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关于读书,有一句很流行的话,叫作“读书改变人生”。我对此很是怀疑,觉得和过去我们曾经批判过的“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价值观颇有些相似,或者说是异曲同工。只不过,读书所要改变的人生目标有了变化。其实,变化也不大,如今追求的娇妻、豪车、大房子,仔细对比一下,与千钟粟、黄金屋和颜如玉有何不同,而且,还比古人以读书博取功名多了一层对权势的渴望,彰显着心里潜藏的欲望,没有本质上的变化和区别。
因此,我一直以为,提“读书改变人生”不如说“读书丰富人生”更好些。因为前者有着明显的实用主义色彩,将读书当成人生进阶的阶梯乃至敲门砖,将本来是滋润心灵与精神的书籍,变成了改变人生的工具;把本来学科种类丰富多彩的书籍变成了热衷于各种考级拿证的竞技场,毫不遮掩地沾惹上功利和欲望的阴影,实在有悖读书的初衷。
近读《聊斋》,读到其中一篇《书痴》,更坚定了我对“读书改变人生”的质疑。
《书痴》讲的是这样一则故事:一个叫郎玉柱的书生,信奉“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样的古训。“书中自有千钟粟”是写他掉进古人藏粮食的地窖,它却已经变成泥坑,粮食全都腐烂了;“书中自有黄金屋”是写他取书看时,看到书中夹着一片剪纸小金屋,却是镀金的;“书中自有颜如玉”是写他读书时,见书中夹一绢纱剪成的美人,还真的就变成了鲜活的美人,名叫颜如玉。如此,读书的三项“指标”全部达成,读书真的能够改变人生,郎玉柱自是欢喜不已。而且,颜如玉还和他成家,为他生了孩子,只是颜如玉要求他必须把书全部扔掉,不再读书。郎玉柱对颜如玉说:“书是你的家,我的命,怎么能扔呢?”颜如玉对他说:“你的命数到了!”果然,一语成谶,一位姓史的县太爷欲掠颜如玉,杀上门来,遍查书中,却没有找到,一气之下,将郎玉柱家的书全部烧光。《书痴》最精彩的是这一部分。下面的故事,则是因果报应,郎玉柱依然坚持读书,最后考取功名,中了进士,当了巡按,法办了贪官史县令,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样样进账,落进窠臼。
如果删去后面一节,前面所写则可以说是对今日的一则醒世恒言,尽管最后结局有些极端,但对于欲望与实用主义过于张扬的所谓“读书改变人生”,真的是具有反讽之意,其与现今相关联的现代性,与《聊斋》中其他鬼魅花狐的故事不尽相同。这位藏在书中的绢纱美人颜如玉,即使没有告诉我们读书的真谛,起码告诉我们,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当然可以从书中得到,但如果读书的目的仅是如此,便也可以悉数失去,不那么真实可靠。
想一想,如今,我们虽然不再说什么“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了,但是,很多人的心底,其实还是相信的。“读书改变人生”的提法如今很是响亮。你不觉得这两者之间似曾相识吗?
不可否认,自古以来,读书的目的都不会那么纯粹,读书包含着功利的因素本无可厚非,读书过程中的实用主义,在现实生活中,也有着合理成分。只是不要把读书功利与欲望的色彩涂抹得过于張扬而凸显就好,不要让我们真成为《聊斋》里的那位郎玉柱,读书之后完满收获了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箭箭中的,立刻升迁为巡按,将史县令打翻在地,从学霸一跃成为物质与权力的三重霸主。
我们可以说读书有助于改变人生,但我们更要说读书可以丰富人生。改变人生,只是让我们的生活富有;丰富人生,则可以让我们的心灵半径延长,让我们的精神天空轩豁,让我们的视野开阔,走出水泥建筑遮挡住的天际线,看到遥远的地平线,能够如布罗茨基说的那样:看到“这样的地平线,象征着无穷的象形文字”。
(常朔摘自《辽宁日报》2020年7月1日/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