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渔
清河县的买卖人钟越,想雇个杀手替父报仇,听说沧州人凶悍好武,多杀手,就一路赶过来。这天,到了沧州,却见市面繁华,买卖兴隆,倒看不出哪个杀气腾腾。他来到望河楼饭庄,点了两个菜,趁着小二端菜的工夫,偷偷塞给他一两银子,悄声问道:“咱们这里最有名的杀手是谁呀?”
小二小声说道:“当然是陈敬。他要说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钟越忙着问怎么才能找到他。小二说,陈敬就住在陈家庄,最近好像没接啥生意,前两天还见他逛街来了呢。钟越谢过了他,草草吃完了饭,奔往陈家庄。
一路打听着,寻到陈家,正要敲门,却不觉笑了。原来陈家并没有街门,也就无从敲起了。探头往里一看,倒见个瘦弱的年轻人正躺在躺椅上看书呢,却赤着一双脚,很有几分不雅。钟越清了清嗓子,问道:“请问,陈敬师傅在家吗?”那瘦弱年轻人放下书,看了看他,欣喜地说道:“我就是啊。你是要雇凶杀人吗?”说着,他就赤脚向门口走来。
钟越惊得瞠目结舌。这个年轻人瘦瘦弱弱的,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哪里像个杀手?倒像个书生。他失望至极,转身要走,陈敬说道:“你已来找过我了,再没人敢接你的活儿了!”钟越只好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惊疑地问道:“你会杀人?怕是连我都打不过。”
陈敬撇撇嘴说:“你以为杀人就是用武功啊?还可以用脑子。用武功杀人,天下人都知道是你杀的,官府还不把你逮去砍了头?用脑子杀人,却隐蔽得好,才能享受到荣华富贵呀。”钟越一想,他说的倒也不无道理。陈敬说道:“咱们就来谈谈生意吧。你放心啊,我声名在外,若是杀不了人,会双倍赔你。”钟越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就跟着他进了屋。
陈敬问道:“你要杀何人?又为何要杀他?”
钟越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就讲起来。
钟越的爹名叫钟可期,乃是制砚高手,在县城里开了一家钟记砚店,生意兴隆。城中有个富户,名叫潘达,看上了这个赚钱的生意,紧挨着钟记砚店开了一家潘记文具店,主营文房四宝。明摆着,是来跟钟记砚店抢生意的。潘记文店先是降价,后又买通几位公塾先生指定学生买他家的货。可是钟记的砚是自家做的,成本很小,虽生意惨淡,但还不至于倒闭。
那潘达恼羞成怒,竟雇了杀手,趁钟可期过河时,将他按在河里,溺水而亡。钟家告到官府,可潘达已买通了官府,昏庸的县令竟判钟可期自溺而死,钟越无理取闹,打了他10板子。钟越气不过,这才要寻杀手,杀掉潘达,为父报仇。
陈敬怒道:“这种人,该杀!”
两人当即谈好,陈敬杀人,钟越付银100两。先付20两定金,余下的等杀死潘达后再付。两人即刻起身,赶往清河县。
行了三四日,就来到了清河县。陈敬说再跟他一道走,难免会被人看到,等潘达死了,很容易让人想到是钟越请来的杀手,麻烦就来了,分开才不会惹人怀疑。如有需要,他会随时去找钟越。于是两个人分道而行。
钟越进到城里,到店里去看。他走的这些日子,是弟弟钟忻在看店。钟越特意往隔壁的潘记文店瞟了两眼,只见潘达正笑眯眯地招待顾客呢,心里暗暗地想,看你还能乐几天。钟忻本有玩儿心,这些天憋得够呛,见哥哥回来,起身就跑了。
钟越等了七八天,却没见一点儿动静,潘達好好的,陈敬倒连个影子都没露。钟越不觉暗暗地想:这个陈敬不会是个骗子吧?拿了自己的银子,早就走了。可即使那样,又能拿他怎么办?告到官府,说我想雇他杀人,他把银子骗走了,却没杀人,那还不是找死去啦。追回沧州去要,那是人家的地盘,只怕也讨不了好。钟越暗恨自己傻,白白被骗走了20两银子。
这天下午,钟越正在店里看着,钟忻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哥,有个戏班,唱咱爹的事儿呢!”钟越愣了愣,忙着问他是怎么回事儿。
钟忻说,今天他在街上闲逛,忽然听到有人提到爹的名字,他就加上了小心,偷偷听着。很快就听明白了,原来是有个戏班子,把他爹的事排出来了,到各村去演呢。听说下午要在八里店演,他特意赶过去看了,还真是那么回事儿。
钟越紧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那么多好戏不演,演爹干啥呀?”钟忻说:“说的就是啊。我也没想透。”钟越问道:“你知道他们明天在哪里演吗?”钟忻说他问过了,在王观村。钟越让钟忻明天看店,他要赶过去看看。钟忻只好应了。
第二天一早,钟越就赶往王观村。
王观村是个不大的村子,只有百十户人家。钟越赶到的时候,只听到有人边敲锣边喊:“今天上午,在村东的打谷场,戏班子演戏,请乡亲们去看啊。”村子很偏僻,又小,很少有戏班子来。这一听说有戏看,乡亲们奔走相告,然后就搬着凳子赶过去占地方了。
钟越赶到打谷场,站在外面看。
这个戏班子的布置很简陋,就是在场边钉下两根木桩,上面横搭一根木杆,木杆上挂个布帘,布帘后面就是后台,前面就是舞台。锣鼓一敲,戏就开场,果然是潘记跟钟记争斗的事。演到钟可期过河时,后面来了个杀手把他往水里按,却听一个小媳妇喊道:“不是这样的!”
陈敬从后面闪出来,叫过了小媳妇,问她:“你咋说不是这样的?”小媳妇说:“我亲眼见着了。”陈敬说:“你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吧。”
小媳妇就一五一十地讲起来。她本是清河县城里的人,嫁到了王观村。那天,她跟丈夫回娘家,出了县城俩人就为琐事吵起来,丈夫一气之下甩手走了,她独自骑着毛驴往前走。那毛驴不太听她的话,下了官道,溜达到河边,吃起草来。这时,她就看到钟可期正在河边挖泥。她到钟记砚店逛过,认得他。钟可期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接着挖泥。
就在这时,却听钟可期一声惊叫,接着就掉进水里。小媳妇循声望去,才看到水边有条大蛇。她忽然明白了,钟可期挖到了蛇洞,那大蛇爬出来,把钟可期吓坏了。河水本不深,但钟可期是仰躺下去的,连灌了两口水,就懵了,挥着手喊救命。小媳妇哪敢救他。那毛驴也让大蛇给吓坏了,带着小媳妇一通狂奔。后来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
钟越也听到了小媳妇说的话,大声说道:“你胡扯!怎么会有蛇呢?”小媳妇生气地说:“我蒙你干吗?能蒙来你的金子还是银子?”钟越被他噎得说不出话。陈敬说道:“走,咱们去找蛇洞。”他就拉着钟越直奔清河而去。
路上,钟越问他排这出戏是不是就想找到目击证人。陈敬点点头说,是。他们杀手行也有个规矩,就是只杀该杀之人,否则,是会遭天谴的。他年纪轻轻,不想让自己遭天打雷劈,更不想让后代倒霉,所以在杀人前,都要进行周密的调查。如若那人真该杀,他会毫不留情地动手。
听钟越讲完他爹被害的时辰,他就有些惊疑,因为杀手不会选这个时辰。杀手杀人后要逃脱自保,当然要选在没人的时候,一般都选在晚上或夜里,谁都不会选在大白天。否则,被杀之人一喊,涌来许多乡亲,你还怎么跑?那不是找死嘛。所以他就怀疑钟可期之死另有情由,也该有人看到。
陈敬猜想,钟可期死时,应该有人看到,只是这人地处偏僻,还不知道这个事情被人想走了板,以致牵出了更多的麻烦。在来清河的路上,他就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让戏班去演这一段,借以引出这个目击证人,寻到钟可期真正的死因。现在看来,跟他预想的一模一样。
两個人来到清河边,寻到钟可期的溺亡处,仔细在河边寻找,果然有个大洞,足有手臂粗。陈敬说:“看来那女子所说不假啊。”钟越愤愤地说道:“若不是潘达抢了我家生意,我爹也用不着到这里来寻泥,就不会死了。你得杀了潘达,给我爹报仇。”陈敬愕然道:“你这人,怎么不可理喻了?”钟越说道:“不是我不可理喻,是潘达确实该杀!若不是他压低价格想挤垮我家铺子,我爹到小月河边取泥就可,现在我家也只能降价,要想牟利,就得多烧,小月河边的泥不够用,我爹才到清河边来挖泥。总之潘达脱不了干系。陈师傅,你帮我杀了他,我给你加银100两。”
陈敬顿时两眼放光,说道:“极好!”
3天后,陈敬化装成一个落魄书生样,大摇大摆地来到潘记文具店,装模作样地转了一圈,叹息道:“如此市侩粗俗,怎能招来文人雅士?这生意,也只能做到此了。”潘达听他话里有话,就上前行了礼,陪着笑脸问道:“小兄弟此话怎讲?”陈敬说道:“掌柜的店里,只有文具,没有文气,招不来文人雅士,只能卖些粗鄙的文具,成不得名,也成不了气候,更不能声名远播呀。”
潘达一直为此苦恼,看他那样子,倒像是有主意的,忙着请教。陈敬从褡裢里取出几本古书来,说这几本书,乃是绝版,潘达若买下,置于店中,并放出风去,只许看不能买,文人雅士们毕竟好奇而来,店里可不就有了雅气?买些文房四宝,那也是顺手了。潘达拍手叫好,问明价钱也不太贵,就都买下来,然后派人出去散风。
陈敬来到钟越店里,对钟越说道:“他必死矣。”钟越斜眼一看,潘达还兴高采烈地看书呢,问道:“他这不好好的?”陈敬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道:“潘达为人谨慎,只怕书中有违逆之词,必会粗略地看一遍。我在书角,已涂了砒霜。”那书的质地很粗糙,再加上年深日久,很多地方都贴住了,要想翻看,必要蘸了口水。如此,潘达必是要死了。陈敬又说道:“你听到哭声,我就收银走人了。”
第二天下午,潘达忽然倒地不醒,潘记里乱成一团,潘达的儿子潘寅大哭,喊了人去请郎中。陈敬道:“潘达已死。”钟越看着他,不觉冒出三分寒气。杀人于无形间,却无人能知觉,确是高手,难怪号称沧州第一。他不敢多说什么,赶紧把银子付了。陈敬接过银子,快步走了。
郎中赶来时,潘达已经死停当了。潘寅跑到钟记来,红着眼睛吼:“是你害死了我爹!”钟越自然不认。两边撕撕扯扯,上了公堂。县令命仵作验尸。仵作报,潘达死于中毒。县令一拍惊堂木,厉声说道:“潘达死于中毒,定是仇家所为。你家和他家有仇,是也不是?”钟越道:“我家和他家有仇,这是不假,但人不是我杀的。大人明察。”
县令道:“有仇是因,杀人是果。三岁小孩子都明白的事,我还明察个屁!人是苦虫,不打不行。拉下去,打!”县令抓起水火令签,就要往下扔。班头问道:“大人,打多少?”县令说道:“打到他们认了。”班头又问:“若不认呢?”县令说:“不认?那就打死一个,也好交差。”
钟忻吓坏了,大声喊道:“大老爷,真不是我呀!别打我,别打我呀!”县令看着他,忽然笑了,对班头说道:“就打他吧。这小子软,打不死就会招了。”班头领命,过来拖钟忻。钟忻冲着钟越撕心裂肺地喊:“哥,你救救我!哥,你就招了吧!”钟越也没想到县令会这么粗暴,一时五味杂陈:“兄弟啊,不能招。谁招了,那就是个死呀!”钟忻说:“我不想死啊!”钟越说:“我也不想死啊!”
潘达忽然跳起来,大声斥责道:“你们不想死,我就想死啊?钱赚多了多花,赚少了少花,用不着玩儿命。你们凭啥四处嚷嚷是我杀了你们爹?”钟越忙着说道:“叔啊,真不是你杀的我爹。是一条大蛇,把他吓得跌水里淹死了。叔,我错怪你了,请你原谅。哎,你怎么没死啊?”潘达问道:“我若死了,你们还能活吗?”钟忻倒开心地笑了:“潘大叔没死,我也不用死了!”
钟越也长舒了一口气。真要让他跟兄弟选一个必死的,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年纪轻轻的,也不想就死了啊。他忽然明白了,这是陈敬和潘达串通起来演的一出戏,为的就是让他警醒。他过去给潘达鞠了一躬,诚恳地说道:“潘大叔,谢谢你啊。这么些天,我一直到处说你坏话,你也没恼,也没报复我,还跟陈敬一道想办法唤醒我。”潘达叹了口气,赧然说道:“想挤垮你家,那也是我不对。明天呀,我就到你爹坟上,给他道个歉。要不是陈敬来跟我说,我还不知道我埋下了多大的祸根呢。”钟越连忙问道:“陈敬呢?”潘达摇摇头。
陈敬再没露过面儿,想是走了。
钟越生气地想,这个陈敬,人都没杀,就拿走了自己那么多银子。可他心里,却丝毫不恨陈敬,倒对他心存感激。今后若有机会到沧州去,定要登门去拜访他呢……