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楚 些
乔治·奥威尔的《1984》,面世于1948 年。2015 年仲春时节,一个乍暖还寒的晚上,我一口气读完,深夜难眠。温斯顿、裘莉娅、老大哥、栗树咖啡馆、大洋国、欧亚国等,这些人名、地名、国名如木叶随波,折叠入沉默的深井。想起海子的诗句:这是绝望的麦子/永远是这样/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1984》是一本让人悲伤到沉默的书。沉默至深,则为绝望。1984,作为一个数字,仅仅是出自一种结构上的倒装。奥威尔将其作为一个未来的时间节点,探讨和思考人的存在的可能性,可能性的领域,可能性的一切。毋庸置疑,伟大的小说总会具备某种预言的特性。《红与黑》之后,资产阶级逐渐获取决定性的话语权;卡夫卡之后,个体与体制的对抗成为普遍的现实;《百年孤独》之后,拉丁美洲的焦虑不仅被展示,而且依然在持续;《阿Q 正传》之后,一种生存哲学回环往复,以至于演变为某种文化根性……对于《1984》而言,也是如此。而在各种主义和运动之外,人类各种文化共同体间,长期被冷战、核危机、环境恶化所笼罩。音乐家耶胡迪·梅纽因如此总结道:“如果让我来总结20 世纪,我要说它升扬了人本所及的最大希望,它也摧毁了所有的理想与幻想。”升扬和摧毁正反两面,构成一枚完整的硬币。这不是歌德式的播下龙种收获跳蚤的问题,而是昆德拉式的经典命题——他们拼命地挤进天堂的大门,但当大门在身后砰然关上时,他们却发现这里并非如自己想象的那样。
“世界秩序建基在谎言之上”,《1984》似乎就是对卡夫卡这句惊世之语的佐证。为了维系光明不断、永远在胜利的社会假象,依靠欺骗和暴力,依靠制造永远存在却又虚幻的敌人,一个凝固形态的社会结构被建立。缺乏流动性的社会,即使是被冠之以天堂的名片,也是可怖的。毕竟,流动性为社会发展活力之所在,而取消流动性的终极所在,必然以窒息生命个体任何形式的天性本能作为代价。
作为女性人物,小说中的裘莉娅仅仅处于身体觉醒的层面,为了维护爱情和性爱的合法性,她用尽一切手段将自我伪装起来。她并不关心身体之外的东西,所有的精确计算皆是为了保存身体这一最后的阵地。失陷是必然的,如同死亡是必然的一样。而对于男主人公温斯顿来说,身体和思维的觉醒双向存在,因此,苦痛也必然带有多重性。如电影《楚门的世界》中的楚门一样,一日感知到假象的普遍性,便毅然登船,开启逃离的旅行。而无处不在的电幕摧毁了温斯顿思想逃离并诉诸身体的任何可能性,从101病房出来后,坐在栗树咖啡馆里面的他已经成了行尸走肉。后来,他和情人裘莉娅再次会面。这个时刻,爱情死掉了,思想也被撕碎,一切归于可怕的平静。最后的枪声响起,死亡对于温斯顿来说,绝非一种解脱,而是开启了深渊的坠落历程。
《1984》在结构、叙事进程方面,很容易让人想起电影《十二怒汉》——相对封闭的语境、线条分明的人物、并不曲折的故事、令人压抑的心理场域。但就是这些因素的组合,却迸发出春雷般的力量。对于《十二怒汉》来说,这种力量来自个体的忏悔和内省,对于《1984》来说,这种力量来自阅读者的绝望。是的,绝望是一种力量,恰如鲁迅在《墓碣文》中所言:“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