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我确定我见过那匹马。月照着,门开着,使我得以看见那匹马的仰望。月光把人间照得洁白一片,仿佛童话。
如果一匹马也会写诗,它一定会献给月亮。我看到的这匹马,在浑圆的月亮之下,充满忧郁的味道。我看见它微侧着头,向天空仰望……它眼里看到的月亮,到底是怎样一种情境呢?是不是与那女人看到它一样,怀揣着万般温柔?
女人老了,却没有一匹马驮她回家。她不记得家的方向,不记得自己曾经年轻过,与她亲近的,也只有马。而此刻,这唯一的一匹马,也即将被主人卖掉。
她和其他的疯子不同,她不哭不闹。主人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吃多吃少也从无怨言,她从不试着去寻回记忆。或许就是看中了她的乖顺听话,主人才收留了她,给她一点吃的就行,相当于白用了一个苦力。
有一次,我大包小裹地从超市采购回来,路过那个门口的时候,看到了她。她披散着头发,目光有些凄然,或许是主人家长时间没给她饭吃,她饿得难受,向我讨东西吃。她脏兮兮的,我紧走几步想要躲开,可她跟得紧,一把拽住了我的袋子,一瓶桃罐头被她弄掉到地上,摔碎了。桃和糖水洒了一地,她连泥带桃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冲着我笑。我知道,那笑是带着感激色彩的。她不管不顾地吃,玻璃碴子吃进嘴里也不吐出来,把嘴扎破了,血顺着嘴角淌出来。她似乎一点儿都感觉不到疼,照旧胡乱地捧着地上的桃吃。对于她来说,这大概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吧。
她第一次对食物有这么强烈的兴趣,我猜,她的过往里一定有一段与桃罐头有关的记忆。这个悲哀的女人,让我一阵阵心疼。谁能想到,从前她是个美丽纤弱甚至有些洁癖的女子,现在却不再介意肮脏和疼痛。
忽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一下子呆愣在那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捧着地上还没吃完的几个黄桃,捧在手心里,不吃,喃喃地说:米宝宝最爱吃这个……
米宝宝是她的孩子。终于从别人口中得知了她疯癫的原因,米宝宝在刚刚三岁的时候,被人偷走了,那万恶的人贩子,真是罪孽深重。
她总是自责地说,如果不是她粗心大意,米宝宝就不会丢。她只是把孩子放下来那么一会儿啊,刚回个头,人就不见了。那个人贩子应该是盯了她许久,趁她不注意,抱走了孩子。亲人们无论怎样安慰,她都无法原谅自己。时间长了,她就变得魔怔了。
一个打碎的桃罐头,终于让她想起了她的米宝宝。她的米宝宝丢失了好久,而在寻找米宝宝的过程中,她也慢慢地把自己丢失了。
她喜欢对着那匹马说话,好像那匹马就是她丢失的孩子,她摩挲着它的头,和它说:宝贝,听话啊,不许总是乱跑,这样多好,乖乖地听话,妈妈买好多好吃的给你。那匹马不说话,却仰起了头,看着那轮月亮,仿佛有无限心思要倾诉一样。她与那匹马相依为命,彼此取暖。有时候她犯起病来,不管多狂躁,只要见到了那匹马,就会安静下来,变得无比温柔。
这是发生在十多年前的旧事,那匹马去向不明,那个女人也没了影踪,时间淹没了一切,可是那份忧伤,却不曾止歇,一直流淌到今天。那匹仰望月亮的马,时常会走进我的梦里。为了不辜负它的仰望,我必須在梦里给它挂一轮月亮。
我多么愿意相信童话的结局——那匹马,驮着她,寻回了她的米宝宝,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