尔泰的《老实人》和《天真汉》所显示出来的正是这点:经验本身比任何先验真理更为重要,经验是判断一切的前提;据此个体的主体性(自由自主)遂得以成立。老实人从教师邦葛罗斯的观点(即“显而易见,事无大小,皆系定数;万物既皆有归宿,此归宿自必为最完满的归宿”)出发,却发现结果其实是一切皆非。据此,波谷居朗泰告诉他:“我只知道说出自己的思想,绝不理会别人是否跟我一般思想”。可以說,没有对邦葛罗斯观点的质疑,就不会有现代个体的诞生,在这当中,用来反驳邦葛罗斯和印证波谷居朗泰的,正是老实人所经历的不断变化的经验。
巴赫金曾把“希腊传奇小说”的空间形式定义为“抽象的空间”:“希腊传奇小说,需要一种抽象的空间上的离散性”,“那里时间和空间的联系可以说不是有机的联系,而纯粹是技术上的(也不是机械的)联系。”“地点在传奇之中,仅仅是一个抽象而粗略的空洞场所而已。”在这种“抽象的空间”中产生的是“一如故我”的“孤立的独自的人”。其所谓“抽象”意味着,这空间与人之间是彼此陌生的和不发生内在作用的;人在其中只是做着空间的旅行,而不发生性格的变化,它们之间彼此不发生作用。对现代个体而言,空间和人之间则必须发生作用,这种作用的发生主要是通过经验的获得作为中介的。即是说,个体的人生,是必须与空间的旅行联系起来。个体的人生就是一个容器,需要通过空间的旅行,和经验的获得而不断填满,不断改写,不断更新。
如果说现代个体的诞生是以对新奇经验的追求为前提,那么它也带来一个无法回避的难题,即一旦新奇的经验变成为日常生活一部分的时候,那么对日常生活的平庸的反抗就会成为一种惯性,于是乎疏离——反抗——顺从——迷失——疏离——反抗,以至于无法停止的循环就成为现代个体的成长之路上的难题出现。这种难题造就了有关“自我构型”的几种主题倾向:一种是对社会性自我的质疑和否定(《奔月》);一种是自我的失落与迷失(格非《月落荒寺》);与迷失相对应的则是重新认识,比如说尹学芸的《菜根谣》,其主人公通过寻找他人,得以重新认识自我。一种是“路上的姿态”,寻找而未果,“路上”就成为拒绝和反抗的中间状态及其表征(塞林格《麦田的守望者》、石一枫《红旗下的果儿》《我在路上的时候最爱你》和宁肯《蒙面之城》)。一种是悲壮的反抗的姿态(钟求是的《愿望清单》)。还有一种是自我的多重人格乃至分裂状态,比如说《活动变人形》(王蒙)《大浴女》(铁凝)《应物兄》(李洱)等。与这种主题相似的,则有拒绝寻找、拒绝追问的自我麻痹状态,这是清醒后的痛苦,但又拒绝自我审视;内心错综复杂,行为上却是侏儒(如须一瓜《别人》中的马佛送)。
这是现代性“自我”难题的显现,其常常聚焦于如下这样的疑惑:一个人能不能认识自己?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告诉我们,这似乎是难以做到的,因此寻找某种程度上就成为认识自己的空间隐喻,主人公的人生历程其实就成为不断的寻找懂得或理解自己的人(所谓知心)的空间旅行。小说主人公大都是引车卖浆之流,他们不可能做到知识分子式的自我分析,不可能像鲁滨孙那样面向虚构中的上帝以展开反思和自省,他们只能盲目的和不自觉的外向寻找。但事实上,人生之中真正理解自己的人又有几个呢?又有几个不是利用他人的理解为他们自己服务呢?这可能就是人之为人的最大悲哀:寄希望于他人的懂,最终只能是永远的流浪。看来,问题还在于要回到内心,回到自己的内省上。其主人公外在的寻找和流浪,反衬着的是内心的荒芜,其结果是更加加深了这种荒芜。
因此,在个体的生产中,镜像结构常常作为“自我构型”的隐喻出现。这既涉及自我认识,也涉及寻找、交流和相互指认过程。文学作品中镜像结构的普遍存在表明这样一种“社会自我理论”:“为了意识到他自己,他必须成为他自己的一个对象,即作为一个对象进入他自己的经验,并且只有通过社会手段,只有通过采取他人的态度对待他自己,他才能成为他自己的一个对象。”就镜像结构涉及到的自我寻找或寻找自我主题论,这里可能存在一种从无意识到有意识的转变过程,比如说尹学芸的《菜根谣》,其所显示出来的是这一命题:寻找即重新认识,通过寻找他人,人们得以重新认识自我。但更多的则可能是另一种情况,比如说铁凝的《大浴女》中姐妹关系的对照,《洞中人》中莫小陌和耿多义的镜像关系。这方面的典型是帕慕克的《白色城堡》,小说中“我”与霍加之间存在的对立统一关系,表明人类普遍有着某种潜意识或者说“意向状态”:人类渴望认识自身,但又惧怕真正的自己,因而总是不免要把自己的另一半剥离出来,以“他者”的形式加以审视。这种模式,体现在文学史上一个经久不息的原型——双生模式上。这种原型,在很多作家作品那里都有呈现,比如说《樱桃之远》(张悦然)《双生》(萨拉马戈)《白色城堡》和《分成两半的子爵》(卡尔维诺)等。这其实是说明了一点,即个体的生产和诞生,总是需要自我的审视和意识上的自觉精神,没有自觉精神,是不可能产生自我的。
在西方,这种内省和反思的获得,通常需要虚构一个上帝的存在而加以完成的。上帝的审视之下,个人开始对自己的行为展开忏悔,认识到自己应该如何如何;具有主体性的自我便是在这种如何如何的忏悔中产生,鲁滨孙在荒无人烟的孤岛上的自我反省就是这种情形。镜像模式某种程度上可以看成是与虚构或虚拟中的上帝的对话的另一种表现。而像1950—1970年代的当代中国文学,其自我的生产机制与虚构的上帝对话这一做法相似,即虚构或预设一个党的形象的化身,通过向党代表敞开心扉和表明自己的忏悔,以完成知识分子的自我启蒙,《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就是这样一种典型。而若说通过虚拟上帝的存在以建构自我,是一种典型的个体诞生模式的话,那么其自我的内涵中必然也包括自我之外的社会因素。即是说,个体自我的产生,并不是要排除“他者”的存在因素。自我的命题必然涉及群己的关系问题、个人认同与集体认同的关系问题。这都是在强调合作和集体意向性。西方文学如此,中国当代文学亦然。
三、“内向空间”与孤独个体的诞生
寻找主题,表现在“适应指向”上,可以分为“我向世界”的外在寻找和“世界向我”的内在寻找。外在的寻找,表现在空间上,必须要有空间的移动,和四处漫游,这是“外向空间”的营造;内在的寻找,则不一定非要到处漫游。比如说格非的《月落荒寺》(2019),其主人公林宜生想通过哲学的思考以“了生死”,显示出来的就是“世界向我”的内在寻找,因此在他那里,外在空间的旅游实际上成了隐喻意义上的文化旅行:从对中国传统的怀疑,到西方哲学特别是现代哲学——诸如康德、海德格尔——最后回到老庄、王阳明和东方佛学中来。与这一转变相对应的,是林宜生从讲座、讲演等公共空间,到茶馆、咖啡馆、饭馆或客厅等半公共空间,而后到卧室和书房等“私人空间”的转向,“回到卧室”就成为他的精神危机产生的重要征兆。可以说,正是这种个人适应性上自向外而内的转变中,当代中国的孤独个体和“内向空间”才浮现且被生产出来。
“内向空间”的形构所显示的是这样一种转变,即从面向世界的沉思和质询,到指向内心的探寻的转变。沉思性表现着现代个体面对上帝或未知因素时的自我质询,现代日记体正可以看成是这一自我质询的表征,但现代日记体却并不必然意味着“内向空间”的生产,比如说《鲁滨孙漂流记》中的鲁滨孙日记,其虽可以看成是现代自我的诞生的标志,但却不能说是“内向空间”的营造。鲁滨孙所显示出来的是自外向内和自内向外的结合,两者的结合与和谐状态,成就的是现代的个体之典型。现代个体多属于鲁滨孙这种,这样的代表有于连(司汤达《红与黑》)、裘德(哈代《无名的裘德》)和维特(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等等。质疑、反抗,然后是疏离,“内向空间”只能是在疏离之后才能被生产出来,因为没有疏离就不可能真正走向内心和对内心的探索。这也决定了疏离与靠近的辩证关系就成为“自我”建构中的重要隐喻。疏离的例子很多,文学史上“多余的人”形象谱系多属于此,比如说萨宁(阿尔志跋绥夫《萨宁》)和奥涅金(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文学史上更多的,是疏离与靠近的辩证,比如说《白色城堡》,小说中“我”和霍加的复杂关系——既彼此相似,又相互颉颃——所显示出来的正是向内寻找和向外寻找的辩证关系:一个是渴望冒险,一个则充满着稳定下来的隐秘愿望,“我”和霍加的双生关系构成现代个体复杂状态的隐喻。他们之间彼此靠近,渴望认识对方,却又始终保持警醒,甚至有着相互远离的欲望。这样一种相互辨认和彼此分裂的状态,可以说构成了现代个体的复杂状态的隐喻,李洱的《应物兄》中的主人公应物兄多重自我的分裂正可以在这一脉络中得到理解。
应该看到,“内向空间”常常表明一种回到且仅止于内心的意向状态,并不一定意味着某一空间实体;当代作家中执着于实体性的“内向空间”的营造的例子,则有《洞中人》《蒙面之城》《沉默之门》(宁肯)《月落荒寺》等,山洞(或原始山洞)、卧室和地下室是它们创造的独有的精神空间。但这些“内向空间”的创造者们,无不悲哀而无奈地发现一点:全球化的触须已伸进到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或许只有精神病院(如《沉默之门》和西元的《疯园》)才可能是最后的退守之地。但即使是在精神病院,这样的退守也是相当微不足道且微末无力的。全球化的时代,只有永远的精神流浪是永恒的,别的都是过渡状态。徐则臣深深地意识到这点(《耶路撒冷》),因而对于个人而言,只有且必须时刻保持一种流浪的心态,必须以这种心态去面向生活,只有这样,生活的每一天才能成为可能,才不至于失去方向。但问题是,以一个没有方向感或永远无法达到的目标、或永远无法成行的目标,作为日常生活的参照,这样的参照本身也是虚妄的。这可能就是全球化时代或者说晚期现代性社会的真正悖论之所在吧。这种情况下,失踪和寻找,就成为这样一种孤独个体的独特形态,其例子有:小六的失踪和对小六的寻找(《奔月》)、楚云的失踪和对她的寻找(《月落荒寺》)、莫小陌的失踪和对她的寻找(《洞中人》)、大姨妈的失踪和“我”对大姨妈的寻找(石一枫《心灵外史》)、伶俐的失踪和“我”对伶俐的寻找(尹学芸《菜根谣》)、叙述者对U的寻找(《心!》),等。
通过前面的分析不难看出,现代个体并不必然是孤独个体。孤独个体是柄谷行人所说的“内面之人”产生之后才出现,孤独个体的诞生是现代个体的另一种形式。孤独个体的生产,所显示出来的是从社会、集体和国家到个人内心的转变,这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个体。鲁滨孙式的个体是积极外向型的个体,虽有反省和反思,虽会产生恐惧和颤栗等情绪,但却不会产生孤独感。他有内心生活,但内心生活是以外向型为前提的,是服务于外向性的。相反,孤独个体有意隔开其同他人与社会的距离。这是一种拒绝的姿态,一种以回到内心为指归的趋向。
如果说全球化进程是一场充满“风险”的没有终点的旅途,作为方向感迷失和没有终点的孤独个体的体验就会作为一个文学命题呈现出来。这一孤独个体,不仅仅表现为个体的分裂这么简单,甚至也不仅仅是个体性格要素间的不可调和。当代中国文学中孤独个体的产生,主要涉及以下兩点,第一,孤独个体的产生与全球化语境息息相关;第二,它是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结合的产物。可以说,正是现代主义的疏离感与后现代主义的多元化逻辑,及其全球化的无方向感,共同导致当代孤独个体的产生。在这方面,《奔月》可谓是一个很好的象征。小说主人公小六,试图在一场自己制造的“失踪”事件中实现其从现实世界隐匿的愿望。但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内向空间”总是不纯粹的,总处于被外向空间侵入、窥视的危险和可能中;小六在偏僻陌生的乌鹊小镇租住了一间房子,想把自己隔离开来,但事实是总有人(比如小六“失踪”后新认识的林子)想进入其中。两者间的张力,构成了小六处境的象征。这从另一个方面表明:无处不在的全球化的触角已使得全球化进程成为“外向空间”的隐喻,任何想在全球化进程之外寻找个人独特体验的努力,都注定是一场孤独的体验之旅,都注定了是虚妄且悲壮。《洞中人》的主人公耿多义,他先后“隐身”“耿记杂货铺”和山洞,这些疏离行为的背后其实隐藏着某种潜在的欲望:渴望和等待某一女人(比如说柯燃冰)出现,然后把她解救出来;他实在是在自造的内心世界中做着困兽犹斗,他的自我阉割(服用抑制性欲的药片贝洛可)就是最好的隐喻象征。
这样也就能理解《望春风》(格非)和《匿名》(王安忆)的复杂性内涵。《望春风》的主人公“我”既想独处自守,但又渴望交流和被理解;个人的孤独体验,正体现在这种张力之中(主人公的人生也在这种缠绕中慢慢走向落幕)。《匿名》显示出来的则是这种努力的悖论:即,寻找“人”的内在性的不可得。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外在之人(普通小市民),其即使被强行楔入一个全然陌生和需要重新文明化的语境中,他也只能先作为一个符码化的文明人存在,而不是内在之人;他的一切努力显示出表达自己内心的渴望,但却发现终究是枉然。这说明,现代文明很多时候是拒绝内在的独特表达的。现代文明由一系列的符号或符码所构成,小说主人公的重新文明化只是重新符码化,而不是个人化。《匿名》所显示出来的正是个人化难题之隐喻。
四、结 语
如果说作为个体的“人”的先验存在是寻找主题的“认识论基础”的话,这一个体就需要由他自己或他人去找寻并揭示出来:人的自足性存在需要被赋予、言说、塑造和指认。寻找就是这样的主动性过程和关系命题;寻找主题,因此很大程度上就是赋予意向性状态使之成为实际的“道义”过程。“道义”是约翰·塞尔经常使用的概念,其指经由语言或言语行为,所赋予和表征的存在。在这当中,赋予和表征是相辅相成的前提条件。这是意识与无意识的结合,因而涉及一种行动主义的文学命题,可以从“主我”与“客我”的复杂关系角度加以把握。
“主我”与“客我”是米德社会心理学理论中的关键范畴,两者的辩证关系聚焦于行动的互动过程中,“自我”就是这一过程的表征。在他看来,“客我”显示出来的是“共同体”的表征:“我们这些个体的人,生来便属于一定的民族,位于某一确定的地理位置,有如此这般的家庭关系,以及如此这般的政治关系。所有这些呈现为一个特定情境,它构成‘客我。”针对这一“客我”的反应,就构成了“主我”的存在形态。这样来看,寻找主题其实涉及的就是“自我”的构成要素中“主我”与“客我”的关系命题。这里有一个相互适应与彼此认同的关系:当“客我”被“主我”认同时,“主我”就会显示出符合其所属共同体的价值,“主我”的反应中个人性的东西就会减少;而当“客我”不被“主我”认同,抑或“主我”表现出疏离“客我”的倾向时,其个人性的因素就会增强,增强到一定程度,个体的孤独体验随之就会显现。从这个角度看,孤独感的出现其实是原先共同体价值失效和新的共同体价值显现之前的过渡状态。而一旦新的共同体价值表现为一种没有普遍共识的多元共生现象时,这种孤独感就演变成原先共同体价值失效后的无方向感状态,全球化语境显示出来的即是此种情形。
可见,寻找主题,是一个人文主义的现象学命题。全球化时代的今天,经验既然处于不断更新的过程之中,对“自我”的认识也必定不可能固化。这里可以以不同时代的两个文本为例,一个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余华的短篇《十八岁出门远行》,一个是陈希我发表于2019年的长篇《心!》。《十八岁出门远行》开头提出的毋宁说是一个形而上学的“考验主题”:主人公年满十八岁后“出门远行”,以新奇经验的追求来验证“自我”的存在;但此前的人生经验(即十八岁前经验)在朝向未来的旅途的变故和一系列事件中变得疑窦丛生,考验实际上变成了质疑。再来看陈希我的《心!》。这一小说表面上实现了对“人”的自足性存在命题的彻底颠覆:寻找的结果成为了永远的失落;但它显示出来的其实是更深一层意义的寻找——当“人”被认为是一种构成物而显示其荒谬性的时候,寻找本身作为暂时性的和过渡性的行为就显示出其不可磨灭的价值。从这个角度看,《十八岁出门远行》和《心!》可以看成是另一种意义的现代个体之成长:现代个体必须经历各种新奇经验的考验和淬炼,才能获得重生和再成长。这一新奇经验,早已不再是具有统一性和连续性的连绵经验,而是碎片化的难以重组的经验,它是晚期现代性社会(也即全球化社会)所独具的,孤独体验正是在这种碎片化的经验中产生,因而可以说,此时的空间旅行和新的经验的获得,实际上乃是全球化进程所内在决定的。我们始终处于一种“雾中行驶”的状态之中,这也是路内《雾行者》《十七岁的轻骑兵》等小说所表征的个体的全球化境遇;这些小说的主人公们表面上看是一群自由自在、无法无天的现代个体,但他们根子上却是不自由的:他们内在于全球化的世界分工之中,他们是以自由的劳动者的姿态显示他们不自由的宿命状态,他们的没有方向感是更大的全球化进程的趋向的表征。
可以说,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孤独个体的文学体验才显示出其意义和价值来。孤独体验显示出来的是全球化时代的另一面向:即对全球化进程的“审美现代性”式的表征。这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现代个体,而是全球化语境中的现代个体之体验。认识不了这点,便可能忽略这一孤独体验的独特意义。当孙少平(《平凡的世界》)、高加林(《人生》)和香雪(《哦,香雪》)们奋不顾身地跻身城市,他们想不到他们可能会有着怎样的孤独体验,他们有的只是奋斗者的崇高感和悲壮感,这种感觉中是不可能产生孤独体验的。当代孤独体验的产生首先源自于这种悲壮感和崇高感之后的疏离感。《一句顶一万句》虽然表面上讲的是全球化进入中国之前的故事,但它针对的或者说与之对话的,却是全球化语境。全球化语境虽带来人与人之间交流和交通的极大便捷,但其实是封闭了人们彼此的内心(比如说刘震云的《手机》)。这是相反的两种进程。人们彼此之间变得不可交流了。经验的失效可能是其重要原因,但这经验的失效,某种程度上却是全球化的高速发展和中国在这几十年中所经历的巨大变迁所带来的。
帕慕克曾提出一对相互对立的概念——“主观时间”和“客观时间”,孤独个体的文学表达可以看成是偏离“客观时间”之后凸显“主观时间”的丰富表象。但需要注意的是,没有客观时间的参照,主观时间的意义及其价值是不可能得到彰显的;帕慕克多少有些凸显“主观时间”的重要性,以至于忽略或认识不到两者之间的复杂关系才真正是构成文学历史及其全部复杂性的关键命题。成长小说显示出来的是“主观时间”与“客观时间”的一致对应关系,在这种情况下,个体的独特体验会被极大的压缩,他们感受到的是时代在个体生命中的直接呈现;而当“主观时间”表现出同“客观时间”的分离或有意识的远离时,个体的独特体验才会浮现,从这个角度看,当代孤独体验凸显的是“主观时间”对“客观时间”的疏离与反抗。《群山之巅》(迟子建)《月落荒寺》《洞中人》《奔月》《一句顶一万句》《应物兄》《蒙面之城》《沉默之门》《匿名》《零年代》(钟求是)《等待呼吸》(钟求是)《耶路撒冷》《王城如海》(徐则臣)《雾行者》《心!》《出家》(张忌),等等,都是在这个意义上,显示其独特意义来。它们虽风格各异,腔調分殊,但都同属于全球化时代“反思全球化”的审美现代性的文学表现。关于这一文学现象的症候及其价值,到目前看来,显然为文学界所忽视或低估。
(责任编辑:李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