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又开

2020-11-02 02:21江河
参花(上) 2020年11期
关键词:竹条猪草麦地

春天来啦。

春明对春天的感觉很直接,衣服越穿越少啦,春风拂面,早晨上学也不冷了。还有更直观的,那就是看路边山上的花。开得最早的是野樱花,山林中一丛一丛的白花,白得像雪。接着盛开的是红的桃花、白的李花。再开的是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在一块一块绿油油的麦地中黄亮耀眼。清明前后映山红开了,漫山遍野的树林里星星点点的红,如火似霞。

春明很喜欢春天。可这个春天他开心不起来,话少了,上课也老是走神。爹说,阴历三月十五尹河镇大集,正好是星期天,可以带他一起去。春明十二岁了,尹河镇他还没去过,他暗暗地数着日子。可从爹娘的话语中,听出是去卖黑黑,他又高兴不起来了。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是希望这个日子快点来,还是这个日子不要来了。

每天放学后,春明不要爹娘说,主动提着篮子去扯猪草。田地里的野草到处都是,春明尝试过好多种,他知道黑黑的胃口。麦地边的爬地草多,可有点苦涩味,黑黑不爱吃。水沟里的水腥草肥嫩,腥甜腥甜的,黑黑最爱。春明扯完水腥草,忍不住折了根打苞的杨树枝,插进水沟边的黑土里。

春明提着满满一篮猪草回家,黑黑马上哼哼着跑了过来。他把草倒在地上,黑黑吧唧吧唧地吃起来。

爹的大手在他的板寸头上抚摸了一把,说:“我儿懂事了!”

春明说:“你像是摸黑黑。”

娘呵呵笑着,说:“爱猪怕比儿还狠些!”

爹也笑了,说:“都爱!”

家里三个人,只有春明把这头一身黑的大肥猪叫黑黑,爹和娘都是直呼其名。去赶集是去卖黑黑,人家买了一定会杀了卖肉,想到这些春明就有点心痛,说不出的难过。

吃饭时,春明发现碗底有个油炸荷包蛋,油汪汪的黄。春明黑溜溜的眼瞄了娘一下,娘正望着他微笑。他咬了一口,又香又甜。

每天上午和下午放学后,春明都提着篮子去扯猪草。水腥草疯长,隔几天换个地方,总是扯不完。书上说的是真的啊,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他前几天插的杨树枝长出了一片片嫩绿的叶子。

春明一头汗水,脸像桃花,提着满满一篮猪草回家,不知黑黑是听到他回了,还是闻到了草的香味,哼哼着跑了过来。

爹的大手又在他头上抚摸了一把。

“爹,我插的这根杨树枝活了,长出了好多叶子。”

“春天就是这个样子。不过有的能插活,有的插不活。”

“为什么呢?”

爹东扯西拉地说了半天也说不清楚,大手一挥,说:“我也说不清,等你书读大了就晓得了。”

春天的脚步越来越快。

春明觉得日子快也好慢也好,三月十五还是如期而至。

夜晚像是道难解的数学题,春明一晚上也没理出个头绪,翻来覆去睡不着,鸡叫三遍后,他却迷糊地睡着了。娘叫他起来吃,他才惊醒,一跳就起来了。他不知道娘何时起来的,两大碗手擀面和一碗盐菜摆在桌上。

天蒙蒙亮。

爹在猪食盆边忙着喂猪。

春明提起篮子说:“我再去扯篮草吧。”

爹说:“你自己快吃。猪今天吃的也是粮食呢。”

春明瞄了眼猪食盆,是白花花的大米粥。春明掇碗默默吃着面条,碗里卧着油炸荷包蛋,吃着却没有往日香。

爹喂完黑黑,手也不洗,掇起面碗呼呼啦啦地吃。吃完大手一抹嘴,拿起一根竹條,说:“儿子,走吧!”

父子俩出门上路。

太阳露出了红红的笑脸。

黑黑颈上系着根绳子,春明牵着在前面走。爹怕黑黑烦生,又在它左脚上系了根绳子,爹左手牵绳,右手拿竹条,走在后面。

春明心里乱糟糟的,一路默不作声。

爹说:“十几里路,很快就到了。”

春明默默走路,不作声。

“晓得儿心里舍不得黑黑。家里除了卖些粮、卖点油,再就是喂猪卖,别的没来钱的路。”

春明懂这个理。他心里猛然动了一下,这是第一次听到爹叫黑黑。他心里就是舍不得黑黑。

爹又说:“现在政策好啊,喂的猪能自己卖,也能自己杀。过去喂的猪都要交到大队食品部,个人不能卖也不能杀。”

春明不懂这些,默默地走。

“这头卖了还要买头小的喂。”

春明突然说:“买黑色的。”

爹呵呵笑着说:“好好,听我儿的。”

黑黑很乖,小声哼哧着,走得时快时慢。春明右手牵着绳子,不需要用力拉,只是给黑黑牵引方向。其实春明不知道尹河镇在哪里,也不会走,每到岔路口,爹就会告诉他往哪边走。不怕岔路多,有爹的指引,总不会走错路。山路上有很多小石子,春明的布鞋踩在上面有点硌脚,微微的痛。黑黑好像也不适应,走得有点慢。爹用竹条轻轻地抽它,黑黑的哼哧声大了,有点不耐烦。山林间的映山红盛开着,像血一样红。

春明说:“爹,莫打黑黑,到土路上就好了。”

爹不作声,没再抽黑黑了。

到了土路,春明的脚感觉到土地的温软,脚步轻盈。黑黑也感觉到了,走得轻快起来。

田里的油菜花快落光了,长得快的油菜开始结角。一块一块的小麦长得粗壮,大部分在抽穗。微风吹来,麦苗一起一伏地波动,像是在跳舞。太阳下,油菜是嫩绿色的,小麦是墨绿色的,都散发着闪闪的亮光。

走到一块麦地边,春明把黑黑往麦地里牵,说:“黑黑,吃几口麦苗吧。”

爹说:“不要糟蹋人家的庄稼。”

爹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阻止。可是,黑黑在麦地边傻站了半天,就是不吃。

路上的人多了起来,眼前的房子也多起来,还有楼房。

爹说:“快到了,前面就是尹河镇。”

春明哦了一声。春明不时回头看黑黑,不知为什么,他感到眼睛里湿湿的,像有水要流出来。

黑黑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拖拉着不肯走。爹用竹条一下一下地抽打它,这才慢慢地向前走。春明的眼泪流了下来,感觉那竹条抽在自己身上,丝丝痛。

走进镇上,街两边摆满了货摊,吃的喝的用的玩的,卖什么的都有,人声鼎沸,春明看得眼花。黑黑也是第一次到尹河镇,显得有点慌乱不安,不停地哼哧,偶尔还嚎叫一声。

爹说:“拉紧绳子,一直往东走。”爹左手上的绳子也拉直了,时不时地拽一下。前后都有系绊,黑黑不敢有跑的想法。

春明的额头、鼻子上渗出亮亮的汗珠,脸彤红。

猪市在镇里的最东头,有股难闻的气味。大猪、小猪、母猪,卖各种猪的都有。买猪的人在里面穿梭,看上的就跟人谈价。

黑黑膘肥体壮,一身黑毛油光发亮,太抢眼啦。父子俩刚到猪市旁,立即围过来一群人。

“这猪肥。”

“这头猪喂得壮。”

“这头猪要值个好价钱。”

有人拉着爹谈价。春明看不懂,谈价都不说话,背着人打手势。接连谈了两个人,爹最后都摇了摇手。第三个人过来谈,他的手和爹的手伸过来伸过去,好几个来回,最后两只大手一握,两个人都露出了微笑。

那人大喊一声,过来一个大个子。大个子闷不作声,抓过春明手里的绳子,弯腰下去就把黑黑的两只前脚绑牢了。谈价的人也接过爹手上的绳子,弯腰下去两三下就把黑黑的两只后脚绑定了。

“来哦!”谈价的人大喊一声,两个人把黑黑扑倒在地。不管黑黑怎样挣扎,四只脚还是被绑在一起。大个子坐在黑黑身上。黑黑不停地挣扎嚎叫。春明蹲下来,用手抚摸着黑黑的头。春明和黑黑的眼里都水汪汪的。谈价的人起身走了,一会儿拿来一根木杠和一杆大称。

爹和大个子抬杠,谈价的人称。

“二百六十八斤哦。”又是一声大喊。

爹倒头去看称,脸笑得像花。

结算了钱,爹分放在两个口袋里。爹脸上一直微笑着,大手不时抚摸一下春明的头。

春明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默不作声。

爹说:“你第一次来镇上,我们去逛逛。”

“不买小猪?”春明问。

“等会再来买。晚点好谈价。”

沿街摆着各种商品,吆喝声此起彼伏,讨价还价像是吵架。

在一家鞋摊前,春明被吸引住了。那种白色回力运动鞋太抓眼,班上有位同学就老穿着,自己要是有双多好啊。

爹问:“想买鞋?”

春明用手指了一下白色回力运动鞋。

爹问过价就拉着春明走,说:“太贵了,三四十元呢。这头猪卖了几个钱,可要买种子、买肥料,你秋季的学费也要备着,好多地方要用钱啊。你娘做的鞋不好?我穿着蛮合脚的呢。”

春明没作声,闷闷不乐。

在一家卖衣服的摊前,春明又站住了。那套运动衫真鲜艳啊!每天做课间操都是春明站在前面领操,要是穿着这套运动衫领操,那是多么神气啊!运动鞋都不给买,更别想运动衫啦。春明强迫自己挪动了脚,继续向前走。

在文具摊前,爹问:“买本子、笔不咧?”

“不买。”春明坚决地拒绝了。

爹说:“那我们去买点吃的吧。”爹以前赶集也带吃的,馍和包子。娘吃馍,春明吃包子。那时爹就说,我儿有口福,过去买这些吃的要粮票呢。现在不要了,就是买的人多,难得站队。

走到炸油条的铺子,爹上前问了价钱,掏钱买了两根油条,递一根给春明,自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咯吱脆响。

春明接过油条,又黑又小又硬,刚出锅的都金黄松软。他问:“模样跟那不一样呢?”

“這是回锅油条。昨天没卖完的,放热油里回一下。现炸的一角钱一根,回锅油条一角钱两根呢。”

春明咬了一口,又硬又涩口。再咬一口,咯吱嚼着,嘴里打了个大血泡。春明看一眼爹,爹已经吃完了,一嘴的油。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头,春明把吃了两口的回锅油条扔到了地上。

“你个儿不晓得高低!”爹对他高高扬起了大手,春明连忙闭着眼睛,眼泪还是流了出来。爹的大手没有落在他头上,而是捡起地上的油条,吹吹上面的灰土,伸向嘴里。又说:“又香又脆,好吃呢。”

爹又走过去,买了两根刚出锅的油条,递向春明。春明转了身子,不接。爹又往前递,说:“快趁热的吃,吃了去买小猪。”

春明这才接过油条,递一根给爹。爹只扯下一指头长的油条,塞进嘴里。春明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松软香甜。

“走,买猪去。”爹说。

春明却站着不走,说:“爹,买两根娘吃吧。”

爹呵呵笑了,抚摸着他的头,说:“我儿有孝心,要得!”

爹又买了两根热油条,要了油纸包着,递给春明。春明微笑着,左手拿着带给娘的油条,右手拿着油条细嚼慢咽,舍不得一下子吃完。

父子俩又来到猪市,挑选小猪。

春明也到处瞄,问:“我家的黑黑呢?”

“早就不是我家的了。”爹笑着说,“说不定人家正在忙着杀猪卖肉呢。”

春明的心突然狠狠地痛了一下,他的眼睛又湿润了。

爹买了头二十多斤的黑毛小猪,抱在怀里,小猪不停地动弹尖叫。爹说:“快走吧,回家赶中饭。”

春明说:“爹,还是叫它黑黑吧。”

爹呵呵笑着,点头说:“这事你当家。”

“小黑!小黑!”春明不停地叫起来,用手去摸它。

“等这头猪卖了就给你买双运动鞋。”

“小黑吃的草我包了,还要买套运动衫,行不?”

“好好!可不能耽误了学习啊。”

春明直点头,说晓得晓得。

回家的路格外轻快。山上的映山红在正午的阳光下开得越发鲜艳,如火似霞。满山翠绿,万绿丛中点点红。

走过田野,穿过山林,春明远远看到家里屋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像雾像云又像花。

作者简介:江河,男,1970年出生,湖北红安人。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任黄冈市文联副主席、红安县文联主席。中学时代开始文学创作并发表作品,先后在《作品》《长江文艺》《芳草》《神剑》《西南军事文学》等刊物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百余万字。出版诗集《特别的爱》、散文集《红安印象》等三部,有编著四部及电影剧本《旋风战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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