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豪
竹内亮日籍纪录片导演
竹内亮可能是今年在中国最火的日本人。
自6月26日《好久不见,武汉》在网络上发布后,竹内亮一夜之间成了“网红”。7月份,他又去了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拍摄了一部聚焦中国脱贫故事的纪录片。
“纪录片的主线很简单,就是一个日本导演去体验中国大凉山的彝族生活。”竹内亮告诉《中国报道》记者,他很想知道中国最贫穷的地方现在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所以就带着摄制组去了那里。
“我希望人们可以通过我们的一些影片,看出来现在的时代和社会面貌。因为‘时代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我们的影片和视频的价值,就在于展现出时代的样貌,所以我们会一直拍符合当今时代的影像。”竹内亮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这样说。
凉山州属于“三区三州”之一的深度贫困地区,是中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区。新中国成立前,凉山彝区还处于“刀耕火种”“以物易物”的贫穷落后状态。经过几十年的努力,凉山经济社会有了长足发展,但整体发展水平与其他地方相比还有很大差距。2020年是中国全面打赢脱贫攻坚战收官之年,现行标准下农村贫困人口将全部实现脱贫。在精准扶贫政策下,那里的人们生活有什么变化?
在凉山拍摄期间,竹内亮早上5点起床,跟着当地居民去农田里干活,去农民家里“蹭饭”;亲身体验了彝族的火把节,对当地直接在火上烤的鸡肉念念不忘,虽然吃得满嘴满脸都是炭灰;还去探访了“悬崖村”旧址,但因为恐高,钢筋结构的梯道他只爬了四分之一就不敢再往上去……
今年8月,拍摄归来的竹内亮接受了《中国报道》记者专访,讲述了他所见所闻的大凉山。
竹内亮2013年到南京定居,开了一家文化传播公司,他想通过视频把日本的文化传达给中国人,也把中国的文化传达给世界各地的人。7年时间里,他不断行走、拍摄、记录,至今制作超过200集、有着两亿播放量的“网红”纪录片《我住在这里的理由》就是这样的“旅行式”纪录片。
“现在是个交通发达,人口流动激烈的时代,一个人为什么要生活在那块土地,一定有着很深层次的理由。”这是《我住在这里的理由》的开篇语。而这次选择中国脱贫攻坚的主题,竹内亮笑称是被公司的摄影师徐亮“洗脑了”。“徐亮以前在大凉山参加过支教活动,他对大凉山的感情特别深,进入公司第一天,他就说‘导演,我想拍大凉山的纪录片,但一直没有机会。他非常有执念,就一直跟我说。”
徐亮向竹内亮说,他觉得疫情之下,大家都在关注城市生活,对偏远农村的关注度不够,而且今年中国政府很大的一个工作主题就是脱贫攻坚,不拍感觉有点遗憾。“最近我也一直在拍武汉、南京,的确是只关注大城市,没有关注偏远的地方。我本来没有很关注,但徐亮一直说,‘大凉山多么有魅力,我们应该关注脱贫的主题。好的,那就去看一下。”
竹内亮和当地孩子打成一片,他们还一起唱五月天的《知足》。
竹内亮一开始也有忧虑,拍这个主题是不是太政治化了?“我不想拍太政治化的片子,拍纪录片不是为了去宣传政府。”竹内亮向《中国报道》记者表示,他们谋划拍摄的时候,刚好解读中国工作室也要拍摄脱贫攻坚主题的纪录片,“目标一致,我们就合作了。我被徐亮‘洗脑了,也想看看大凉山现在的变化。虽然拍摄需要经费,但真心话,不是为了钱。”
竹内亮说,这是一个能真实反映大凉山情况的纪录片。“他们不干涉拍摄内容,我们想怎么拍就怎么拍。如果他们要求我们必须拍什么、必须去夸政府,那我们肯定不会合作。这次合作非常开心,以后还想跟他们一起拍摄更多纪录片。”
其实这不是竹内亮第一次去大凉山。2010年,竹内亮还担任日本NHK导演的时候,拍摄了《长江·天地大纪行》,“我们用了一年时间,拍摄长江沿岸人们的生活。从长江源头到最后一站上海,走了6300多公里。大涼山在长江的中上游,那时候我就到过一次,但没有那么深入地了解。”
不过,那次体验让他心有余悸。那时候路很不好,两边也没有护栏,在一些边上是悬崖、特别陡峭的地方,“万一开错的话就完蛋了”。在一些地方,没法行车,他们还是靠骑驴行走的。“那个时候大凉山相当贫穷啊,我看到山里居民戴着彝族的帽子,穿着传统民族服装,过着看起来还很原始的生活。”竹内亮告诉《中国报道》记者。
和以往纪录片的拍摄基调一致,这次竹内亮继续采用“旅行体验式”的拍摄方法。他住在当地农户家里,早上5点多就起床去地里收割荞麦;在农民家里“蹭饭”,这已经成为网友跟他评论互动的“固定项目”,不过因为不能吃辣,也有一天三顿都吃包子的“悲惨”经历;他和当地孩子打成一片,一起唱五月天的《知足》;和当地人一起过彝族火把节,对烤鸡肉念念不忘……
但让竹内亮感触最大的,还是“变化”。竹内亮向《中国报道》记者说了一个让他惊叹的事情,当地农民在地里割荞麦,虽然还是千百年未变的手工收割方式,但他们一边工作一边拍视频,自己剪辑、加字幕、加音效,然后上传到快手、抖音这些平台,就可以吸引很多粉丝,流量大了还可以变现。“变化太大了,太厉害了。”
“悬崖村”搬迁安置点的社区彝绣工坊,采用“培训+ 订单”模式,根据订单开展绣娘培训。
在2013年底四川省全省建档立卡贫困人口625万中,凉山有88.1万;截至今年全省剩余的7个未摘帽县、300个未退出的贫困村,全部都在凉山,剩余的20万贫困人口中有17.8万在凉山。目前,凉山州7个未摘帽县脱贫退出各项指标基本达标,其他各项工作正处于最后扫尾和巩固提升阶段。竹内亮看到的种种变化,正是脱贫攻坚精准施策的效果。
竹内亮和摄制团队还去了“悬崖村”(昭觉县阿土列尔村)。昭觉县政府已在今年5月完成易地扶贫搬迁工作,村中的84户贫困户全部住进县城安置点新居。曾经村民需要攀爬两小时的“天梯”才能回家,如今搬进县城的村民通过网络直播的形式,将“悬崖村”变了网红旅游打卡地。
“那个钢筋做的梯道,非常高,非常陡峭,我们也去爬了,但我恐高,爬了四分之一就吓得不敢上去了。”竹内亮去看了“悬崖村”的现在安居房,宽敞明亮,“比北京的公寓住宅都好”,还有沙发、电视、洗衣机,都是免费配置的。“我问他们,是现在生活好还是以前的生活好,所有人说现在的生活好。”
竹内亮定居在南京,虽然大凉山现在比以前有了很大的进步,但和南京的繁华相比,“大凉山啥都没有”。
凉山地处横断山脉核心区,72%的面积为高山地貌,绝大多数贫困村处在海拔较高的高寒山区,自然条件极差,易地搬迁是脱贫的重要手段。现在凉山彝区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村村通了公路、建起了医务室,镇镇建了卫生院、办了学校,学龄儿童实现全部入学。
在竹内亮看来,贫困地区实现脱贫、解决基本的生计问题之后,“还应该继续扶贫”。竹内亮告诉《中国报道》记者,他们去了徐亮曾经支教的地方,学校教室已经翻新,设施也很好,但是师资力量还是比较薄弱,虽然每年会有支教人员,“但有固定的老师对孩子的教育会比较好”。
实际上,在中国的官方规划里,实现全面脫贫的总体目标,保持政策稳定、连续性非常重要,就是“摘帽不摘责任、摘帽不摘政策、摘帽不摘帮扶、摘帽不摘监管”。脱贫摘帽只是第一步,还必须做好“后半篇”文章。
在“悬崖村”搬迁安置点的社区彝绣工坊,竹内亮看到彝族绣娘们正在进行培训。这里的培训班通过与电商平台合作,采用“培训+订单”模式,根据订单开展绣娘培训。这让彝族不仅成为推广彝族传统文化的名片,也让当地发展起稳定的产业,妇女们在家门口就能把钱挣了。与彝绣工坊类似,职业培训区内还有关于厨师、电焊等多种培训。
“我跟他们的村主任聊了聊,村民们现在不住在山上了,但还有人白天回到山上干活,那里有养殖场,养鸡、养羊。”竹内亮说。其实这也是昭觉县搬迁村民稳定生活的措施之一,他们针对群众传统的种养殖业习惯,组织部分村民回去轮流植发展畜牧业,这样可以有保底的收入和生活保障。
“中国太大了,东西部发展差异很大,扶贫工作太不容易了。在日本,各地没有这么大的发展差别,收入、教育水平、基础设施,都差不多。从日本人的视角来看,很难理解这种现状。但是我了解。”竹内亮向《中国报道》记者感慨,“这么大差别的情况下,要解决贫富差距,把国家治理好,保持社会和谐安定,是挺不容易的。”
在拍摄的最后两天,竹内亮将镜头定位在瓦吾小学一个男孩阿作伍勒的身上。暑假期间,伍勒在县城里进行集训,因为皇家马德里基金会在凉山的足球项目,他可以体验到欧洲顶尖的足球训练。
“这个小孩子很厉害的,水平很高。他们以前在很高的海拔上生活,体力特别好,一直跑也不累。”竹内亮说。阿作伍勒平时在村里读书,竹内亮还和他回到了他平时生活的地方,一起去放牛、除草。
但这样开阔眼界的机会并不多,很多孩子可能还没有走出过当地的县城甚至村子。竹内亮刚到凉山州进村子的时候,村子里的孩子们听说他是日本人,就把他团团围住——他们从来没有在生活中见过日本人。
“你看,东部地区很多人都去过日本,即使没去过,朋友圈子里也有去过的。但在这里,彝族的孩子还没有见过日本人,他们对日本的了解非常非常少,知道的仅仅是电视剧里的。”竹内亮对《中国报道》记者说。
这让竹内亮再次感受到了地区发展不平衡的差异。他也和一些村民聊过,他们有人也去过上海、浙江一带,但不喜欢大城市,心理上有距离感。“他们在大城市里务工,由于没有文化,工资很低,有时候还会被坑。但他们又希望孩子可以走出去,离开农村到大城市有更好的发展,哪个父母不想呢?”
作为一个纪录片导演,竹内亮非常喜欢人文内核的东西,他希望大凉山彝族的生活状态、风俗习惯可以保持,但又觉得他们也要享有现代的生活,“这是一个很哲学的问题”。
竹内亮觉得大凉山非常美,随便一拍都像一幅画一样。在那些热爱生活的人们的努力下,大凉山会越来越美。谁知道未来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呢?也许那个放牛的踢足球男孩,会出现在吸引世界目光的球场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