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荣
偶见人引用波德莱尔“名句”曰:“我的心思不为谁而停留,而心总要为谁而跳动。”初见之下,略觉疑惑。大学时期通读过波氏的《恶之华》及《巴黎的忧郁》等代表作,不记得有这样的诗句。上面的这一诗行,从内容和情调看,与波氏的风格也相去较远,而与如今的网络写手一知半解的所谓“文艺范儿”的庸常风格,倒有些相似。
我在大学时对波德莱尔的阅读,离开现在也已很久,对那句“名言”是否为波氏所作,自己也不敢确信。把人民文学出版社那套《外国文学名著丛书》中钱春绮先生所译的《恶之华》及《巴黎的忧郁》的权威译本翻检出来,前前后后通读了几遍,都没有寻到上述的那一行诗句,便初步下了一个判断:这行诗句并非出自波氏之手,是“假德莱尔”之所为。
这一行“伪诗句”是怎么来的?又为何要系在波氏的名下呢?一不做、二不休,兴致上来了,非“查一个水落石出”不可。在网络上用“波德莱尔停留”这样的关键词一搜索,果然,出现了许许多多条上述“伪诗句”的搜索结果,可见它流传很广,可能被不少“文艺青年”视作自己最为心爱的“诗歌妙句”,时时挂在嘴边或记在心里,也算是与他们认为“高大上”的现代派大家波德莱尔建立了“亲密关系”。实在是贻害不浅。
这些搜索结果,大部分都只是引了上述“伪诗句”的本身,并标示“出自《恶之华》”。细细看了一遍,发现个别的搜索结果更为“详细”一点,引出了这一“诗句”的上下文:“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是你该知道我曾因你动情,不要把一个阶段幻想得很好,而又去幻想等待后的结果,那样的生活只会充满依赖,我的心思不为谁而停留,而心总要为谁而跳动。”
这上下文的首两句“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是你该知道我曾因你动情”有点眼熟。再回到《恶之华》钱春绮译本中细检,在《恶之华·巴黎风光》的第八首《给一位交臂而过的妇女》的最后一段,终于找到了一点“眉目”。那最后一段是这样的:“去了!远了!太迟了!也许永远不可能!/因为,今后的我们,彼此都行踪不明,/尽管你已经知道我曾经对你钟情!”
由此,大致可以比较准确地推测,网络写手借了波氏《给一位交臂而过的妇女》诗中最末一句“今后的我们,彼此都行踪不明,尽管你已经知道我曾经对你钟情”,然后就妄加“发挥”,按照他们的“生活感悟和心灵情感”,敷衍出一堆“伪诗句”,而被引用者误信为波氏诗句的“我的心思不为谁而停留,而心总要为谁而跳动”,更是其中被“误传”得最广的。
不仅于这一例,我还联想到杨绛先生仙逝的时候,网络、微信上广为流传的“杨绛格言”,不少也是类似于上述对于波氏诗句那样的“移花接木”。记得当时看到“杨绛格言”中传得最“疯”、最广的一句中,有一个“曼妙”这样的用辞,明眼人一眼就可以估计出一个“八九不离十”:这是“伪句子”。像杨绛先生这样语言和学问修养程度高的大家,如果用“鸡汤”式的“曼妙”这样的用语,实在有点太“妙不可言”了。除此之外,记得几年前,在《文汇报》的笔会上,还看到过现代文学研究家陈福康先生写的一篇文章《郑振铎没写过这篇散文》,其中说的那一篇伪托郑氏的所谓名文《唯一的听众》,其实是一位网络写手所作,却在网上被众口一辞地称作“郑振铎的名文”,而且被不加分辨地选入了学校的课本,被学校的老师们做成了各种各样“言之凿凿”的课件分析。
行笔至此,倒并非打算做一通“考据”的文章。实在只是觉得,目下这个所谓“网际”的社会,总逃不了一种恶俗的趋向,就是“不老实”、不认真、不负责,不是出乎自己真心的体会和分析而只是人云亦云、附庸风雅的一种庸俗病。这种病症千万不能从社会向校园蔓延——老师有责任帮助学生,把社会上的一些病态、模糊和混乱的东西“点破”,而千万不能反转过来,老师自己沉迷于微信、百度、知乎上一知半解的东西而不能自拔,以此水平来进行教学,那一定会等而下之,最后一滑到底。为什么古希腊戏剧有“教育功能”,就是因为它有对社会“点破”的功用。这里,不免想到鲁迅先生的《再论雷峰塔的倒掉》,其中两句话说得最好:悲剧是把有价值的東西毁灭给人看;喜剧是把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这就是“点破”的作用,老师、学校的作用就在于此。学生心里“明亮”了,今后走向社会,才会更明白。
没有教育上“点破”的这个根本,无论怎么样的创新或者想“与众不同”,到最后也只是“考老师”,而不是考学生,就看老师的学识水平、理解力、想象力和对学生们不同思想、理路和想法的悟性是否跟得上。如果只是开放为表,而依然“僵化的应试”为里,校园不过是做一个知识贩卖所和适应社会的预成班,或者甚至是一个各样社会时尚的“包装厂”,那只能是适得其反,不仅不是“点破”,而是更深的迷误,对学生是如此,对学校和老师更是如此。美国名哲、小说家亨利·詹姆斯的兄长威廉·詹姆斯有言,一门学科的天敌,实在是那门学科的教授。这句话,不应简单地只是视作愤激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