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载诗书乡,一城东坡魂

2020-10-30 10:01曾勋
廉政瞭望 2020年9期
关键词:王弗眉山苏轼

曾勋

这地方枕峨眉、瓦屋,岷江“穿城三里三,绕城九里九”,水旱从人,沃野千里。“因峨眉山为名也”,是为眉山。

北宋,三苏祠旁边的纱縠行只是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引车卖浆者摆起龙门阵来,知道这是青神曾官至大理寺丞的程文应的女儿程夫人开的纺织作坊。提到她的丈夫苏洵,众人皆摇头叹气,这人整日游荡不学,用四川话说叫天天“打烂仗”。

夏日里的三苏祠

牙尖的人问,怎么说也是中央干部的女儿,嫁给游手好闲之辈,苦煞这孩子了。百事通立即接上话茬子,人家祖上可有一个唐朝宰相苏味道,何况眉山文风正盛,说不定家族又要出贵人咯。

故事的滥觞被山水文脉孕育了几个世纪,终于,纱縠行巷那一声婴啼,激荡起关于爱、生活、悲悯和理想的浪潮,尘埃落定,一处难以超越的民族文化高地,岿然于眼前。

纱縠行男孩

宋仁宗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公元1037年1月8日),这个叫苏轼的男孩诞生了。生在儒释道文化异常强盛的时代,苏轼是信命的。

后来他读透了同为摩羯座的韩愈,不禁有了“好朋友,手牵手”的感慨和无奈:“我和退之(韩愈,字退之)‘平生多得谤誉,真的是同病相怜啊。”这只是自嘲的说法,所谓的“时运不济”后面,是独立、自信和豁达的生命体验,苏轼浪漫和坚韧的性格和命运,镌刻着从小阅过的人、遇过的事、悟过的景。

“梦归縠行宅,遍历蔬园中。”浪迹一生,苏轼魂牵梦绕的,始终是故土。那时的纱縠行,犹如一处生机勃勃的乡村野墅。读书的亭院,叫“南轩”,堂前草木葳蕤,竹林环绕。又一年春江水暖,小池来了活水,菜园有了新绿,修竹抽了嫩芽,野鸟增了新卵,几岁的苏轼带着弟弟苏辙嬉戏其间,攀上高树遥望眉山的风景。绿树葱茏,溪流交织,峨眉山巅在清澈的晴天清晰可见,仙风道骨的传说仿佛近在咫尺。

环保主义者程夫人不许苏家人捕取鸟雀,更不能杀生。苏轼两兄弟就这样变成了听话的观鸟者,有时弯下腰,便可以从林叶的缝隙中窥到雏鸟,偶尔投食、撸鸟,不亦乐乎。野而不蛮的教育,在他们体内播下了仁慈悲悯之种,也让两兄弟的学识疯长。

纱縠行的另一边,车水马龙的热闹集市承载着眉山自古以来的重商重文传统,小吃店与印书局、字画装裱坊、琴行收腹而立,兄弟俩骑着木马撒欢而过,却也担心父亲的呵斥。聪明伶俐的儿子似乎给了苏老泉(苏洵,自号老泉)一闷棍,当初烧掉教科书的愤青开始发奋读书,并严格要求两个儿子。

苏轼的初恋地唤鱼池如今仍是热门打卡地,山水草木间隐藏着一代文豪的浪漫故事

六十多岁,苏轼被贬到遥远的海南岛,对童年被父亲支配的恐惧记忆犹新,也会做高考快交卷才发现没写作文的噩梦。晚上,他梦到自己在纱縠行玩得昏天黑地,心里一驚,想到父亲布置的家庭作业还没有做完——当天本应读完《春秋》,因为贪玩才读到桓公庄公部分,不及全书的三分之一。所以,一边玩一边预想着晚上挨训的情形,好像被鱼钩钩住的小鱼欲罢不能。“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钩鱼”,这恐怕是描写莘莘学子惊惧心理最牛的一句话。

一天,苏洵正在南轩诵读欧阳修的谢表,让旁边的苏轼学着写两句。十岁出头的苏轼冥思片刻,挥毫写下“匪伊垂之带有余,非敢后也马不进”的金句。春秋时期的鲁国大夫孟之,即便功成名就也不喜夸耀自己。军队败退时,他留在后方掩护全军,快进城门时,他鞭打着马说,不是我敢于殿后,是马儿跑不快啊。

苏轼这句话既蕴含了历史典故,又有追求功名却谦虚豁达的志向,一时让老苏激动得差点流泪,鼓励儿子说,荣誉加身而淡泊名利,这句话就是我儿未来的写照啊。

学霸的才与直

“吾八岁入小学,以道士张易简为师。童子几百人,师独称吾与陈太初者。”苏轼后来在回忆录中多次提及天庆观,张老师呕心沥血写教材的情景时常入梦。

张易简是个道士,颇有学识,为人大度。一天,一名从京师回来的人,抄了一份皇家老师石介(朝廷国子监直讲)写的《庆历圣德诗》给张道士看。

这些诗歌大致歌颂大宋人才济济,点赞范仲淹、欧阳修等庆历新政先行者。苏轼在旁边,伸着脖子问:“诗里写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张道士不想让孩子涉及敏感的政治斗争,敷衍一句:“大人说话,小孩别掺和。”

早熟的苏轼不惧老师威严,说:“如果他们是神我就不敢知道,既然他们是凡夫俗子,又有什么可隐瞒的呢?”张道士见苏同学年小志气高,便俯身对他说:“这些人呐,都是大宋栋梁,人中豪杰。”苏轼目光如炬,那又是一次家国情怀的精神胎动。

三苏祠里荷莲飘香,修珠林立,每一处景致都渗透着廉文化

班上一二名,总该有些恩怨情仇,天庆观的优秀学生陈太初让苏轼一生难忘。陈太初后来做了道士,苏轼被贬黄州时,惊闻老同学离奇死亡。

陈太初突然绝食,饿得站立不稳,脸上却挂着诡异而满足的笑容,几天后一命呜呼。正值新春佳节,遇到抬死人总觉得晦气,抬工在路上疯狂吐槽。尸体突然开口说:“放我下来,哥自己走。”便跌跌撞撞奔向荒野,倒在一坑中,仿佛羽化升天了。

苏轼记录的这起“丧尸事件”,关乎他的精神底色。是他命运坎坷时,寻求灵魂栖息地的探索过程中,对故友与道家文化的一次回头。而陈太初的行为艺术也足以表达其执念追求,他后来被道教VIP名录《仙鉴》收录,算是了了心愿。

有人考证,天庆观也叫天庆宫,可能位于丹棱县北龙鹄山。不过,这里离眉山城80多里,没有校车往返,小小年纪的苏轼、苏辙奔波上学,不太现实。因而知名苏学研究者孔凡礼认为,根据各地“方志”的记载推测,眉山的天庆观应该在城内。

三年后,苏轼兄弟转校到眉山城西的寿昌院。老师刘巨,专业教书匠,没有张道士那一摞摞得道升天的浪漫而邪乎的故事,也无趣了一些。

唤鱼池畔的爱情

寿昌院的学习生活枯燥,苏轼在学校结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闲下来大家结伴游历眉州的名川大山。

在今东坡区广济乡境内群山中,有六座山连续排列在一起,犹如遨游在大海上的六只鳌鱼,古人把这几座山称为“连鳌山”。隋唐时期这里便是佛教圣地,栖云寺、丈六禅院香火旺盛,吸引了不少善男信女和读书人。

苏轼和小伙伴常到宁静清幽的栖云寺读书。一天,几名学友来到山上开诗词派对,有人说有诗无墨不过瘾,要苏轼露两手,秀秀墨寶。可惜山上无纸无砚,苏轼四处探寻一番后就地取材,石壁作纸、扫帚作笔,再将红泥搅匀放在木盆里作为墨汁,在山石上挥洒,书成“连鳌山”三个楷书大字。如此豪放不羁的前卫艺术表演,立即成为当地的今日头条被热议。山上和尚与石匠也都崇尚文化,将三个大字凿在山坡上。

明代学者曹学佺的《蜀中广记》记载了这次成功的艺术表演,评价三字“大如屋宇,雄劲飞动”。据说,这是苏轼最大的擘窠手笔。

“瓦屋寒堆春后雪,峨眉翠扫雨余天。”少年苏轼诗文也秀过了,行为艺术也表演了,是时候出去闯闯了。苏轼十七八岁时,苏洵带着他和弟弟前往雅州(今雅安),拜访雅州太守雷简夫。当时取道洪雅,过竹箐关,这里离瓦屋与峨眉都近,三爷子曾到山中云游一番。

雷简夫对三苏相当欣赏,将之举荐给了益州(即成都)太守张方平,最后由张方平将两兄弟举荐给文坛大佬欧阳修,那是后话。

实际上,要说苏轼的“福地”,非青神莫属。从雅州回来后,苏轼到中岩书院求学。书院因中岩寺而得名,寺庙位于今青神县东南9公里的瑞峰镇中岩村,傍岷江东岸,分上、中、下三寺,统称中岩寺。下寺临江,与对面蒙河口上的瑞草桥相望,那边便是苏轼的外婆家和未来妻子王弗的老家。

王弗的老爹王方是乡贡进士,也给苏轼等人授课。当时班上流传,王老师的女儿王弗闭月羞花、知书达理,不少学生欲一睹芳容。苏轼于是就经常“目的单纯”地到王老师家补课。

大部分时间,神秘的王弗闭闺于绣花楼,偶尔推开小轩窗,梳妆一番,露出精致美丽的侧颜。经常去“补课”的苏轼,更有机会目睹此景。

中岩下寺丹岩赤壁下,一湾如半轮明月的清水不肥不瘦,如少女清雅,水中锦鲤游弋,浪漫而诗意。王弗十六岁,到了出阁的年龄,王方想到一个别致的招婿方法——谁给这潭水起个女儿满意的名字,谁就是我的女婿。那天,文士荟萃,“天下瑶池”“中岩琼浆”……五花八门的名字题写上来,没有一个名字让王弗满意。

招亲活动看似要黄,只见淡定的苏轼不紧不慢地题写下三个字——唤鱼池。众人皆呼妙哉。接着,他来到池边,拍手三次,呼道“鱼来”。三条锦鲤悠然游来,徘徊在苏轼脚下。他挥挥手道“去吧”,鱼儿潜入水中不见了。众人更是称奇。

这时,闺中等候的王弗传丫鬟把自己起的名字拿到现场来。书卷徐徐展开,“唤鱼池”一出,现场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在唤鱼池边,苏轼与王弗早已进入恋爱流程。两人不时到池边约会,吃毛豆花生米喝点小酒不在话下,偶尔向池子里投喂引鱼争食。

双方父母见两情相悦,决定将这段姻缘坐实。两家都算有头有脸的士族之家,官宣要隆重,于是就策划了内定的“唤鱼联姻”联欢活动。唤鱼前,苏轼做足了功课,天天到池边拍三下,再投喂食饵,让鱼儿们养成了习惯。

尽管浪漫被消解,但这才是真实的爱情。他们的爱情愈久弥坚,王弗对苏轼关怀备至。婚后,苏轼读书时,王弗便陪伴左右,终日不去;苏轼偶有遗忘,她便从旁提醒;苏轼想讨论文艺话题,她都略知一二。有了王弗的陪伴,苏轼更加专心读书,学业精进。

不得不说,苏轼上辈子一定拯救过宇宙。程夫人和王弗这两名女性,算得上封建历史中的现象级女性。

眉州不说再见

嘉祐元年(1056年),苏氏父子从眉山出发,先到省会成都拜谒张方平,再出米仓山,进京赶考,兄弟二人双双高中进士。第二年,还未来得及享受鲤鱼跳龙门的喜悦,老家眉山就传来了噩耗:程夫人因病去世。

三苏父子日夜兼程两个月,回眉山丁忧,将程夫人安葬在今东坡区富牛镇。那是大悲也不乏小欢喜的三年,苏轼和王弗过着寻幽青山、读书绿水的生活,他们回到青神岳父家,与叔伯表兄弟等游历山水庙宇。无拘无束的乡野生活也算是对丧母之痛的慰藉。也在这时,苏轼迎来了长子苏迈。

丁忧结束,苏轼带着妻子前往京城,等到制科考试后,被任为凤翔签判,二人又一起赴凤翔。治平二年(1065年)五月,27岁的王弗因病去世,苏轼悲痛欲绝。

那种痛彻底而绵长,十年后的一天晚上,在密州任知州的苏轼一梦惊醒,泪挂眼角,他梦见了亡妻,写下传诵千古的《江城子》。

距王弗去世仅11个月,让他又怕又爱的老爹也离他而去。苏轼辞去官职,全身缟素护送父亲和妻子的灵柩回乡。他买船和弟弟自安徽走水路,然后再顺长江逆流而上回到眉山。苏洵与程夫人合葬一墓,王弗则葬在距苏洵夫妇墓西北八步。丁忧期间,苏轼在父母的墓旁盖了座小庙,偶尔端坐其中,思绪神游,想起父母妻子的音容笑貌,不禁以泪洗面。服孝期满后,两兄弟北上剑门,返回汴梁(今河南开封市),从此再未回过故里。

后来的元祐元年(1086年),苏轼知登州任五日即调回京师当翰林学士,恰逢好友贾讷要到眉州作官,他作诗相赠,说“老翁山下玉渊回,手植青松三万栽”。苏轼当然没有精力和财力在墓园种植三万棵松树,用意是委托贾讷看顾父母与亡妻坟园和问候家乡父老。“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对苏轼而言,那是一个让他刻骨铭心的地方。

有人统计,他诗词中“梦”到眉州的人与物,就有352次。他沾染过的、梦忆过的一切,三苏祠、纱縠行故居、天庆观乡校和老翁山坟茔……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演化为眉山的文化符号。

因为他,眉山开挂式地发展,国家领导、文化大咖、贩夫走卒,如过江之鲫,纷纷成为眉山的“自来粉”。北宋以来,由于文化产业强盛,眉州地区到了“文籍山积”“佣贩皆诗书”的地步。之后,一千多进士泉涌,以至清代文学家、丹棱人彭端淑不加掩饰对家乡的热爱,说:“两宋时人文之盛,莫盛于蜀,蜀莫胜于眉……”

今天来到眉山的游人会发现,城市的方方面面都被苏轼承包了,苏祠路、东坡湖公园、望苏桥、东坡鱼、东坡肉、东坡肘子……公园、饭店、茶馆、旅店、学校、景区处处都有他的魅影。这里,是三苏为人为文的根,人去城不空,眉州从来没说过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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