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爷活着的时候常念叨:“光廷庆长运,必润有余芳,尔心存明跃,启翊昭吉堂。”读着很押韵,和一首诗别无两样。然而不是,这是我们云南宣威范氏字辈的排序。
他说人不能忘记字辈,字辈是一个家族的根系,记住字辈就能找到根,到哪都能说清来路。
族谱上说宣威的范姓全是从江苏迁过来的,一开始是迁到宣威来宾街道,后来慢慢分散到各个乡镇。随着时间推移,宣威格宜镇的范氏字辈演变成了:“学全,茂文运自守,历纪芳恒源,振声耀元汉,福泽堂。”但无论如何演变,我们遇到一起,只要说出各自的字辈,就能知道谁的辈分高,谁的辈分低。
记得刚刚写文的时候,偶然认识一个写小说的女作家,没想到一聊,居然是家门族人,她的丈夫按照字辈我应该叫三爹,她也就成了我三妈。在此后的日子里,她给了我很多帮助。如果没有族谱,我和她即使是对面而坐,也是不知道有这一层关系的。
几年前,老家还是一个煤矿大县的时候,乡里有很多外省人。因为以江苏浙江一带居多,我们就叫他们“江浙人”。当时以为这是乡里哪个文化人想出的新名词,后来才知道原来外面一直这么叫。
我家旁边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煤矿,一开始老板是我们村的,出过一次事故就卖给了江苏老板,理所当然就成了江苏煤矿。村里的路上慢慢也多了一些江苏来的新面孔,说着我们听不懂的口音,穿着时髦的衣服。
年龄不大的我只是远远看着,不敢上前搭话,偶尔遇见和我说话的外省人,一扭头就跑了,心里还有点恐惧。
他们的到来并没有给村里造成不好的影响,反而带来了不少好处。他们向村里人买鸡蛋、肉鸡、猪肉,也买一些蔬菜,久而久之,村里人还在村子近处的地里专门开辟一块地种菜卖给外省人。这些零碎的钱对农村人来说已经不是小数目了,我们上学的书本费,生活费都是向外省人卖东西后一点点积攒起来的。
煤矿上给外来务工的人在村子对面的一片荒地上盖了宿舍楼,整整齐齐的两排楼房,算得上乡里最好的房子了。房子施工的时候村里很多人都去工地上干活了,男人一天八十,女人一天五十。干了四个多月才把房子建好,浇顶那天鞭炮响了一个多小时,煤矿上宰了十几头羊。
一开始路上才见得到煤矿工人,房子盖好不多久就能看见一些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孩子,也有年龄稍大的妇人。他们的到来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天天一吃完饭就坐在一起谈论有关外省人的话题,有人甚至说他们以后可能就定居在这了。不过这都是瞎说,后来他们走的事实证明这是不可信的推测。
我们村刚好在煤矿和矿工住宿楼之间,煤矿工人上下班都要经过村子。我们年龄小的每天都趴在路边看他们,煤矿工人们穿着藏青色的棉服,戴着一个有灯头的安全帽,老远就能听见高筒水鞋发出的哒哒声。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好奇心还是很重的,对未知的人和事很上心,哪怕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云朵一大块一大块地挂在山顶上,风一吹就跑起来,还能变幻出很多种不同的图形。在七八月的山里,雨水很多,西南季风像是刮不完一样,大雨小雨一阵接一阵地往下倒。有时下的大雨能冲垮一座小山,大风能刮倒一棵大树,夜晚睡在床上听着呼呼大作的风声特别吓人。
我大伯一家去了蒙自打工,老家人认为房子没有人住容易坏,大爷爷就从老房子搬到大伯家的新房子里。新房子盖在公路边,一层三间的平房,盖的时候为了应对雨水天,特地把房檐盖得往外出。这样能在房檐下堆东西,也能让过路人躲雨。
山里的雨水说来就来,真有“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意思,出门还是日头高照,没准过一会儿就乌云密布,大雨顷刻而至。煤矿工人又常常不带雨伞,下班回家遇到大雨就会在大伯家房檐下躲雨。大爷爷看他们在房檐下,二话不说就让他们进屋,嘴里说“淋湿的身子一遇冷风容易着凉,快进屋吧!”他们迟疑一会儿,客气地说一声谢谢就跟着进屋了。
他们会说普通话,大爷爷听得懂,聊天后得知进屋的人里面有一个也姓范,江苏人,只是他叫什么名字我当初就没有记下,接下来只能用“他”来代称了。
这可把大爷爷高兴坏了,他忙着问什么字辈,很遗憾,字辈对不上。不过大爷爷找出族谱,他一页一页地翻给那个姓范的江苏人看。他看了也是大喜,没想到在千里之外的地方还能找到自己的家门族人,这对身在异乡的他来说是一种很大的安慰。
聊到后面,大爷爷还问了他家里有几个人,父母年纪多大这些家常问题,在我看来他们就像两个很熟的老友一样,丝毫没有陌生感。也许这就是族谱的作用,维系了家族的亲缘关系,让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变得更加方便。
我们宣威的范姓是从南京搬来的,和南京应该能合得上,而他们的字辈是:“学敦效守克训”。我大爷爷说:“不一样,毕竟我们都搬过来几百年了。”是啊,我们都从南京搬来云南几百年,当年迁来的两个先辈如今也有一个庞大的族系了。
从那以后他叫我大爷爷大爹,我大爷爷当他是侄子,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靠族谱成了亲人。我们这个远方来的亲戚在村里还比较受欢迎,时间一长他和村里人熟络了,晚上还会去串门。谁家有个什么事也会叫上他来吃一顿饭,他也会给我大爷爷买一些烟酒。这样良好的关系延续了两年多,直到国家不让过度开采矿产资源,煤矿被强制关停。
那是他离开云南回江苏的前一天,也是他最后一次去大爷爷那里。那天晚上已经摸黑了,他拎着两瓶酒来找大爷爷,说他要回家了,以后都不会再来。我看得出大爷爷挺难受,好一会儿才说:“也挺好,在外面的人早晚都要回家。”大爷爷从橱柜里拿出两个酒杯,他们就那样干喝白酒,喝了一晚上。他让大爷爷和他去一趟江苏,看看他们那里的祖坟,看看曾经我们老祖宗从江苏迁到云南走过的路。
对于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大爷爷来说,他很想去看一看,又怕麻烦别人,最后还是没有去。他一直劝大爷爷,还说路费和吃住他都包,就当是去侄子家玩几天。可大爷爷执意不去,他也就没有再说。临出门大爷爷让他明天早上来吃一顿饭再去坐车,他只说了一句好。
大爷爷那天早早地起来杀了一只鸡,他来的时候我在门口坐着。换了一身衣服的他,就像是另一个人,那种苍老脏乱的感觉一点也没有了。许是以前长久在井下作业,煤灰遮住了他原本的模样,现在看上去还挺白净,真有江南人的一股子秀气。
饭间大爷爷不停给他夹菜,让他多吃点,回江苏就吃不到这的鸡肉了。我当时虽然不是很懂,但我也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让大爷爷和他多待一会儿,让这段因族谱而产生的亲情走得慢一些。可时间不会因为谁不想就会变慢,一顿饭总归是会吃完的。
送他上车的时候大爷爷向他招手,他也向大爷爷招手,我看见他哭了,大爷爷也哭了。走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大爷爷也没有再提起他,就好像我们村从来没有来过这样一个人,过去两年多关于他的事都是一场梦。
他走了以后,大爷爷便常说要去一趟江苏,看看祖坟。我们没有在意,只是近几年他提的次数越来越多,又提起我们那个远方的亲戚。大爷爷还关心他的生活是不是更好了,去江苏应该看一下他。可这些大爷爷都没能实现,他去世的太突然。头天还织背篓,第二天早上发现没有起床,去床边一看,人已经僵硬了。我们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他死前几个月嘴里念叨:“生命就像太阳落山,回家的人就是大山的影子。”我想他应该是提前预料到一些事了。大爷爷到死都没有去一次江苏看看祖坟,也没能再见上他一面。
家里的族谱又要重新修订了,这些年村里很多老人去世了,又新添了很多小孩,旧族谱上面的内容早就该更新了。只是这次修订,大爷爷将会填成已亡故。生命就如同潮水,在漫长的起起伏伏后,终归是要平静下来的。
淡竹叶气味辛平,大寒,无毒;主治心烦、尿赤、小便不利。苦竹叶气味苦冷、无毒;主治口疮、目痛、失眠、中风。
——《本草纲目》
竹子在我的家乡是最常见不过的植物,随意生长在沟涧陡坡,既能防止松软的红土垮塌,又能带来不错的经济效益。
苏轼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
在云南,我惊讶地发现:“有人家,必有竹。有竹,必有人家。”大多数人家直接把竹子种在房前屋后,少有离得远的。这样做,一来是为了点缀村庄,使得村子里看着春意盎然,营造出田野山乡的别趣。二来是为了方便日后砍伐竹子以供人使用。
竹叶形如柳叶,只是微带些许毛刺,摸上去有一种辣手的感觉。老家人将那些细毛称之为“竹毛”,竹毛极细极尖,很容易刺入人的肌肤之中。虽然不会有什么太严重的后果,但也会使人感觉浑身痒痛得紧。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一去竹林里玩,大人看见了就会叫我们快点出来,就是没有看见,我们一回家他们就知道我们去了哪里,一身的小红点骗不了人。
老家的竹子一年常绿,中等粗细,既不像楚雄一带的龙竹那般粗大,也不像凉山地区的荆竹那般细小。每年春天一到,红土里冒出尖尖的笋芽,它们提前把春天到来的讯息泄露给忙春耕的父老。我的爷爷这个时候总是家里最忙的,他扛着使用多年的锄头天天往山上跑,那把铮亮的锄头就像爷爷一样对春天充满了热烈的爱意。
一锄,两锄,爷爷以惯性的经验挖起竹根。他给我说:“不能损坏太大,否则移栽活不了;不需太多根茎,否则泥土太多不便运往山涧。”他说完后看了看我,我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又看看挖到一半的竹根,又说了一句:“以前我也是这样带你爸爸来挖竹根的。”
他常常提到我爸,在他眼里我爸是他三个儿子中最中意的一个。他给我说我爸曾经是乡里的第一名,曾经写字有多么的好,曾经……有时候他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了,眼里尽是悲伤。曾经的事记起的越多,他就越难过,还不如让曾经在他的记忆中消失。
1997年的夏末,两口棺材抬进了村子。漆树漆的棺材是最地道的,乌黑发亮,还防虫腐。这两口棺材里躺着两个年轻人,一个二十二岁,一个十九岁。一个是我爸爸,一个是我小叔,我爷爷的两个儿子。
村里的老人给我说当时爷爷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奶奶哭成了泪人。我知道他心里比谁都苦,可作为一家之主,他不能哭。老家在下棺之前要给亡者洗身子,本来这项工作一般是由同辈年长者完成,可爷爷执意要为两个儿子洗身子。
棺材葬在我家房子背后不远的一座小山上,站在房子旁边就能看到。我小的时候常常看到爷爷一个人坐在花荒树下往山上看,那时候我也学着爷爷,可是什么都看不到,还问爷爷在看什么。现在我懂了,每次回家都会陪爷爷一起看山,看山上睡着的人。
奶奶说爷爷从那以后变得沉默了,很少见到他笑。他把时间交付给了田地和一丛丛翠绿的竹子。爷爷种竹子不是兴起,这源于我的老祖。我老祖是远近闻名的篾匠,他可以用竹子编织农村人所需的很多生活品,诸如:簸箕、篮子、竹椅、竹席、花篮……老祖的手艺也就顺其自然地传到了爷爷他们三兄弟的手上,也算是一种求生的技艺吧!
荒山,垮山,沟涧,这些地方渐渐多了爷爷的身影,最后融为了一体。他像一头有使不完力气的牛,背着包满泥土的竹根穿行在山里。他用了几年的时间把能种的旮旯地都满上了竹子。
乌蒙山多雨水,多大风,多悲伤,经历两三年洗礼后竹子长成了竹林。它们随风摇曳,它们发出沙沙的笑声,它们填补了爷爷心中的荒凉。
老家有一句话叫:“有妈生,没妈养。”这句话用在我身上正合适不过。爸爸去世三个月后,我出生了。本该欢喜一场的事却引来更大的悲伤。我的母亲在生下我的第三天就悄悄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这一去就是二十一年。她没有给我吃过一口奶,没有抱过我一下。似乎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就结束,我紧接着就发了高烧。老家的医疗水平有限,爷爷奶奶背着我连夜往市里跑。老家离市里有三十多里,没有找到车,爷爷奶奶换着把我背到了市医院。
市医院的医生说:“孩子还太小,不能用太多药,你回家用竹叶煮水给他喝。”竹叶水可以治疗发热,回到家里爷爷把竹叶水和奶粉混在一起给我吃。奶粉袋子现在已经被虫蛀蚀出一个个小洞,但竹林越来越庞大了。
我的记忆中总是喝竹叶水,爷爷总是在种竹子。
一晃,我已经二十一岁,爷爷也年近古稀。他曾因腰椎间盘突出压迫神经不能行走,去了好多医院治了都没有效果,最后在一个小医院扎银针扎好了。他说:“中医很好,你小时候发热就是中药治好的。”是啊,中医很好,它已经在我们国家存在了几千年。
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我遵循他的意愿报了中医药大学,他第一次在我面前笑了,他的笑让我眼里泛起了苦涩。
竹叶:性甘、淡、寒;归心、肺、胃经;功效清热除烦,生津,利尿。
竹子治好过我的病,也让我的爷爷找到了生活的趣意。甘味能和能缓,能让人忘记曾经的疼痛。
操一技而养家,这或许是很多人都向往的生活。
我的家乡,营上村。几乎每家都有竹林,几乎每家的男人都能编织竹器。不同的是,有人技艺高超,有人手艺低劣。在我记忆里,爷爷辈的老人们从来没有停止过编织竹筐,他们手下生风一般,快得看不清竹丝从手下飘过的影子。
乡上有一条街,街的尽头就是专门给篾匠们开辟了售卖竹器的场地。地皮不大,也就一百多米,但每到街子天就能看见上百个篾匠在那里卖竹器。其中就有我的爷爷,他一般只织篮子,他说:“篮子用处多,农村人,需要的就是篮子。”
我知道,他是不想让老祖传给他的技艺变得生疏,就死守着织篮子。
吃完早饭,天还没亮明,林子里已经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鸣叫,它们是早起的鸟儿,我们是早起的人,为的都是能有饭吃。
爷爷背着七个大篮子,我背着两个小篮子,祖孙俩就趁着天边的一点光亮赶路。这条路是乡里通往城里的唯一一条路,那时候还是土路,只要有小东方车一过,空中就会扬起一层一层的灰,一张嘴就跑进嘴里去了。沿着大路走上四十分钟,然后拐进一个小村子,岔到河边,就能沿着河堤走了。
河堤是很多年以前修建的,有些地方已经磨损得厉害,但有一点好处,比走大路近。小河里的水很清,看得见里面摇摇晃晃的水草,河风吹到脸上,凉酥酥的。爷爷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赶,真希望能这样一直走下去。
到了街子上,各自找一个好位置,放下背上的篮子。接下来就是等,你不用喊,有人要买会主动过来询问价格。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价格合适就买卖,价格不合适就摆手离开。
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卖五六个,运气不好,一个也卖不出去。不论卖得出去,还是卖不出去,傍晚回家之前,爷爷都会带我去路边吃一碗米线,大碗的,我常常喝得连汤都不剩下,末了还会舔一舔碗沿。
就是这样的日子,在我高中以前一直重复,直到我进城读书。爷爷就是凭借织篮子这一技艺把我抚养成大学生的。这也是他最自豪的事,从他和别人交谈的语气中就能听出来。
乡里的土路变成了硬化路,人的心也变得躁动起来了。一到开年,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只留下老人小孩。地里的庄稼没人管,渐渐地也就荒废了。看着杂草丛生的土地,爷爷长长叹了一口气。
出门打工的人越来越多,谁也拉不住。主要是没有人拉,为了生活,为了远离闭塞的山村,大家都竭尽全力地往外跑。
村里的竹子没有人砍,篮子织出来没有人买,竹林一天比一天茂密,竹艺人的手艺却日渐生疏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难道乡里的竹艺就要失传了吗?不,乡里的老篾匠们把目光转移到了更年轻的孙子辈。他们教授小孩子砍竹子,织篮子,倒是真教会了一些人。就连我这个读了大学的人都跟在后面学习。
有一年的冬天特别冷,老家下了我自出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山上的草木像是被人泼上腻子水,僵直的躯干一动不动。就是下雪最大那几天,爷爷有一个篮子快要织好了,可还缺一个背手的竹丝。奶奶说放在那,等天放晴了再去砍,他就是执意要去。等村里人发现他的时候已经躺在沟里了,抬到医院一检查,肋骨断了三根。
从那以后,爷爷就不再织篮子了,想织我们也不让织。他更沉默了,不说什么话,一天就是坐在屋檐下,嘴里叼着旱烟袋。
其实我知道,他闲不住,就想去织几个篮子。不为钱,就为不让自己的手和竹子产生隔阂。
放假回家,和奶奶商量以后,决定让爷爷重新织篮子,不再约束他。他那天高兴得像个考了一百分的孩子,嘴都合不拢,看着他高兴,我也放心了。这或许就是一个老匠人对自己手艺的执着吧,不分手艺高雅,不分职业低贱,有的只是热爱和付出。
小姑远嫁玉溪,几年不回一次家,爷爷想她也只能一年去一次。
太远了,坐完班车换火车,接着又坐班车。早上七点多出发,深夜才能到,遥远的路途和高额的车费把爷爷和小姑分隔得不留余地。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爷爷为了有个伴,把我也带去了玉溪。那是我第一次进城,第一次坐这么久的班车,班车摇摇晃晃,我也摇摇晃晃。上车的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紧紧地盯着车窗外面,看清所过的高楼大厦,然后回来告诉奶奶。可我不争气,一上车就晕的不行,还吐了几次。接着就靠在爷爷的大腿上睡着了,醒来已经到了曲靖市里。
班车在半路停车加油,有人下车上厕所,有人下车买吃的。停车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卖炸豆腐的小摊,车里的人好几个都去买了,我就是那个时候醒来的。爷爷问:“饿吗?”我不敢让爷爷乱花钱,我知道他没有钱。口水不断的往肚子里吞,就像是口水也有炸豆腐的香味,爷爷看了我一眼就下车去了。我眼看着他走到炸豆腐摊,买了两串,一串有方方正正的四块豆腐。爷爷回来,豆腐全给我了,他一块也没吃。他说:“我不饿。”但爷爷分明很喜欢吃豆腐,每年过年都要让奶奶磨了黄豆做一些。
坐车的人坐了一天,车子也跑了一天。车屁股里冒出黑黑的浓烟,一出排气管就四散而去了,好像它们被束缚了很久,终于回归到了旷野。
班车到昆明的时候,我从车窗里看见了一栋大楼,上面的字我认识——明珠大厦。我当时惊叹于这楼的高,怕是昆明最高的楼了。在那栋楼的旁边有一个巷道,巷子里有人卖篮子。卖主是一个年迈的老者,似乎比我爷爷还老,现在想来,肯定比我爷爷老。他守着跟前的几个篮子,像是守着自己孩子,还不时抬头看一眼走过去的人。就在那样的黄昏里,他变成了金黄色,所以我至今还能记得他。
爷爷也看到了,他对我说:“那里那个老人也是织篮子的,不过这里怎么卖得出去呢?”说完看了我一眼,我没有给他回答,他又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
我还不懂什么是“红灯停,绿灯行”,只记得车子在城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什么时候出城都没有注意到。
在玉溪汽车站,夜晚很冷,滇高原的晚上总是这样,喜欢无缘无故地刮一些不知名的风。风在耳边低吟,伴着虫子的浅唱,小姑就走到了跟前。她接过爷爷手里的包,看到我背上的小篮子,高兴地说:“小篮子,这么好的小篮子也只有家那边才会有。”爷爷满意地笑了,说就是的。
小姑生了一个表弟,她给婆家传了宗接了代。自然在家里的地位也一下子高了起来,我们都原以为她的好日子来了,不成想后来还是离婚了。离婚的官司打了半年多,婆家不想让她带走一分钱,想用持久战的办法拖垮她。最终婚还是离了,表弟判给了小姑,只是孩子一直身体不好,治病欠下了一大笔钱。
在小姑家的时候,每天早上都是我和她去买菜,买菜背的就是爷爷织的小篮子。玉溪人没有见过这种篮子,他们用一种奇怪的眼神考量着我,准确地说,是考量我背上的篮子。
有人开口问:“这个是什么东西?”
我说:“篮子。”
那人听得懂我说的话,但不知道何为篮子,说了一句:“这东西不好用啊,干嘛不用手提袋买菜?”我一时间找不出回他的话,走了。
竹子织的篮子、簸箕、背篓,正渐渐地从我们视野里消失,可能再过几年就再也见不到了。
竹织品的制作换不来大钱,年轻人划不来学这门手艺,人家还不如去工厂上班,一个月多则五六千,少也有三四千。在玉溪待了十天,每个人见到我背上的篮子都会问,但都给了它否定态度。
回到家,爷爷还是会去竹林里砍竹子织篮子,只是卖出去的越来越少。有一天傍晚,小姑带着四岁的表弟回到了老家。爷爷在房子背后的空地织篮子,奶奶在下面的圈里喂猪,是我第一个看见她的。我急忙把这个消息告诉爷爷奶奶,他们放下手里的活回了屋里。
小姑说:“我要离婚。”爷爷奶奶惊呆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小姑细说之后我们才了解情况,原来小姑父一喝酒就发酒疯,发酒疯就会打小姑,刚嫁过去的时候就会打,只是小姑一直没有给家里说。最近一两年喝酒发酒疯的频率增加,打起人来手下也没有轻重,小姑不敢再待下去了。
小姑离婚后没几天,爷爷说:“我年纪大了,不织篮子了,操不动这个心了。”爷爷不织篮子以后,村里的老人们也陆陆续续不织了,年轻人又没有习得这一技艺。曾经在乡里引以为豪的技艺慢慢远去,快工业化代替慢劳动的手工业成了必然趋势,很多东西注定只能是历史记忆。
文明丽江 有你有我
摄影/吴雯
博瓦·公高
博瓦·公高(又名:和正明),纳西族摩梭人。1992年毕业于云南艺术学院。云南省美术家协会会员、云南油画学会理事。作品曾在国内外及省市参展,并被收藏。
创作简历:
1992年7月,毕业创作作品《丽江古镇》,云南艺术学院收藏。
2001年7月丽江,参加中国共产党成立80 周年画展。
2005年2月北京,参加第二届全国少数民族美术作品展。
2008年8月昆明,参加人类最后的母系王国——中国百名著名画家泸沽湖摩梭文化采风创作展。
2012年4月昆明,参加云南油画学会第二届美术作品展。
2014年12月昆明,参加油画新表现工作室“反璞求真”泸沽湖写生展。
2015年11月昆明,参加“流光·对照——中国十三位艺术家赴泰国写生作品展”。
2015年12月法国,参加2015年法国对比艺术沙龙展中国艺术展。
2016年1月新加坡,参加“流光·对照”——艺术改变生活·中国十三位艺术家赴泰北写生作品展。
2016年6月昆明,参加2016中国·南亚东南亚国际美术展。
2018年5月,参加意大利西西里岛巴勒莫市国际艺术交流节美术作品展。
2019年11月丽江,参加第六次“返朴归真”——泸沽湖艺术创作与展览。
2019年11月昆明,参加第六次“返朴归真”——泸沽湖艺术创作与展览。
格姆女神山
永恒的祈祷
有佛塔的摩梭人家
盼
李锡路,白族,1979年生于丽江九河。从事木雕行业20年,2015年在古城创办“木荷堂”。木雕创作以禅意为主,别具意韵。2017年受聘为丽江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教师。2018年受邀为丽江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工艺美术品设计专业指导委员会委员。2019年荣获丽江市“八个一百”人才工程“百名工匠”荣誉称号。
李锡路木雕作品
鱼·水
飘
大圣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