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天带着女人和娃娃走进院子的时候,马正在棚下打盹。
虽然已经立秋,天气高温依然。院墙阻挡了村庄里游荡的风,院子里十分闷热。马身体非常疲惫,眼睛一闭就想睡觉。觉睡不踏实,只能断断续续打个盹。正在打盹的马听见院子里脚步响。它懒得睁眼,只用耳朵倾听着。主人的脚步声它是熟悉的。主人身体壮实,走路不快,步幅大,很沉稳。一脚落地,能震得地咚咚响。马听见主人的脚步中,杂沓着另外两个人的脚步。一个脚步轻而绵软,一个脚步更轻,却有点急促。马睁眼看,一个比主人年轻的丰姿秀逸的女人,跟在主人身后,女人领着一个小娃娃。这是别人给马天介绍的一个女人。女人的男人死了,留下一个四岁娃娃。女人领娃娃刚走到院子中间,娃娃就看见棚下站着的马,惊喜而急切地喊起来:“马!马!”并撕扯着母亲的衣服,让母亲看马。马疲软的心里涌动了一些激情。这是一个爱马的娃娃,一定像小马驹一样灵动而有生气。娃娃硬把母亲拉到马跟前,撒娇地说:“我要骑马!我要骑马!”
女人用好看的眼睛打量马。马是枣红马,这种毛色的马在马群中不多见。马群中只要有一匹枣红马,就能立即点亮人的眼睛,让人想到天边燃烧的霞光、火红娇艳的花朵,以及霞光和花朵颜色交织,折射到天宇的瑰丽,还有天空飘悠着的红色云朵。马已经老得不行了,瘦骨伶仃的,浑身毫无亮色,脊梁骨突出来,又窄又硬。女人再看槽,槽里有马吃剩的草。草是青草,叶子和细茎都吃光了,剩下的是马嚼不动的粗茎。槽里还有马料,是苞米。女人用手抓苞米,是半烂的苞米,湿湿的,有的粘在一起。女人和前夫生活在一个半农半牧区,家里养过大牲口。女人知道,老马口齿不好,嚼不烂苞米,只能嚼个半烂,勉强咽下去。咽不下去的,只能和唾沫一起从嘴里吐出来。马看见女人怜惜地看着它,摸摸它的肚子,肚子有点瘪,知道它还没有吃饱。女人用遗憾的眼神看着马天,马天有点不好意思,尴尬地笑着。
马天把马拉出棚,拉到院子中间。马知道娃娃要骑它,就乖乖站着。女人把娃娃抱到马上,马天拉着马。马善解人意,迈出的步子轻柔细碎,尽量使身体保持平稳。马在院子里走了几圈,骑在马上的娃娃高兴地一声一声笑着,笑声把院子里树上的叶子,拍得哗哗响。女人把娃娃抱下马,马天把马拉到棚下。
马看见主人先走到门边,站立着,一脸灿烂的笑,恭候着女人进房子。女人走到房门跟前,站下,没进房子。女人的目光在院子里扫视着。院墙是土打的墙,一些地方已经破损了。房子是土块房,已经陈旧。房前种了啤酒花,啤酒花的枝叶爬上房前的木架,形成凉棚。女人穿过村庄的时候,见多数人家都住砖房,房前有浓浓绿绿的葡萄架。马天的房子和院子,简直不能和人家相比。马天从女人脸上看出,女人心里想的啥,脸上有些无光。马天僵立着,不敢正眼看女人。马天听见女人说:“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能有一个好女人,黄土都能变成金。”马天这才正视女人,女人秀气的脸上写满坚定、刚毅。马天心想,这女人一定是过日子的好女人,就看我能不能有福气娶上人家。
马一直在注意着女人。女人没进房子,马心里很焦急,怕女人不进房子,领上娃娃走了。后来,见女人终于走进房子,这才放心。马听见房子里,主人和女人说话。主人话说得多,女人话说得很少。很快,女人和娃娃就出来了。马心里又是一惊,女人蹲这么一阵,就离开房了,可能要走了。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女人的举动,心里又緊张起来。
女人并没走,来到马跟前,从棚的椽头上,拿下一把挂着的镰刀,又顺手从地下拿起一个筐子,对马天说:“我去给马割草。”马天说:“不麻烦你了,我去割。”马天伸手去拿镰刀和筐子,女人身子好看地一扭,没把镰刀和筐子给马天。女人嫣然一笑,说:“还是我去。”女人领上娃娃出院门去。马见女人出门的时候,步履像风一样轻快,娃娃快乐得手舞足蹈,像要飘起来。主人站了片刻,像突然想起什么,也出门去。
马听见院门外脚步声,就已经闻到新鲜青草诱惑胃口的气息。院门打开,先进来的是一筐嫩绿的青草。女人简直是端着筐进来的,要给马献上最丰盛的美味。女人身后,跟着拿镰刀的娃娃,娃娃身后,是高高兴兴的主人。娃娃抢着把筐子里的草往槽里添,女人和主人都笑,互递眼神,欣赏着娃娃。马吃着新鲜的嫩草,不时抬眼看女人,感动得老泪快要溢出眼眶。
每当马吃上可口可心好草的时候,就要怀念它和主人度过的美好时光。马从母亲的肚子里热腾腾地来到世界上,是马天第一个把它抱扶起来。那时候,马天是生产队的饲养员。马成为一个漂亮的小马驹,马天更加爱护它,把它的毛洗刷得干干净净,把它带到草滩上,让它无忧无虑撒欢玩耍。马长大了,给队上干活。马是马天最钟爱的一匹马,在队上众多的马中,出类拔萃,体魄最健壮,干活最不惜力,最有灵性,使唤起来最乖。马在马圈里,每日每夜都受到马天的关爱。马天给它喂草喂料饮水,清理拉下的粪尿。后来,马不知道什么原因,队上的马都被一家一户领走了。马记得它被领的那天,主人早早就牢牢抓住它的缰绳,生怕被人夺走。主人和一些人争得面红耳赤,差点要打架,才把它领到家里。马忠于职守,给主人好好干活。主人和女人,还有两个女儿,都百般呵护它,每天给草给料,从来没挨过饿。主人一次都没有用鞭子打过它。后来,主人两个女儿先后嫁走了,主人的女人死了。主人和它相依相伴,孤孤零零过日子。主人渐渐变了,马常常看见,主人手里提着一个又圆又长,装着水一样的东西,头一仰一仰往嘴里灌。主人一喝这东西,就神志不清,颠三倒四的,啥也不能干,一睡就是半天一天。马吃不上草,饮不上水,只能忍饥挨饿。主人一旦清醒过来,就恢复了原样,按时给它草料,按时饮水。马经常想,那水一样的是什么东西?怎么有那么大的威力?
马的嘴和牙齿里,满是青草香甜的绿汁。绿汁从嘴里流出来,滴到草里,满槽都飘溢着绿汁的清香。马的眼神里,流淌着快乐幸福的光彩。马心想,有这个女人和主人一起过日子,主人再不会孤寂,再也不会喝水一样的东西,自己也能吃饱草料,饮上水了。马见在槽边看它吃草的女人,领上娃娃离开它,却没有进主人的房子,向院门走去。马心里立刻一惊,怕女人一去再不来,眼神黯然起来。它见主人离女人很近,两人亲密地边走边说笑,心里稍稍有些安慰。女人早说好的,先和马天见面,看看马天的家,了解情况后再作决定。马天把女人娃娃送出门,送到大路上。马见回来的主人,一脸的阳光,走到它身边,看看槽里的草,拍拍它的肚子,快活地打着口哨走了。马心想,主人这么高兴,女人是一定会来的。
在秋天丰稔的季节里,马天赶上车到地里收黄豆。
马天的地在大块地的边上。地连着田间路。田间路那边是林带。马天卸了车,把马拉到林带的树荫下。马知道主人时刻都在体恤它,不让毒太阳晒到它身上。
马站在树荫下,清风吹着的枝叶,护着身体。不时有鸟儿,衔风乘兴而来,站在高枝上啼叫。马看着主人在地里割黄豆,每割倒一片黄豆,就用镰刀搂成堆。主人弯腰割上一阵黄豆,就直腰站着,用手抹抹脸上的汗水,弯腰又割。
就在马看着主人干活的时候,从旁边地里,走来一个提水壶的女人。女人走到离主人不远的地方停下,看看周围没有人,便向主人走来。马对女人的到来,非常敏感,全神贯注地谛视着女人的一举一动。女人先向主人叫了一声,割黄豆的主人站起来,向女人笑笑,迎上去。女人和主人蹲下来。女人给主人倒水,递给主人。主人仰脖子喝完。女人又倒水,主人又喝完,抹抹嘴。后来,两人坐在割下的黄豆堆上说话。
马认识这个女人。它在田间和村路上见过好几回。让马刻骨铭心难忘的一幕,是在不久前的一个夜里发生的。那天夜里,天上走着一轮又圆又大的喜笑颜开的月亮,照得村庄白昼一样。主人领着这个女人,悄悄走进院子,进到房子。主人和女人的行动都很诡异,像怕人发现。很快,房子里灯灭了,能听到两个人低低的哧哧的笑声。
跟主人来的女人是他相好的。女人的男人好逸恶劳,不走正道,不干正业。家里地里的活撂给了女人。女人是好女人。她一个人身单力薄,庄稼种不好,日子过得紧巴。女人的地和马天的地连着。马天常帮女人干活,女人把心里的苦说给马天。女人和马天好上了。两个人经常在野地里树林里幽会。今天是女人第一回来马天家。马为主人担心,盼望主人平平安安。
马屏声敛息地听着动静。马预感到有啥危险的事情要发生,不由得心里一阵悸动。马的预感是灵验的。它听到嗵嗵嗵的急遽的脚步,由远而近。院门被踢着,越踢越疯狂。
主人房里的灯虽然灭了,但主人和女人都警惕性很高。主人和女人,已经听到了院门被踢的响声。马看见主人拉着女人,从房子里跑出来,冲向院子的后墙,院子后墙上搭着一个梯子。显然,是主人早就精心准备好的。主人扶女人上了梯子。女人从墙上跳下去,跑了。
院门被踢开了。
三个男人冲进来,冲在最前面的,在月光下看得一清二楚,那人马早就认识。它给生产队干活的时候,那个人多次坐过它拉的车。坐在车上大声唱歌,引得其他几个坐车的一阵欢笑。它被主人领到家以后,也见过他,都是在它拉车的路上。那个人第一个踢开房门冲进去,后面的两个,随着冲入。他们拉亮了房子里的灯,在房子里什么也找不到。又跑出房子,在院子里寻找着。马看见主人,手里拿一个木棒,和那三个人吵起来,越吵声音越大。最终,那三个人退让,走了。直到这时候,马才松了一口气。
马看见坐在黄豆堆上的主人,和女人身子越挨越近。马想起那天夜里发生的可怕的事情,又一次为主人提心吊胆。它要以高度的警觉和防备,保护主人。马天听到突暴的响鼻,看到马蹄下溅起的土渣和尘埃,觉得马点反常。他知道马是非常有灵性的。不遇到有什么刺激的东西,決不会这样。马天离开女人,走到马跟前。这时候,马安静下来。马天拍着马脖子,说:“兄弟,你心里有啥话说吗?”马用一双眼睛盯着他,盯了好一阵。马天忽然想起那天夜里发生的事,马一定看到了。马在提醒自己,不要接近那个女人。马天对马说:“谢谢你的提醒。”
马拉着装黄豆的车,走在阳光斑驳的路上。马天疼惜马,让马慢慢拉着车,能走多快就走多快。马常常忘掉自己是垂暮之时,只要干活,就把力气发挥到极限。马拉着一车黄豆,虽然主人不吆喝不催促,还是奋蹄前进。路上一个土坑,前几天下雨汪过雨水,坑里有稀泥。马天用吆喝发信号,让马驾车躲过这个坑。马的眼力不济,腿力有限,没把车驾好,一个车轱辘滑进泥坑。车猛向一边倾斜,马天从车上掉下来。马天从地下爬起来,虽然有点生气,一想到马的许多优秀之处,顷刻间气就消了。他对精疲力竭的马说:“我的好兄弟,不怪你,全怪我。要是我不耍懒,从车上下来牵上你走,车就不会滑下去。”
马对自己的过失很懊悔,心里一阵阵悲凉,都是因为自己老了。自己的生死都在旦夕之间。马恨不得立即倒下去,免得每天吃草料饮水,给主人添累赘。它的眼睛里滚出大颗大颗泪水。泪水掉在地下,打得蹚土噗噗冒烟。这时候,它想起那个给它割好草呵护它的好看女人。马又想到,从那个女人走后,主人再没有给它喂粗茎草和干硬苞米。它心想,不能就这么倒下去。它要看着那个女人,领上娃娃到主人家来。它渴念那个女人,渴念在熊熊燃烧,强烈的渴念让马心里有了劲儿,心里一有劲儿,松软的快要塌陷下去的身子,复又硬硬地挺起来。
在彩云流溢临近黄昏时分,女人带着娃娃来了。女人同意嫁给马天,来和马天商量结婚的事。
女人和娃娃一进院子,先到棚下看马,看马槽里的草料。女人见槽里是新鲜的绿草,马料是煮过的,软软的,好嚼。女人脸上盈着笑,娃娃也兴高采烈的。马知道女人再不走了,要长久做主人的女人了。
娃娃像上回来的时候一样,又嚷着骑马。马天把马拉到院子中间。女人把娃娃抱到马上。马天拉马走。马对女人娃娃十分亲切,很乖巧地走着步子。女人指着马天,对娃娃说:“这是你爸爸。”娃娃看看马天,努着嘴,倔强地说:“我不叫。”马天对娃娃说:“不叫爸爸也好,叫我叔叔好吗?”娃娃不好意思,犹豫一阵,低低叫一声:“叔叔。”女人把娃娃抱下来。马天把马拉到棚下,拍着马说:“今天我高兴,你也一定很高兴。”
晚饭是女人做的。好几年了,马天没有在自己家,吃过女人做的饭。马天的心情太好了,喝了几杯白酒。
女人向马天说自己和娃娃要买衣服和鞋,她看上几件喜欢的衣服和鞋。马天说介绍人向他要了两千块钱,介绍人说自己留下五百块,其余的都给女人。女人说介绍人只给她五百块。马天不相信。介绍人是女人一个长辈亲戚,人靠实,怎么能骗他呢?马天对女人的话不相信,惹得女人生了气。女人厚道,从没说过半句谎话。她不能跟上马天这样一个不信任自己的人,一个锅里搅勺子。没结婚都是这样,谁知道以后,马天还有啥坏毛病。
马天种的地少,收入不多,手头紧。一千块钱没着落,心情坏起来,就喝闷酒。人生气喝酒,酒精很快就上头。马天喝醉了,神志混乱,他硬让女人说出一千块钱干啥了。女人知道他喝醉了,不搭理他。马天推了一把女人,把女人推倒在地。女人气愤至极,拉起已经睡觉的娃娃就走,要离开马天的家。
从女人进到主人的房里,马的心情一直是愉快的。后来它听到主人和女人争吵,闻到从门缝里散发出来的它最不愿意闻到的那种气味。马知道主人一喝上那种水一样的东西,脾气就变了,不能控制自己。它的心骤然紧缩起来,预感到就要发生什么事情。果然,听到女人倒地的声响。紧接着,女人拉着娃娃,从房子里急急走出来。天已经黑透了,四野里都是浓浓重重的黑暗。马看不清女人的面孔,它能想到,女人的面孔是阴冷的,像天上的乌云翻滚,甚至还挂着泪珠,就像从乌云里滴下的雨水。马决不能让女人就这么离开主人。女人一旦生气离开,说不定还能不能再来。
马轻易地挣开松松拴它的缰绳,迅速跑过去,用身子挡住院门。女人没办法走出去,用劲推马。马的身子只移动半步,很快又执拗地站到原处,突突打着响鼻,以示女人不要靠近它。女人摸黑找到一根木棍,高高举起要打下来。马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憋足劲,棍子落下来它能挺住。落在身上的棍子,只是轻轻敲了几下,像在搔痒痒。等木棍不再敲的时候,马睁开眼睛,见女人扔下棍子,蹲在地下,哀戚地嘤嘤啜泣。
女人哭一阵,起身走近马,用柔软的手摩挲着马的身子,央求说:“你放我们走吧,可怜可怜我们吧……不是我的错,是你的主人不好……”马听不懂女人的话,从女人的声音里,听得出,女人向它苦苦哀告,要它让开一条路。马的心,快要被女人的话泡软了,但它一想到主人,离不开这个好女人,身子就依然不动,不错眼珠地盯着主人的房子,企望主人快清醒过来,把女人请进房子。主人的房里一直悄无声息。马就一直静静地站着,等待着。夜真漫长啊。
黎明前,马天清醒了。见女人娃娃都不见了,又见桌上一瓶白酒已经喝干,意识到自己喝醉酒,说了错话,干了错事,啥时候把女人气走都不知道。说好明天领结婚证。现在女人走了,就麻烦了,很可能事情要黄。看看闹钟,天都快亮了。算算时间,女人出门要是搭上车,早都回到家了。马天后悔得要死,怅怅地走出房子。听见马在一声紧一声打响鼻,像在向他警示什么。马天惊喜地发现,女人没有走,女人坐在地下,屁股下垫个麻袋,打着盹,怀里抱着熟睡的娃娃。看见身子堵在院门上岿然不动的马,一切都明白了。马天心里默默说:“马啊,我的好兄弟,你对我的恩情,我永远不忘……”
马天蹲在女人身边,说着哄着,赔不是。用巴掌扇自己脸,终于把女人请进房里去。
马的身体早就支持不住了,浑身骨头都在疼痛,像要瘫软下去。现在见女人走进主人房里,心一松劲,腿一软,就卧倒在地。它的眼睛仍盯着主人的房子,见灯灭了,女人再没出来,才放心地垂下头来。它心想,就这样静静地死去,多好。可它又想,现在还不能死,它要看到女人真正成为主人的女人,要看到女人的笑脸,听到娃娃的笑声。
马天和女人结婚了。
结婚那天一早,女人忙着准备来客的饭菜。马天特地用水把马全身洗刷干净,马的毛色有了滋润。他骑上车子,捎上娃娃,到村外割草。拣马最爱吃的割,美美割了一大捆。
马天铡草。女人在铡刀下入草。草铡成细末,再拌上苞米面。马吃得满口流香,浑身被香甜浸透了。
院子里热闹了一天,鞭炮声、说笑声、划拳声,盈了一院。马一次次看见女人,如花的笑靥,一次次听到娃娃响亮的笑声。马真高兴啊。
这是一个晴朗美丽的秋夜。马看见天幕很低,星星睁大明亮的眸子,俯視着院子,为主人新婚祝福。院外有一片年轻的树林,夜莺在树林里变着声音唱个不停,好听的歌在院里院外萦绕不散,为主人和客人助兴。
马的心情美妙极了。主人把它的缰绳盘在脖子上,让它可以不受拘束地自由行动。马想到村庄里走走。主人和女人还没睡。院门没扣。马走出院子,走在村路上。马听见村庄里熟悉的鸡鸣犬吠,鸟啼雀叫,闻到了花的芬芳。它白天见过,花是种在路两旁家户门前的,有各种各样的颜色。马最喜爱的是红色的牵牛花,和自己身上的毛色很接近。它在一家人门前看见了这种牵牛花。它记下了这家人,有两扇赭色院门,门楼很高,金碧辉煌。
马熟稔地找到这家。这家人有心,牵牛花是从院子里引到院外的树上,让牵牛花缠绕着树枝开放。马看到红色喇叭花,就想起自己年轻时候,身上亮丽的毛色,奔驰时被身体挟裹的风,还有天空中为欣赏自己雄姿,欢快飘逸舞蹈的云彩。马贪婪地久久地闻着牵牛花,觉得全身有了青春的活力。
后来,马离开这家,继续在村庄里走着,一直走到村外。它看见星光下娇媚的小河,小河上飘来的缠绵的风。马想到在小河两岸田野上拉车拉犁,干活流汗,披星戴月,栉风沐雨。现在,自己老了,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马突然想到,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要嘶鸣一阵。它站立稳当,伸伸脖子,耸耸头,昂首长长地嘶鸣一声。嘶鸣声响彻行云,在小河两岸广阔田野上久久回荡。
马静静地倒下去。在倒下的一瞬间,一颗在夜空疾飞的流星光芒,擦了一下它的眼睛,马的眸子极亮地一闪……
作者简介
俞敬元,新疆作家协会会员。长期在昌吉州玛纳斯县工作生活。出版小说集多部。2016年获第六届昌吉州文艺“奋飞奖”贡献奖。
[栏目编辑:付新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