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刚华
如今漳州古城里的那些老店铺,它们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后,正风采依旧地向游人述说着往日的故事。百年老店承载着古城的商业灵魂,蕴藏着一座城市的文明基因与精神暖流。走进它,也就走进了古城的文化核心。
天益寿药店
“北有同仁堂,南有天益寿”。天益寿药店是台湾路的点睛之作,是漳州古城里少数仍每天准时开门营业的百年老字号。来到那条曾叫“府前街”或叫“雨伞街”的台湾路,天益寿是一处不可绕过的百年老店和人文景观。
府前街的商业风云是伴随着府衙的设置而兴起的,漳州城作为一个坐拥道、府、县、镇于一身的城郡,当年那些着官服模样的在此迎来送往,府衙左右各有府学、县学等文化传习之地,也是意气书生匆匆来往的必經之地。因此府前街就注定拥有了它所必需的店铺旅馆、文房用品、药材参行、鞋布织染等商业配套。天益寿也就是在这样市场配套中应运而生。
当年的药局在鼎盛时盖下了这座外观西式且内设与结构十分本地化的中西合璧的两层建筑。它最早为清末所建,而外观应为民国时期的建筑装饰。它的欧式拱窗,半凸圆柱和铸铁窗花都彰显了主人的开放思维。而房顶的瓦面,竹篙厝式探入和前店后坊的布局又不折不扣地告诉人们这家主人的居家生活理念。药局的主人陈锦畴,最初是在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创立的。他的经营略与其他药房不同,他不设驻堂医师,这样可以避免因误诊而引发的“医疗纠纷”,从而可以更专注于他的药材的精道和专致的炮制工艺。新采购的药材入库前还需再曝晒,为防止不同药材的串混,天益寿在店后的露天楼板上辟有专门的晾晒区,晾晒时店家也颇多讲究。同样晒出的药材品相就数天益寿俱佳,这也才能发挥药力的最大功效。天益寿的炮制用药理念和千里之外的同仁堂竟是如此的不谋而合,都是恪守“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 的信条理念。
早年就声名远播的天益寿有自己口耳相传的拳头产品:如补益气血的“十全”与“八珍”“杞菊地黄丸”“宝婴散”“麻风丸”和“补脾米圆”等特色产品。“天益寿”在最鼎盛时和城内的许多店家一样都是多种经营并大量购置田宅。即便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命运多舛,“天益寿”的后人仍遵循祖训,从逆境中再度崛起又相继开发“荔枝补酒”和“参茸固本酒”,并使药酒成为闽南地区的一度紧俏抢手货。解放后“天益寿”和其他药店一起走上了公营的道路。
“天益寿”有自己独俱特色的经营方式与理念。当年天益寿药店在进门处就备有让顾客歇脚喝茶的交椅。坐在椅上,抬头便能看到从红绸摘下那刻起都未曾移位的老店横匾。那漆金云纹横匾就是一个记忆的印戳,把这家老店和这条老街一同定格。在所有经销的商品中,行销百年未衰的“天益寿米粉”至今仍是漳州城里百姓认可的婴儿放心食品。为了保持药价的统一,当年的老店家可谓用心良苦,他们在每张药方上都印上了暗示价格的文字代码,无论时间间隔多久,下一次再拿出此方购药,价格还是照旧。解放后这个公平待客之道才公诸于众,那是早年药店行业信奉的一句名言:“但愿人少病,不虑药生尘”,每字分别对应一个数字,让人幡然醒悟的正是百年老店能生存发展的处世之道。一代代的“天益寿”人,他们秉持“药食同源”的配方理念和童叟无欺的诚信经营之道,才让这闪着金光的招牌温润且不刺眼地持续百年且云辉不散。
来了天益寿就走进去看看,走了也请回头一望。
“金葫芦”牙科
古城台湾路上有家门店的店牌特别与众不同,别家只是用灰雕在店楣上刻上店号,最多再塑些西洋图案或纹饰。而庄有元的金葫芦牙科却在二层立面上请人刻下两行竖形文字广告:“庄有元先生牙科,施懿慈女士镶牙”,虽然两间门店紧挨着却请人书上了不同店号,左店上书“庄有元齿科”,右店门楣另写“金葫芦齿科医院”。这是古城老街里水泥浮雕字数最多的一家。让人不禁联想到这又是一处有故事的百年老店。
“金葫芦”创立人庄有元(1879-1962),幼年随父母从惠安辗转来漳谋生,他到南门溪担水到马坪街卖,还当过漳厦间专送侨批的“水客”,在漳州新桥头的电船码头巧遇了从厦门来漳走江湖的牙医并成为朋友,经介绍到厦门牙科诊所当徒学艺,庄有元学艺完成后便在府前街租店开始了他的齿科业务,并在店门口挂有——“金葫芦”的店铺商标。庄有元与施懿慈女士结婚后,“金葫芦”牙科业务得到了更大的施展空间,施女土是位心细手巧的闽南妇女,当时临出阁的女孩子多喜在门牙镶金或嵌银,有的所镶金银的正中间还故意留空嵌红。这样开口一笑的含金见红很是吉祥。于是施女土很快学会了镶牙技艺。在古城漳州当时齿科门店本就不多,从业者多为男性,小城深受程朱理学的文化影响,未出阁的女子让男性近距离挨近镶牙总有些难为情,更何况难免有肌肤之触碰之虞。“金葫芦”有女士镶牙的消息传遍漳州城内外,镶牙生意顿时火爆起来。当年许多有志学艺的年轻人纷纷投到门下学艺,其中有些学成后还成了漳州城有名的牙科大夫。比如后来漳州市医院牙科名医洪炳江就是庄有元的高徒。
上世纪二十年代末的漳州经济在闽粤两地都是能让周边城市仰慕的,这个阶段也是“金葫芦”事业最鼎盛之际。“金葫芦”已在城内拥有两家门店,牙科师五、六名,从厦门引入全套先进的牙科诊疗设备。和漳州城内的许多富商一样,庄先生也多种经营,收入颇丰的庄先生除了府前街(台湾路)拥有店面还在城内黄金地段及近郊等地购置不少房产,并将开设了人力车行。
庄有元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并深受东坂后礼拜堂长老的信任。庄先生经营自家业务的同时,也受托帮助礼拜堂打理财务。从中也一窥见他的可靠人品和丰厚人脉。一个有信仰的商人,他的为人从商必有其不一般的境地。乡下人来齿科问诊治疗,若是碰上年景不好,庄先生也是先行治疗,等到收成季节再来结算。
抗战期间,“金葫芦”事业受到重创,他在厦门的业力因日军控制而彻底瓦解,由于交通阻塞,经济萧条,属于美容行业的镶牙业务直线下降,只剩些零星补牙业务。解放后第二代传人庄受安再振“金葫芦”牙科,并在后来的公私合营中转入公营联合诊所。目前的“金葫芦”牙科已进入庄氏的第四代传人庄充希,由于台湾路店面狭小,无法满足医疗场所的硬件要求,也限制了业务发展,现“金葫芦”后人已搬离古城老街另寻新址发展,“金葫芦”的精神在第四代传人的身上延递闪烁,“金葫芦”也将拥有新的传奇与辉煌。
万圆钱庄
明清以來,特别是月港开埠以后,漳州城的商业贸易渐显发达,一度成为闽南的商业金融中心。货币流通量异乎寻常的庞大,作为海外贸易相关的批局与货币存兑,交易自然就比内陆地区更多更频繁。因此漳州古城游中有不少值得关注的商业景观。
游人如织的台湾路与府埕路口,常有游客把镜头对准那些浮雕精美且已修缮完成的古街店铺,而在台湾路96号现仍可以看到古城中仅存极少的银行钱庄的店家“万圆钱庄”,它是1919年陈炯明主持漳州市政建设时改造。钱庄外观与周围店家并无他样的闽南门店,上下两层,中间的门楣处用灰雕阴刻“万圆钱庄”,别看它外观立面与周边店号没多大差别,一进入店铺后却是一番的暗藏春光并别有洞天。钱庄是漳州特色竹篙厝的布局。坡顶式屋面,四进式院落,各进之间有天井采光并作前后通道。三进厝内留有一小天井,楼梯旁筑有一口水井,除了日常生活也是银庄发生火灾时用于保护存放财物和账簿的,这个细节也反映了钱庄主人建筑伊始时的良苦用心。小院内三进也是与店面有走廊相联的砖木二层楼房。只是明显看得出这家的主人是住在里层的二楼。因为主人房的外墙有着大费周章的精雕灰刻。细品之下,除了门洞两侧的浮雕缠绕花纹图案,西式窗户上方还阴刻着郑板桥的《折枝兰》诗一首:“多画春风不值钱,一枝青玉半枝妍;山中旭日林中鸟,衔出相思二月天”。对应一侧则刻上郑板桥的兰蕙竹石图。可见当年家底殷实且颇有文化眼光的主人对郑燮诗画的独具偏爱。
时至现在店铺已几易其主了,当年的万圆钱庄是由漳州富商陈承五与钱庄对面的布庄共同发起成立的,上世纪的二三十年代,正是漳州经济又一次起色的年代,股份制形式的引入让这座原本就具有商鼎、周钟营商血脉,曾在月港时就用坚硬的船头撞开一个明晃晃的白银天下,善于营商的古城后裔有了开始全面迸发的机缘。集资募股也让漳州城内的富商们能够多种经营,并在扩大经营提供了风险转移与资金融合的机会。而银号钱庄更是属于暴利的行业,自然让不少漳州的豪富、巨商、地主单独或联手进入这一金融领域。总之那段时间,漳州银号钱庄有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漳州的富商们要么走在忙着联手办钱庄的奔波路上,要么就是走在去给别家新成立钱庄贺喜的路上。上世纪二十年代末是漳州银庄业的鼎盛时期,银庄业吸收社会资金约达银元三五百万。当时银庄业以启源、天元、豫原三家的实力最为雄厚,每家的资本金可达一两万元,存放款可达银元六十万元至百万元,号称“三元”。
围绕着钱庄的经营,漳州的商家们为了从容地与对手竞争并能立于不败之地,邻里之间的同行也常有些不寻常的暗规与密语。旧时漳州商业交往中,商家之间同行共议,为防泄露“商业机密”,相互间商议时,为了避及旁人探及商业隐秘之事,业内交谈中多采用密语,也有的称之为“蓝雷仔话”或“纸话”。
除了商业密语另也有商业密文或密号,在不甚用语言表达的地方,比如银行的单据、汇票上面对重要的金额或时间进行“押密”,当收到银行汇票时,按约定的密文核对汇票上的金额进行最后核实。还可以在关键处加盖外人不甚了解有繁复图案文字的密戳,提升防伪的技术层级。
钱庄最讲究的就是信用,现在除了万圆钱庄原址原貌还在,其他银行钱庄多已烟灭在历史与城改的长河中,但漳州城内的钱庄除了上述的加密手段外,多还建有地下密室,用于客户往来汇兑凭证和金条、银元纸钞的存放。不管交易时间过去多久,只要客户有疑问,钱庄总能从密室中找出单据进行当面核对。而万圆钱庄的密室就建在三进的楼梯间一处不显眼的地方。
只要翻开了上面的覆盖物,便露出了木质的密室门,一个约十立方大的金库展露在眼前。据说“万圆钱庄”金库又叫“地下火井”,如果能下到“地下火井”一探究竟,相信对于破解古城商业的机密应是一种不错的尝试。
一条老街就是一组跳动的音符。而千年城池,更像是一部高潮迭起传奇好戏。百年老店在这里聆听也见证过所有曾经的辉煌故事,庆幸的是古城里的那些不轻易抖落商业密事,总能那么清晰地款款向我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